（）（三）
我学广告设计。当年靠平行志愿进的职大，还不知广告设计是个什么玩意。两年下来，也就是画画作图什么的。好生没劲。我以前常发牢骚，在学校网站把职大批得一文不值。有一回小饭看了一篇我骂学校的文章，面色凝重下来，说职大纵然有千般的不是，你也不该骂它，毕竟它是你的母校，是它接纳了你。我以后就很少写那种恶意中伤的文章了。小饭轻易不肯批人的，批人是他把你当人看。
我不是画画的好手。素描跟水粉我都勉强得了个及格分。不过我喜欢上这些课，尤其喜欢去外面写生。怀恋那些追风乘月的日子。我记得那回去尚未落成的体育广场写生，哥几个都带了女朋友去凑热闹。小饭租了辆电瓶车，载着聪儿在体育广场上乱转。聪儿的笑容真干净，她的笑声仿佛扑凌着翅膀的鸽子，在广场上乱飞。春卷把木炭条往聪儿身上摔，笑骂，你个疯丫头！又说，他妈小饭也跟着疯了！卢荟坐在一张长椅上背单词，长发盖住她的脸。我一只手窝在她的长发里，感受春天的温暖，一只手有一笔无一笔的在画板上勾线。画了一会，卢荟歪头看看我的画，笑道，你这都画的什么，草丛吗？我说是啊，真是好草。我画的是远处一个美女风里飞扬的头发。春卷解决完一副素描，手搭凉棚看看日头，说哥们有没有兴趣横渡濠河啊？我说，你疯了，这天也能游泳？春卷坏笑着一指远处一只游艇道，我都看准了，那游艇上有一群美女，货真价实的！我笑道，就我那游泳水平，游澡堂还可以，敢去游濠河？他看一眼卢荟，呵呵一笑，那你小子就看个饱！说着往河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把衣服往下扒。我笑对卢荟道，我哥们牛逼吧！卢荟甩给那个酷酷的背影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
姚雨跟朱婷婷在广场上散步。也算旧梦重温，两人显得挺亲昵。姚雨也够运气的。他的女朋友那天打来电话，让他去南通大学去一趟，有话对他说。他风尘仆仆骑车到他女朋友约定的地儿时，却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孩子拥着他的女友。他一时什么都明白了。回来时，他掩饰不住兴奋，说他早想分了，只是不想先开口，做负心汉罢了。然后他郑重宣布，他要追朱婷婷。姚雨戴一副金丝眼睛，身子挺胖，脸庞却不跟着身子胖下去，自成一体，偏瘦，有点小白脸的意思。他的胡子从来刮得干净，一根胡茬也看不出，只见青光一片。他走路喜欢把双手叉在腰间，大拇指和食指插在裤腰带的扣子上，一副官架子。朱婷婷那天没有束头发，枯索的一头长发塔在脑后，大概发质过于厚重，一阵风过，也不吹散她的头发。两人闲聊着初中时的一些琐事，忽地同时抬头望天。天上游弋着一条百脚蜈蚣风筝，在浮云的衬托下，仿佛一只腾飞的龙。隐隐还有胡哨声吹进耳朵。小饭载在聪儿从他们面前溜过。聪儿手里握着纱轮，眼光缠绕在半天的风筝上。朱婷婷斜乜一眼远去的小饭，对姚雨说道，这瘸子真不简单，小说写得好，泡妞工夫也是一流！姚雨看着她闪着嫉妒光色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朱婷婷忽而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你心说话，没见过这号女人，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甜！姚雨忙道，我可没怎么想。我在想，咱们多少有点同病相怜，我的女友抛弃了我，而你的……他的眼光落在小饭的背影上，不再说下去。装出一副感时伤怀的样子。朱婷婷冷哼一声，我不过看他顺眼而已，倒没往男女之事上想。姚雨别过脸去偷笑。
春卷果然扒剩了内裤，一头扎进冰凉的濠河水。这个花痴，为了看美女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记得有一回我跟他去大润发买风衣，他看上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于是一直跟在那女人后面转了大半天。直到那女人离了大润发，他也没舍下。没想到跟到半道上，那个女人冲他回哞一笑，百媚顿生，嗲声嗲气道，先生要找小姐吗？他差点没晕死。那只游艇停在河心，大概里面的人在吃午餐，不时有欢声笑语飞出来。春卷一个猛子扎到游艇的边缘。他一把抓了船帮子，艇身陡然倾斜，游客们一阵惊叫。他的脸露出水面，一抹脸上的水，傻了眼，只见黄裳和白诗纯正搂在一处。身后是几个浓妆艳抹的模特。偏偏周倩也在其中。黄裳愣一下，忽而仰天大笑，说好小子，为了见女朋友，你倒什么花招都使上了！佩服！春卷就坡下驴，冲周倩一笑，我看你来了，老婆。周倩争足了面子，横身边那个跟她闹过的模特一眼，双手叉腰，大摇大摆站到船帮子上，破口骂道，你作死啊！这是演的哪一出！春卷把手向她渴望的伸伸，妈的，冻死了！快拉我一把！黄裳来了雅兴，抬脚尖把他搭在船帮子上的手挪开，笑道，让大哥考应考应你的耐性！又对船老大喝道，开艇！游艇一阵急促的长鸣，破开水面。女孩子们的哄笑声在水面飞扬。春卷被突如其来的一股浪潮冲得上颠下簸，一口水呛进嗓子，难受得不行。
上得岸来，他哆嗦着穿了衣服。一屁股坐倒在水泥地面上，好久没动弹。我走过去，说你诈尸还是怎么的！他却一动不动，细碎的阳光洒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我拿手一探他的额头，火烫！我忙叫来哥几个，说他大爷的，春卷挂机了！几个人把春卷挪到电瓶车上，小饭载了他，风一般去了医院。
明天上午，我和卢荟拎了些补品去看春卷。他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正跟一个年轻的女护士闲话。女护士的脸给他说得比红富士还红富士。见到有人来了，女护士自动引退，走到门口还回头给春卷来了个一笑留情。我把补品重重摔到床单上，说你大爷的，把我们一帮哥们吓得不轻！你倒风流快活，在医院调戏人家小护士！他笑道，妈的，你不知道我当时多难受！又恨恨道，什么时候把那黄裳修理修理，妈的，那一脚踹的，差点叫我见马克思！我笑道，算了吧，都是哥们，跟你闹着玩呢！别当个事儿！
卢荟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周倩。周倩一身风尘，头发没梳理好，有些慵懒的旁逸斜出，脸上的妆也化得潦草，大红风衣的扣子也扣歪了一颗。她上前便逮住春卷的手，急切问，怎么着了你！春卷摔开他手，冷笑道，你风头出足了啊，昨儿！周倩盯着他的眼睛，你什么意思？我接到荟的电话就急急赶来了，你就甩给这个好脸色？昨儿谁叫你发羊颠疯来着？言语间显露出得意劲儿。她大概在想，春卷居然为她游了有一次濠河，她也满足了。可怜的女人！春卷也不解释，把被单裹住脑袋，说我懒得理你，妈的！卢荟小声跟我嘀咕，这人怎么这样！我拥着她出门，说你啊，什么都好，就是爱管闲事。卢荟嗔道，人家看不顺眼吧！门口站着那个女护士，手里捏着一只削好的苹果，她狐疑的看着里面的周倩，抿抿嘴唇，问卢荟道，请问那个女人是谁？我抢答道，是病人的姐姐。女护士立时眉开眼笑，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哄我呢，他说他没有女朋友的。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身后爆出周倩的一声喝骂，你个骚狐狸！活该去**！我和卢荟对对眼，放开了脚步开溜。
那天，系主任把我和春卷叫去，说有个全国性的广告大赛，问我们有没有兴趣参加。我和春卷正闲得慌，一口应承了下来。系主任和蔼可敬的看着我们，手指捻着胡子，说我可把宝压在你们身上了，别叫我失望。如果参赛作品获奖，你们的好处也是大大的，别人都愁工作，你们就好过多了，工作不请自来。春卷说我们明白着呢，如今的大学生满大街都是，工作却比处女还少，我们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的。他老人家对我们赞许的微笑。我们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们，说记住了，我算是你们的指导老师！我笑道，我们就是忘了涂上自己的名字，也忘不了署上你老的大名的！他老人家眉开眼笑，说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做的是一则呼吁关注禽流感的公益广告。春卷设计画面，我搞文案。画面就是一个女人头加个母鸡身子。文案上这样写的：如果全世界的鸡都死了，男人怎么活？！那个女人头是春卷截取的周倩的大头贴上的，顾盼生姿，妖艳绝伦。我说春卷你小子够毒，把个自己的女朋友糟蹋成这样子！春卷干笑道，她跟鸡没什么区别，死活要我跟他开房间！妈的，我厌烦了她，对她越来越没感觉了。又说，我今天不回宿舍了，那鸡今晚在外面租了房子犒劳我呢！不上白不上！妈的！
我把完工的广告在打印室彩印了，卷了去找系主任。半路上遇到卢荟，她正从超市回来，手上大包小包的抓得满满当当。她调皮的一笑，叫道，哎呀，好重啊，你帮我拿拿！我把广告塞进口袋，一个拥抱把那些包包全盘接过来。心里暗自庆幸，还好借着做广告幌子没跟她一起去逛街，否则我又得放一滴浓血了。她甩甩酸麻的手，说，这下可安生了，我都累死了！我笑道，没事买这么多东西干吗，衣服吗，一个月流行一种款式，食物呢，半个月就该到期了，——不到期的十有**加了防腐剂。衣服一次性买多了跟不上潮流，食物一次性买多了对身体健康是个威胁，知道不？她笑弯了腰，说你就少来了，我知道一大堆长篇大论在你肚里装，专等着我呢！你个大男人怎么能明白小女子的心！我喜欢的就是买东西时的那种微妙的快感！见我口袋里伸出的广告彩纸，说这是什么？我不及阻止，她将那张彩纸抽出来展开了。她“咦”一声，说这不是倩姐吗？一看文案，立时红了脸，说好你个秦园！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倩姐怎么着你们了，你们这么作践她！我忙说别你们他们的，这可是春卷的注意！你可别冤枉好人！卢荟细密的牙齿咬着下唇笑，哦，你也算个是好人啊？一撇嘴，不行，你得给我改了！我没看见倒也罢了，既然看见了，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姐的形象就这样给你们糟蹋了！我笑道，这话年跟春卷说去，这图象可是他设计的，花了不少工夫呢！怎么能说改就改？她白我一眼，将彩印纸卷了塞回我的口袋，又把那些包包强行夺回去，说感情我们姐妹就是给你们消遣的啊！我说这哪跟哪儿呀！她一甩头发，头也不回的去了。我晕。
当天晚上，我们正在温柔乡沉睡，宿舍电话鬼叫起来。小饭睡在下铺，睡眼惺忪的去接，嘴里骂骂咧咧的。提起电话，那头春卷的声音道，妈的，都挺尸呢！叫秦园那小子接电话！我早被电话吵醒了，当下只得下去接。我才“喂”了一声，春卷连珠炮的骂道，我日！秦园你他妈不够意思，居然告诉周倩我把她的头像做了鸡头了！他妈一脚把我踹下被窝，现在站在外面晒月亮呢！我说，靠，你大爷的，我是那种人吗！他说不是你还能是谁！我说我还要问你呢！连自家兄弟都信不过！把电话一摔，爬上上铺。
我拨通卢荟的手机，卢荟在那边呵欠连天，困顿的说你干吗呢，这半夜三更的！我压抑住怒火，说你怎么那么嘴碎啊，什么事也藏不住！谁叫你把广告上的鸡头那档子事儿告诉周倩的！卢荟在那头也火了，说她是我姐妹，比亲姐妹还亲！我能见死不救吗？这可是关系到她名节的事儿！我就是看不得你们耍她！我说你是跟她亲还是跟我亲？到底也告诉我一声才是，我也好做个准备啊！你这样不是存心要周倩给我们脸色看吗！她说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人有时真的不可理喻！就挂了手机。
第二天我和春卷去找那个胡子一大把的系主任，说那幅广告我们想拿回去改改。他捻着胡子乐呵呵的说，小伙子广告做得不错，挺有创意的，我看着没必要改，所以早上就让人寄出去参赛了。我和春卷大眼瞪小眼，只得空手回去。周倩和卢荟在食堂等我们。见我们四手空空，周倩立时瞪圆一双媚眼，把手点在我们脸上，说你们俩小子听着，姑奶奶可不是软柿子随你们捏！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春卷不急不徐的坐了，说我这是帮你把形象打出去！说来，你还得感谢我们呢！是吧，秦园？我说对不住了，倩姐。我们慢了一步，那老爷子早把广告上缴上去了。周倩霍地立起身，一把拽住我们俩，说你们跟我找那老头去！死活把广告给我追回来！卢荟看我一眼，说倩姐你别急，他们俩做的广告我看了，要创意没创意，要深度没深度，成不了气候的。上缴了也等于废纸一张！周倩鄙夷的扫一眼我跟春卷的脸，说，这话我信，妹子！我面含了笑，拍马说倩姐的眼光一向毒，看什么是什么！周倩冷哼一声，重又坐下。
春卷叫了个牛肉沙锅，四人围着热气腾腾的沙锅飞舞着筷子，辣椒粉把眼泪鼻涕都熏下来了。我和春卷睁着抢牛肉吃，筷子在沙锅里打架个不亦乐乎。卢荟把筷子拄在餐桌上，偏头含笑看着我，说怎么没把你辣死啊！我把一块牛肉塞进嘴巴，说我辣死了，你就得守寡了！她把筷头一顶我脑门，说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男人啊，少臭美了！我吐吐舌头，把手扇嘴巴道，这话不假！不过世界上的好男人就不多了，喜欢你的好男人就更少了，再要个喜欢你而又被你喜欢的好男人，怕得到港台剧里找去！春卷嬉皮笑脸道，没事儿，卢荟，秦园没了，还有我这个候补呢！周倩一筷子把他捞上来的牛肉抢了去，说德性！你小子什么时候好好照照镜子！春卷眼巴巴看着那块牛肉消失在周倩的红口白牙间，说妈的，我一向把美女的眼睛当镜子照！没见过不对我动心的，眼睛都装了我！周倩哼哼道，少来！姑奶奶不是当初给你骗了身子，会跟了你？！笑话！周倩这话说的是两年前的事。那时，春卷还是大一新生，仗着生有一副帅死人不偿命的脸庞，狂妄得可以，到处留情，采花不酿蜜。当时周倩大二，追她的男生排成长龙，她也因此抬高了眼光，视一般男孩子如粪土。春卷误打误撞，碰上周倩，两人爱情的火花在那些日子擦亮了。春卷一回借着酒劲，把周倩带到一家宾馆，说要寻找夫妻的感觉，周倩一时半推半就，光荣献身了。这以后春卷就对她明显的冷淡下来。女人把身子给了男人，以为爱情正式开始；男人得到女人的身子，便觉得爱情就要谢幕。周倩老大不死心，一回威胁春卷说，他再敢冷淡她，她给他好看。春卷没当回事，照样对她若即若离。谁知周倩一个电话打到他家，跟他妈说你儿子把我肚子搞大了，你看着办。春卷的妈农村意思浓烈，想既然儿子夺了女儿家的贞操，就该娶过来做媳妇才是。便逼着春卷跟周倩继续交往。过年过节还让春卷把周倩带到家里来玩儿。周倩跟春卷他妈处得那叫个好，上街买东西，别人都说这母女俩得闲呢。那时周倩会说，您搞错了，大嫂，我们是姐妹。春卷惮于母威，只得跟周倩处下去，至今没散伙。
四人笑骂一回，卢荟忽地一指食堂门口进来的小饭和聪儿，笑道，那对新婚夫妇来了！我和春卷冲小饭挥手，小饭打了饭菜，跟聪儿笑着走过来。聪儿今天穿了件斜领子粉色铁恤，一截子锁骨露了出来。春卷盯着那诱人的锁骨，色眯眯的笑道，这下有排骨吃了！作势要抓筷子去夹。聪儿横他一眼，对卢荟和周倩含笑说道，我跟两位姐姐坐一块儿好吗？卢荟一把推开我，说你坐这儿，聪儿！我笑着起身，说感情男朋友没女朋友重要啊！聪儿把饭盘坐到餐桌上，对我笑道，不好意思啊，姐夫！我说你个丫头片子，嘴还挺厉害！聪儿笑道，跟你们一帮子男孩子在一起，嘴不能不厉害。卢荟把筷子在餐桌上打个拍子，笑道，聪儿说得好！秦园，你也就能在我面前逞逞嘴皮子，在聪儿面前就傻了吧！我笑笑，跟小饭坐一块聊天去了。
小饭打了满满一饭盘菜，我说你的食量见长啊，都跟猪八戒一个胃口了。小饭把菜往嘴巴里一通塞，说我刚才跑步来着。下周的运动会上我要跑三千米，先锻炼着。他见我一脸惊诧，恨恨道，我就不信瘸子跑不过脑瘫！那些家伙！他所说的“那些家伙”是校篮球队里的五虎上将之一。那回我和春卷还有小饭从篮球场穿过，不提防一个篮球从天而降，硬生生砸在小饭的后脑勺上。小饭皱眉揉揉头，也没计较，甩开步子准备走。一个霸道的声音喝道，喂，那个瘸子，把球给我传过来！我们仨立时停住了脚。小饭那双满满忧郁眼睛射出愤怒的火花。又是那个声音骂道，**！瘸子你他妈利索点，给我拣球！春卷低声问一下小饭，上不上？小饭没应答，一个箭步飞上前，一拳扫在那个跟施瓦辛格一个体魄的篮球员脸上。接下来就是一场恶战。那天我们仨都挂了彩，没敢去校医务室，把一份银子上缴给了邻近的一家医院。这还没完。那个施瓦辛格有一回在操场遇到跑步的小饭，把手指在他面前晃晃，说你小子有种跟我在运动会上溜溜，三千米，你敢不敢？老子等你！小饭目光深沉的看他一眼，加快脚步又跑开了。小饭的自尊心比我强多了，从来受不得别人的冷嘲热讽。自那天后，他几乎天天在操场上练习长跑，晚上回来洗冷水澡，这几天天气回凉，我们老听到他洗冷水澡时抖抖索索的声音。我看着饭盘里越来越少的饭菜，说你有把握胜他吗？小饭把手背揩揩嘴角，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全力以赴！哪怕打消那家伙一丝狂妄也是好的。他的目光又深沉下去。
春卷正跟聪儿开玩笑，说她的那张娃娃脸可以做动画片里女主角的原型。又说她如果搞儿童节目的话，“大风车”栏目里的金龟子就该失业了。聪儿笑道，那你就去出演大尾巴狼吧，我看你这样子挺像。春卷说，靠，上回谁说“哥哥一副善相”来着？怎么这么快就改口了！周倩接上话头，说，少来了！你这副尊容，说是大尾巴狼还是抬举你！我看色狼还勉强凑合！聪儿拍手叫好，说姐姐说得真好！周倩扫聪儿一眼，说丫头，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久了，连装清纯都装不来！聪儿抿抿嘴，笑道，我听姐姐的。一边的我和小饭都听出周倩的话里有话，感情她在骂聪儿装清纯呢。小饭停下筷子，起身对聪儿说，走了聪儿。聪儿冲两位姐姐一笑，说我走了，姐姐。挽了起身挽了小饭的手臂。春卷笑道，靠，也不向哥哥道声别！周倩横他一眼，对聪儿道，记住了，妹子，以后跟这种人少来往！聪儿又是一笑，笑得挺勉强。卢荟说等一下，聪儿，从身上摸出一根银腰链，笑道，这根腰链姐姐留着也没个用处，你就自个儿留着吧。说着，上前给她细细扣在腰间，又后退几步看看，说，恩，真配！聪儿挺感动，眼里有泪花闪烁，说谢你了，姐姐。我冲小饭一点头，轻声说道，兄弟，聪儿的笑容真的很干净。小饭呵呵傻乐道，我就喜欢她笑的样子。转过脸，说我们今天去哪儿玩儿呢，聪儿？满脸的柔情荡漾，我第一次从他眼睛里看不见忧郁的影子。
我和小饭有一段日子都在为参加“新浪原创文学擂台大奖赛”而忙得找不着北。我的小长篇《金缕衣》还有个结尾没写好，小饭却快我一步把他的长篇贴到网上参赛了。那天我和小饭带了女朋友去“濠河绿苑”玩儿，我想顺便把个构思好的结尾给写完。“濠河绿苑”是我们常去玩儿的地方。那里星期天是孩子们的天堂，许多家长都带了孩子去吹风看景色。卢荟和聪儿都喜欢跟小朋友玩儿，所以我们通常是星期天去。那天早上我们早早去了。鸟雀还在呼晴中，晨风抚摩着垂杨柳，数不尽的小白虾浮在水藻上酣睡。我把笔记本摆到一块青黄的老石上，对着河面捏造剧情。我对河水有一中天生的喜欢。小时侯看见河水我就有想哭的冲动。大了，那份莫名的情素还在体内埋着，时时冒上心头，给我制造一段忧伤。我的童年是和水一起过的。我记得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小皮孩的时候，整天高挽着裤脚，在水边玩耍。或钓鱼，或钓虾，有时干脆躲在芦苇里听苇鸟唧唧喳喳的叫一个上午。我妈妈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瞧你这孩子，串场河的鱼虾都给要你钓尽了！奇怪的是，我虽然与水朝夕相处，水技却不精。有一回差点淹死，水没过我头顶时，我安静的想，我这一辈子真的没活够呢。我当时的的确确这样想的。后来我告诉谁，谁都不信，说那种危急关头还想这个？你糊弄谁啊！这话我也跟卢荟说过，她只是报以一笑，说都久远的事儿了，你真个记得这么清晰？我从她的笑里读出，她也不大信。我问她家乡的串场河给她的印象。她说，没印象，河水吗，哪儿的都一样。可我总觉得家乡的川场河可亲，濠河只让我敬畏。
小饭和聪儿在石缝里捉那种砖红色的小螃蟹，惹得鞋子上水气森森。他们不时一声惊呼，说好小一只螃蟹！几个趁着早晨赚口下酒菜的老人冲他们直翻白眼，意思是，年轻人，悠着点，瞧你们都把龙虾螃蟹吓跑了！卢荟跟一个晨练的老太太学打太极拳，不时冲我抛个眼风。老太太就叫了，姑娘，专心点，呀，步子又乱了不是！
我在键盘上飞快的打字，思绪飞扬。卢荟蹑足走过来，冷不丁把个手掌在我面前一晃。我一惊，手提电脑差点脱手。我说，你大爷，卢荟！吓死我事小，谁照顾你下半生啊！她莞尔一笑，想不到咱们的天才写手也怕吓啊！天才写手是我大一时自大的封号。后来在网上看了小饭的小说，我就收回了这个封号，好久没敢用。想不到她还记得这档子事体。她看看屏幕，说吆，就要完了？我说就剩一句了，给你这么一吓，那句话不知跑哪儿去了。她说我给你找找，作势来哈我的痒。我就势把她揽入怀，把右手五指埋进她的长发。
面前的河面忽而激起一声响，水花四溅。我和卢荟都吃了一惊。小饭和聪儿不知何时摸到了我们身后聪儿一边调皮的笑，一边拍掉手上的灰尘，说我可什么也没看到！卢荟飞红了脸，说死聪儿，你捉弄姐姐我啊！小饭笑问我，秦园，小说这么样了？我说就差签名发表了。他说届时拿了大奖可别忘了我啊！我笑道，这话该我说才是！卢荟笑道，好了拉，都别互相吹捧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玩儿是正经！聪儿提议，说咱们划船游濠河可好？我笑道，你当浆手我就同意！小饭道，划船挺累，不如坐游艇，我玩过，开足了马力，还挺刺激的！聪儿一脸神往，说这我倒要玩玩！于是一行四人去租游艇。
走到一家临水的木制酒吧前，里面出来一个女孩子，月白稠衣，雪白的披巾，枯索的一头淡黄色长发。正是朱婷婷。卢荟打声招呼，说没想到你也玩儿来了。她淡淡一笑，把披巾拉拉好，说我写小说来了，这地界儿清净，最是难得。卢荟笑道，巧得很，秦园也是来写作的。朱婷婷“哦”一声，看看我肩挎的笔记本，说吆，没想到，广告系的学生都是全能啊！看来我们中文系的都得丢饭碗了！斜乜一眼小饭，说小饭，你贴在网上的小说，点击率也太低了吧，还不到一千。我的好像已有三万多了。得闲你去看一看，在“青春校园”一栏，书名是《暗恋之毒》，写的是一个女孩子暗恋一个有生理缺陷的男生，后来那男生另找了女友的故事，简单肤浅，不过极具真实性。说着，眉角上挑，扫一眼聪儿。小饭冷冷道，我的小说什么水平我知道，读者什么水平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的小说从来没有哗众取宠的成分在。朱婷婷把手抹抹被风吹皱的披巾，笑道，夸张！呵呵，我看过你的小说，不少地方故作深沉。小饭不再说话。我说得了老同学，我知道你文学造诣高超，不是我们这些门外汉比得来的！怎么样，跟我们去玩玩？游艇上逛濠河，吹吹风醒醒脑，对调节精神疲劳大有好处！她鼻子里哼一声，说我可没那个闲功夫，出版社跟我约稿了，我得赶稿！我说那我们就不打搅你写名著了。然后推着小饭就走。
那天濠河没逛成。聪儿半道上说身子不舒服，想回家。小饭只得租了辆电瓶车送她回去。我和卢荟跟几个小孩子玩了会堆沙子的游戏，也坐了公交回学校了。记得当时一个小孩子在一片平坦的金黄中堆出了一座城堡。他却硬说是一座岛屿，是《格利佛游记》里的那座悬浮在半空随处安身的孤岛。卢荟和他争了好久，最后说，服了你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岛屿？小毛头你的想象也太丰富了吧。后来那座平地崛起的孤岛被一个顽皮的孩子一脚踏平了。那孩子调皮的笑，说我不喜欢这个，我喜欢金色的汉堡包和麦当劳！堆出孤岛的那个孩子差点跟他打起来。
回去后，我把我奋斗了一个月写成的小长篇《金缕衣》上传到网站上参赛。小饭的那部不知多少回挑灯夜战写就长篇已经没人访问了，点击率还是那个可怜的数字。我看过这部小说，文字功底深厚，只是写得有些深沉，八十后出生的人根本没兴趣看下去。可是我真的喜欢他的文风，干净，忧郁，一如他的眼神。我在网上把那部落落寡合的小说点击，关闭，再点击，再关闭，这样不下一百次，几乎有些病态。我又在留言板上疯狂的留言，多是出自肺腑的赞美之词。我想到小饭看见这些留言时傻乐的情景就感到温馨。
学校运动会因为连绵的雨水兜头浇，一推再推，直到深秋时节才举行。这期间，小饭冒雨苦练长跑，日日不间断。我和春卷撑把雨伞给他计时助威。他不知滑倒过多少回，泥水溅得他满脸满身都是。他跌倒再爬起的速度惊人，看见他摔倒了，一眨眼的功夫又起跑了。他有时故意爬不起身，等到聪儿一脸焦灼的过来扶他时，他又挺身而起，灿烂的一笑，说我骗你的，聪儿！聪儿就追着他打，不一会两堆泥人就搀扶在一起了。小饭的脏衣服都是聪儿带回去洗。我和春卷有时把自己的衣服拿来给她，说这是小饭的衣服，麻烦带回去洗洗。聪儿看一眼衣服，再拿鼻子嗅嗅，脸上浮出笑意，说这不是他的，我记得小饭身上的气息。我就笑，说聪儿，感情你跟你家狮子狗“旺旺”是一个鼻子啊！她咯咯一笑，说我哄你们呢，我哪里嗅得出！我看见花心大萝卜脸上的坏笑就猜到个**份了！最后还是把我们的衣服一并带回去了。
小饭比赛那天，哥几个都去了。聪儿还把她们班一群女孩子招了去做拉拉队，代价是一顿饭。运动会在操场举行。场景挺萧条，看热闹的学生不多，大多是来给运动员捧场的。我记得发令枪响开时小饭脸上的表情，刚毅得可以刮下一斤生铁，扭曲得仿佛戴了假面。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身强体壮的施瓦辛格，眼球里有火焰熊熊的烧。然后他的身躯一发炮弹般弹射出去。我在心里有一声叹息，想这下坏了，开始就发威，体力怎么够用？那个施瓦辛格冷笑一声，步伐沉稳地起跑。小饭疯跑了一圈便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我和春卷不住地往他身上泼矿泉水，浇得他一身狼狈。那个施瓦辛格从他身畔一晃而过时，小饭面呈痛苦之色，牙齿错位的咬着。他的头发乱蓬着，眼睛紧闭着，步伐踉跄着，不死心的作无谓的追诼。聪儿的拉拉队早已偃旗息鼓。聪儿过去搀扶他，说小饭，我们不比了，不比了成吗？小饭抿着嘴唇不开口，脚步不懈的往前挪，面如死灰。聪儿落泪了，她飞奔到那个施瓦辛格身边，哽咽道，你给我停下来！求你了，你给我停下来！操场上看热闹的学生一阵起哄。我和春卷奔过去，一个拉了聪儿，一个叉了小饭，往宿舍走。小饭的嘴唇一开有一合，说你干吗，我还没赛完呢，你这究竟是干吗！
回去后，小饭大病一场。从此我再也没看见他在操场上跑步。我慢慢觉得有一个小饭正离我们而去。幸而聪儿的笑容不败，它在努力找回曾经的那个的小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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