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一)
记得那晚我穿了一件黑色高领两翻羊毛衫,头发好长时间没打理,长得可以拍古装片。从宿舍一楼跳下去时,我感觉头发猛然一上扬,然后落雪般回归,发丝遮住我的脸。我把装了一打啤酒和一只烤鸡的油纸袋拎起,哑了嗓子仰头冲上面蚊子哼哼道,可以了哥们。春卷手撑住窗沿,潇洒地一个自由落体,双脚落地的同时,单手按了水泥地面,那姿势满像个蛊惑者。小饭的脸出现在窗口。我把油纸袋塞在春卷手上,双手摆个圣母承接圣婴的姿态,我说,小饭你把脚给我。小饭会意,把头缩回去,悠悠地从窗口挪出一双腿,我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腿,满满下移。他的脚一落地,我们仨便撒腿开始狂跑。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夜晚的月亮大如银盘,漫洒着冷幽幽的光影。月亮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那晚的感想尤其浓烈,可以跟烈性二锅头一争高下。那晚的风倒没跟我们过不去,轻柔得像我女朋友的发丝,扫在脸上挺温柔,挺自在的。这样的风真是难得,因为时令已是初秋了,这时的风通常都肃杀得不行的。我们仨沿着青年路径直走下去。春卷左耳镶个银质耳垂,胸前挂个狗项链。头发飘在头顶,仿佛如来的灵光,不跟脑壳亲近,自成一体。额前有几丝火红,烤着色眯眯眼睛。他今晚洒了古龙香水,香气幽然,我们开玩笑说,今儿个不知多少女人会被这香满一条街的香水迷倒呢。春卷在情场上确实挺牛逼,我和小饭远不能望其项背。据他讲,他在南通每一所大学都有女朋友,《流星花园》里的那个帅小子一周换个女朋友,他却是一周换一帮女朋友,今天陪这个,明天找那个,跟皇帝一个样。他说他的后宫佳丽绝不输给皇帝,那怕是那个大色鬼乾隆。这些话当然是说给人听的,不是说给人信的。但他伟大的泡妞史确是有目共睹,他的口袋里无论何时都少不了避孕套和避孕药。不知多少花季少女给他骗去了贞操。如果把女孩子们在东方医院打去的孩子列个表,绝不比死于禽流感的人少。他身上的羊毛衫是他妈手织的。他妈是广大的农村妇女中的一员,年轻时攀了个高枝,现在是部长夫人。她闲得慌,就打毛衣,没完没了的。春卷这小子满会讨好他妈,装得一副喜欢他妈手织的羊毛衫的样子。他妈见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一身的名牌,而自己的孩子却羊毛衫加身,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孩子,就瞒着老公给春卷一个劲赛钞票。所以春卷除了身上的装备低人一等外,其余装备满可以笑傲白领阶层。小饭那晚只穿了件长袖大红铁恤,外面套了件领子坚挺的灰色休闲装。他的眼神干净得仿佛大海洗过的天空。眼睛里满满的蓄了冰蓝色的忧郁,——连这忧郁也是一尘不染的。小饭是我最佩服一个文友,他的文章总是能刺痛我已经老化的心。他的右脚比左脚短一点,这是他初中时独自踏月上山,不想遭遇了狼的结果。他走路的姿势外人觉着可笑,我却隐隐有些感伤,我从来不忍看他走路时双腿努力的样子,我总是与他并肩走或是把背影留给他。他让想起那个短命的天才瘸子拜伦。他的嘴唇和领口的线条从来都是坚挺着,仿佛刀子刻下的记痕。我们仨在各自的床位上都贴了世界名画。我的是达利的《记忆的永恒》,春卷的是贝尔莫的《一千个姑娘》,而小饭的则是凡高的《向日葵》。他总是在追求一些炽热的东西,那种炽热仿佛是他这个飞蛾的尽头,他简直是在拿命去追,比春卷追女孩子还上心。我们仨横着膀子从校园一晃而过时,总有些无聊的家伙把鄙夷的眼光抛洒在小饭的腿上,这时的小饭,一脸的刚毅,眼睛里却是满满的忧郁。我和春卷最不忍看他这个样子,我们立妈会把刀子般的眼光砍向那些无聊的家伙,春卷看见比他块头小的,还会学阿q骂一句“妈妈的”。而我会在心里骂一声“你大爷的”。春卷抬头看看月亮,冷不丁打个寒禁,说究竟是他妈秋天了,怪冷的。小饭踏着路灯走,说路灯下多少让人生些暖意,你来试试。我看见橙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刚才他那副缩头耸肩的样子不复存在,便也踩了路灯走。春卷不理会,摸出一包红南京,弹出三支,说,我发现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是烟和酒,妈的,一个能解闷,一个能疗愁,多好!说着,燃上香烟,深吸一口,再发给我一支。他待要把香烟送到小饭面前,忽地一拍自己的头,哦,我倒忘了,小饭从来不吸这门子烟。小饭喜欢那种很冲的廉价香烟,尤其喜欢抽烟锅子——那是他在家乡养成的习惯。他说,好烟味道媚俗,远没那些土烟让他感到亲切。我倒无所谓,我喜欢香烟停留在嘴里的那股子味道。在家里,我充好孩子,不抽烟不喝酒,只是把白猫细头香燃上,一天数十支的烧。说实话,没有香味的世界我真的不喜欢。我们今晚是为见一个美女来着。半夜揣了被窝,兴致高高的去军山,全为着寻一份刺激。大学下来两年,什么也没学到,倒把胃口给倒尽了,寻找刺激,激活身心成为当务之急的事,比尿急还急。我们穿过冰冷的街,与几个夜色中匆匆赶路的人擦肩而过。他们的脸上都挂了不知为何的匆忙。我们倒好,两年来,不知匆忙是个什么含义,从来懒散无依,感觉像无根的浮萍。
军山闹中取静,跟喧嚣的城市划清界限。仿佛容国府前的石狮子,是唯一一方可以做处子梦的清净地界儿。我们绕过一尊老朽的炼丹炉,拐进大门一侧。横在面前的是一条不足三米宽的小溪,里面横一块竖一块卧了紫灰色的老石和老树根。这地方白天是用来诱惑那些贪小便宜的游客的。一个游客瞅准了没人注意,跨过小溪,正为省下一笔银子得意洋洋呢,一个管理人员会像鬼一样冒出来,开罚单,伸手向他要双倍的票价。我踩了一老石,先行跳过去,腾飞的感觉仿佛燕子李三在作案中。小饭腿脚不便,跳过去时,险些跌入溪流,我忙拉他一把。春卷把那粮草抛过来,也飞跃到对岸。
观音大士的净瓶在月光下,仿佛一只巨大的奶瓶,怪搞笑的。我们穿过一路宫灯嫣红的小道,缘着木梯上攀,扶手是老树的皮,摸在手上有些沧桑感。脚下有些打滑,露水挺重。我们在一处凸出山腰的亭子里小栖。小饭把休闲装的拉链往上拉拉,遮住胸前触目惊心的大红,单手攀了一朱古松,目光穿过朦胧夜,望着不远处的狼山说,什么时候去一趟狼山,外人但凡知道南通的,没有不知道狼山的,我却一回没去过。我说,我倒去过,那回陪我女朋友卢荟去烧香,半道上遭了雨,衣服湿透了,还感冒了一场。狼山也没什么可看的,就几个伟人的足迹吸引着游客的眼球。张謇跟骆宾王。春卷喷出一口浓烟,说,我也去过,我也是烧香来着,说句笑话,我是去求菩萨保佑我过英语四级的。果然灵光,——呵呵,当然是我的脑子灵光。三人说笑一回,再接再厉的攀登。不再走正路,而上从树丛里径直上去。树林子里时有一声不安的鸟鸣,它们受惊不小。一只麻雀居然穿林而过,在我面前扔下一枚白加黑的微型炸弹,幸而躲过了,春卷两个没心肝的一通笑。到得望江台,月影越发朦胧,满眼是迷离的一片浩白,没有白天的大气蓬勃,只隐隐可见孤帆锁白练。这里的风也凉飕飕的直刮脸皮子,不过这风仿佛未经打磨的刀子,钝得可以,扫在脸上没有痛感。水气却上铺天盖地,春卷夹在手指间的香烟也给濡湿灭了。小饭一哆嗦,说要是有堆火就大好了。然后眼光四处游移。我会意,把那只烤鸡摆上一只塑料椅,开了听啤酒,喝一口,一头钻进树丛。我找来些干枯的树枝,还有几团遗弃的鸟窝。小饭喜道,这鸟窝最易烧,我家乡最兴用鸟窝和牛粪引火了。我把枯枝堆在一处凹土里,用打火机燃上。火焰熊熊然,红透三张年轻的脸。小饭撕下一快鸡腿,在火上烤烤,鸡油四处飞溅。我笑道,古人游山玩水,总喜欢带几个妓女,咱们今天算是效法了一回。小饭不解,咱们就仨人啊,这话怎么说的?春卷一指那只支离破碎的烤鸡,笑道,不是带了只鸡吗!三人又笑了一回。春卷又燃上一支烟,斜乜我一眼,感情你小子耍我们啊,半夜三更的说让我们来看美女,就是指这鸡啊!我抬腕看看夜光表,时间是凌晨一点。我说,黄裳该来了吧,也许正呆在哪儿偷拍我们的照片呢,我这个大哥,就喜欢黑白照片。他的获奖照片多是在月光下拍的,**裸的白,**裸的黑,纯粹着呢。我的话音刚落,一道强光在眼前一闪。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你们还真来了,看来美女的价值真个不能小觑了!我把一块鸡肉塞进嘴巴子,往那道光的发源地看去。黄裳着了件宽大的米黄色风衣,裤子是大号的,上面布满了口袋。我记得有一回,他居然从裤袋掏出了一只吹风机和一只板鸭,差点没把我笑死。他额前的头发可以盖过嘴唇,眼睛通常躲在墨镜后,所以我至今记不起他的眼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的长相和身材都像游洪明。我欣赏他的气质,那种化在股子里的说不清道不名的东西。这时他的右手臂上挂了只数码相机,墨镜倒没戴,可是眼睛还是迷离的,不甚清楚。我笑道,大哥,你那美娇娘呢?可带了?让哥们养养眼!黄裳笑道,大哥几时哄过人!打开风衣,换一声,诗纯!一个女孩子从他宽大的风衣里露出脸庞。我们仨立时傻了眼。眼前的女孩子有着古希腊式的鼻梁,眸子里春波荡漾,嘴唇的线条完美得让唯美主义大师王尔凯也找不出破绽。她的脸型跟电影里的埃及艳后克娄巴洛可的相仿佛。她的发丝闪着丝绸的光泽。我记得黄裳一张获奖的黑白照上有这张脸。那张脸是冷俏的,头发也是乌糟糟的一团海藻,海藻张力挺夸张,仿佛有寂寞的风吹过。面前的女孩子却柔情似水,整个一个水女人。这个女孩子我认识,大一时束着头发,左脸颊上有几粒经久不衰的青春痘,衣作上像个柴禾妞。当时男生们谁也没把她放在眼里。黄裳却慧眼识美,星探似的把她挖掘出来。黄裳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用掉的化妆品可以开家化妆品店。白诗纯女为悦己者容,更把整个身子给了黄裳,对黄裳死心塌地。当下,春卷咂吧咂吧嘴巴,笑道,这妞儿好标致。白诗纯立时把个眼睛一敛,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黄裳也拉下脸,说哥们,以后叫她大嫂,知道?!春卷自知失言,又不肯轻易就范,应道,美女是全人类的财产,大哥你也别太霸道。说着眼光灼热的一扫白诗纯。春卷就是这德性,一看到美女就爱表现,尤其不肯认输。我看见黄裳的脸越拉越长,忙撕块鸡肉堵进春卷欠揍的嘴巴,说大哥面前你少牛逼!春卷横我一眼,一口吐了鸡肉,开开一听啤酒,仰脖子猛灌。小饭看一眼那女孩子,也自顾自的喝啤酒。我知道他又“郁闷中”了。小饭也不是没个女孩子喜欢他,我们职大的才女朱婷婷就对她痴心一片。可他就是不知为何就是不喜欢那个才女。整天埋在书稿里刻画他的梦中情人。
一时无话。黄裳和白诗纯蹲到火堆前暖手,我把烤鸡大卸八块,分给他们一份。白诗纯上身孔雀蓝镂花v型开衫,下身蓝绿色法兰绒长裙,裙裾盖没脚跟,肩上轻描淡写的塔一件蓝狐令披肩。长发覆盖了她的肩头。美艳到极致。黄裳眼不错的看她,火花在他们脸上跳跃,感觉像西欧一对贵族夫妇在野餐。而我们仨只是多余仆人。还是我打破的沉寂。我说难得大家高兴,我们去孔雀园偷几根孔雀毛来玩玩,做个纪念。我以前和卢荟去过孔雀园,还在看园人的眼皮底下偷走了几根孔雀毛。我在想,现在如果在白诗纯的头发上插几根孔雀毛,那真美得没话说了。小饭一口否决,说孔雀毛听着好看,看着就不好看了。街头卖的孔雀毛大多是从孔雀的粪便里打捞出来的。恶心死了。他这一说,白诗纯立时眉峰微蹙,说好的东西都是出自坏处吗?他这话是在问黄裳。春卷接口道,你信他胡说,我们可以到孔雀头上直接拨毛!白诗纯莞尔一笑,说也是呢,不过那可真残忍。你下得了手?黄裳可下不了手,是吧黄裳?黄裳笑道,那还不把看园人给吵醒?那么一折腾,就是死人也给吵得诈尸——你不知道孔雀多会叫嚣!春卷看他们夫唱妻和,心里老大不痛快,摸出那盒红南京,发给我们几支,又把一支在白诗纯面前晃晃,你可抽得?白诗纯笑着摇头。春卷把那支烟搁到耳背上,依次给我们燃上烟,自己迷眼吸一口,眼睛在白诗纯脸上游移道,我喜欢不抽烟的女人。我老婆就抽烟,我烦透她了,又对着烟头骂一声,那娘们!春卷所说的老婆就是他唯一甩不掉的女朋友周倩。周倩当年也是个纯洁得不行的女孩子,后来被春卷用几顿饭勾上手,所谓近朱者赤,她渐渐的也学会了抽烟喝酒。酒量之惊人,连师傅春卷都望尘莫及。春卷常说,这女人跟了我这吊儿锒铛的人,是公关界的一大损失。要知道,公关小姐要的就是酒量,有时美色都在其次了。黄裳看不得他出口成脏,说道,你小子少来!你巴不得女人都是抽烟喝酒的主儿,才好摆平呢!春卷呵呵一笑,还是大哥了解我,我刚才说屁话来着!一笑抿恩仇,两人越谈越投机。春卷发牢骚说,我那老婆,原来清纯得像他妈白雪公主,现在简直就是个母夜叉。我在路上看个漂亮女人,她都得用手指掐你一块肉!我的手机也给她换去了,妈的,怕我另找女人呢!靠,还好我另外备了一只手机,否则还不憋死!黄裳笑道,处不下去就分了,多大个事!春卷苦笑道,关键是,他抓住了我的把柄。哼,这女人心计大着呢,怀了孩子那会儿就给我妈打电话问候,含沙射影的一番话把我妈吓得半死。我要跟她分,她还不把我妈折腾死!妈的,这女人!白诗纯看一眼黄裳,说这种女人好可怕吆,你可曾遇到过?她的话外音是,幸好你遇上我了。黄裳含笑说道,这倒没有。白诗纯甜蜜的笑,把头枕上他的肩。我和小饭在一边听着无趣,又去拣些枯叶枯枝,把火添旺。
聊兴正浓,忽地从山顶传来一阵喝叫。其时月亮正为一朵浮云所遮,整个天下一时仿佛沉入地狱。隐约的,还有阴风在怒号。白诗纯瞪大她好看的眼睛,侧耳去细听。小饭首先反应过来,挪把泥洒在火堆上,再拿脚把火堆踏灭。火星四蹿,一星火花咬住白诗纯的长裙,上面立时烧出个洞。白诗纯一声惊叫,把裙摆乱甩。黄裳忙俯身伸手去搓那个不住扩展的洞,继而又甩手道,好烫!春卷骂道,妈的,有人来了!咱们赶紧着开溜是正经!逮着了就不好交代了!于是一行五人籍着月影模糊,一个劲往山脚奔。小饭半道上摔了个跟头,跌得不轻,我和春卷只得搀了他走。狗吠声越来越近,我们正跌跌撞撞着往前挪动,一条大黄狗冷不丁从斜侧蹿上来,狂吠着上扑过来。春卷急中生智,从树叉上捣腾下一只干燥的鸟窝,拿打火机点燃,向那嚣张的畜生猛甩过去,那畜生的鼻子跟火借风势的鸟窝来了个亲密接触,嗷嗷一通哭诉。
脚下是冰冷的街。天光在东方隐现,一线的鱼肚白。黄裳跟白诗纯打的回去。春卷死皮赖脸的坐上同一辆的士。我搀着小饭在站台等公交。我们俩都是穷哥们,虽说常有文章见报,稿费终究低微得可怜,只够交上网费。我们和黄裳说,我们等下一辆的士呢,你们先走。当那辆的士消失在视野时,我们慢慢挪到站台。时间大概还早,凌晨六点的光景,我懒得看表。许多个日子里,我几乎不看表,它对我行同虚设,只起装饰作用,仿佛聋子的耳朵。我是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人。记得第一次跟卢荟约会,说好了下午一点见面,结果我三点才到,当时我还眯西着眼睛说,你还没吃午饭吧,我请你!卢荟差点跟我告吹。站台上零星几个候车者,不成气候的打着盹,或是看晨报。小饭的那双满满的盛了忧郁的眼睛忽而爆出一星花火。我顺了他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女孩子牵了一条小狮子狗,移在候车台的广告栏的栏杆上。她上身一件粉红色无袖铁恤,下身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脖子上系斜了一条嫩黄色纱巾,腰间挂了一串银链子,使她整个人增色不少。她的头发蓬蓬的仿佛一团纤云,挽成一个辫子,斜挂在左肩。她的脸让人看了会情不自禁的想唱张韶涵的《娃娃》,粉白的一张娃娃脸,眼睛大得像只剥开的鸡蛋,眼珠子黑得透明。她像是知道了我们在注视她,露出羞涩的一笑。说实话,她的笑容真干净,恩,跟小饭的眼神一样干净。那个女孩子忽地把脸转过来,我以为她在打量我们。谁知她的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落在不远处一个徘徊着的脏孩子身上。那个孩子是个小乞丐,两只羊角辫扎在脑门上,一张脸跟头发一样黑而脏。那个孩子走到她面前,露齿一笑,把一只缺口的白瓷茶杯递上去。女孩子摸出几块硬币,丢进白瓷杯,激起一阵风铃的脆响。那个孩子又一次无声的笑了,把手去摸一下那只狮子狗。狮子狗羞怯的直往女主人腿后躲。那孩子畏畏缩缩在几个候车者面前停留,把一双没有色彩眼睛巴巴望向他们的脸。然而一无所获。她大概失望了,把杯子里的那几块硬币倒出来,放到口袋里,头也不回的去了。走到我和小饭面前时,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丧失了耐心,加紧步子往另一个站台而去。我正寻思我们的表情是不是过于拒人千里了,小饭一个箭步跨上去,把手里纂着的那枚硬币丢进她的杯子。又是一声脆响,这回是铁马叮咛。小饭转身,一个笑容浮上来。忽地他的双脚一个错位,整个身子硬生生的向前一扑。那个女孩子一声惊叫,牵了小狗奔过来。我本来打算去扶他,瞧那女孩子急火火的劲儿,便退回去,含笑立正。小饭的手磕破了皮,鲜血流出来,濡湿了一小块地皮。那女孩子俯身扶他站起,小饭一时竟没了言辞,只把一双眼睛看着她,嘴巴大张着。女孩子瞧一眼他血迹班驳的手心,眼睛里有泪花闪烁,急切说,这怎么好?怎么好呢!把嘴唇贴着他手掌心一通吹,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勾头去把那条黄色纱巾一把扯下来,细细给他缠了受伤的手掌,不住问,紧吗?疼吗?你要是疼了就说一声好吗?小饭简直受宠若惊,不迭地点头,又不迭的摇头,不紧,也不疼,一点也不。我瞧着他们,感觉像在看童话故事。那只狮子狗大概嫌主人不关注它,或者是嫉妒了,龇牙咧嘴的冲小饭吠叫。女孩子一跺脚,旺旺别给我添乱啊!双手利索地打个结,冲小饭一笑,好了。小饭呆呆站着,自语似的道,怎么就好了呢?这么快?女孩子笑问道,什么?小饭期期艾艾道,没什么,恩,这小狗真可爱,和你一样可爱!女孩子面色潮红,什么呀!小饭自觉失言,踌躇一回,正待说句补救的话,公交车到站了。
上得车子,里面人爆满,三人都拉了吊环。小饭依着那女孩子,样子有些陶醉。女孩子蓬蓬的发丝几乎贴近他的鼻子。车子开动,女孩子一个踉跄,撞入小饭怀中,小饭忙伸手稳住她。女孩子道声谢,脸忽地红透。原来小饭忘了松手了。还是那只狮子狗一声吠叫把他惊醒,忙一缩手,把脸转向我,冲我张扬那一嘴整齐洁白的好牙,偷着乐。公交车驶过一群上学的小孩子时,我清楚地看见那女孩子在窗口的投影。她的嘴角上扬,正笑得开怀呢。我冲小饭奴奴嘴,压底嗓门道,哥们,我看有戏,还是大戏。公交车在一个站点停留。门一打开,上来一群农民工,一个个大包小包,把个公交车填满了。一个留洛腮胡子的大汉肩扛一只脑满肠肥的牛仔包,感觉像董存瑞复生。大汉一脚踏了那只占地儿的狮子狗,狮子狗一声惨吠,飞奔出车门。女孩子感觉手里一吃劲,继而绳子脱手。她惊呼一声“旺旺”,就冲下车。小饭急了,跟我直对眼。我当机立断,说跟上去啊,英雄救狗去!然后我说借光借光,拨开人群,和小饭下车。
我们在街上环视一遍,清空空的没个人影,只有公交车和的士大行其道,感情人都在建筑物和车子里呆着呢。小饭沮丧的叹一声,说真背,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就这么在眼皮低下跑掉了!他的话刚落地,一声狗吠从我们背后的巨幅广告牌后传出。小饭转脸去看,那个女孩子正牵着绳子,冲他巧笑。广告牌上的一只巨翅蝴蝶在她头顶逗留,给她平添几份可人气儿。刚才小饭的话一字不拉都落在她耳朵里了。小饭尴尬一笑,说在呢。女孩子说,我在呢。小饭挠挠头,说请吃顿饭怎么样,算我还个人情。女孩子笑道,好啊,那我今天就省一份钱,给我家旺旺买肉干了。
那天小饭破例喝了半瓶洋河,他在餐桌上的那叫个兴奋,三杯酒下肚,居然叫女孩子“聪儿”——女孩子叫林思聪,仿佛两人是多年的交情。聪儿倒大度得紧,也不计较,边给她家旺旺喂肉骨头,边兴致高高的跟我们说旺旺的乖巧处。小饭听说她也是职大的,家就在南通,高兴得不行,和我连干三大杯,最后买醉而回。当晚十一点有流星雨,他一觉醒来,没顾上穿衣就溜到阳台上傻看,流星雨没看到,倒惹了有一身感冒,卧床三天。
春卷的女朋友周倩给我发来短信息,问春卷的去向,说他关机了,让我去提醒他有一下,别忘了今晚她的模特比赛,忘了他就死定了。又说届时我也得带上女朋友卢荟去捧场,她早跟卢荟说好了,我们不去就是扫她的面子。春卷正在宿舍里用一部手机跟一个溜冰场上萍水相逢的女孩子打情骂俏。周倩换给他的那部红色外壳的手机干搁电脑桌上。我把短信息念给春卷听,特别强调那句“忘了他就死定了”。春卷一心二用,一边跟手机那头的女孩子细语缠绵,一边把手捂了手机道,臭娘们,跟老子拿架子!瞧着吧,我今儿就不去,你看她能闹出什么气候!
宿舍门开了,宿舍长姚雨溜进来,笑意盈盈。我一声惊呼,跟他进来的正是聪儿!聪儿今天改了发型,扎了两根辫子,垂在胸前,上身还是一件粉红的铁恤,不过外面加了件镂空带袖小背心。她冲我一笑,眼光游移来游移去,最终落在小饭的床上。小饭正在黑甜的梦境里跟病魔作站呢,嘴唇倔强地骨朵着,线条硬朗。我笑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聪儿活泼一笑,那天你们跟我提起过姚雨,他可是我堂哥啊。春卷早挂了手机,凑上前,一指自己的鼻子,说他们跟你提起过我没?我这么著名个人!聪儿撇撇嘴,笑道,这倒没有,他们只说宿舍有个花心大萝卜。我想不会你吧,哥哥一副善相,我觉着不象。哥几个立马一通大笑。春卷装一脸正经道,别笑啊哥们,我这妹子也没说错啊,我春卷一个月就那么几天不安分,其余时间还是安分守纪的啊!我又笑一通,说“一个月就那么几天不安分”,这话经典!春卷回味一下自己的话,觉着跟女人的生理问题有共性,一拍我的肩,你他妈都想什么呢!小饭被我们笑醒,一眼看见聪儿,不敢相信,拿手背拭拭眼睛,觉得似梦似幻。直到聪儿坐到窗沿问候他一声,他才如梦方醒道,哦,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聪儿?聪儿笑道,我堂哥跟看门人说话吸引注意力,我就进来了。又把一袋水果放在床上,说堂哥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呀。小饭呵呵一笑,真的多谢了。那袋水果最后都是我们给解决的,只给小饭留了一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会,大概有碍于我们,话都说得老大不顺畅。我和姚雨都借口出去抽烟,只春卷好不识趣,乐呵呵的听他们闲聊,不时见缝擦针的说句话。
宿舍的电话就在那时不合事宜的响开了。是那个才女朱婷婷。她在电话那头说听说小饭病了,她买了些水果,在宿舍楼下等着呢,赶紧着着个人来拿吧。春卷嘴破,冒出一句道,怎么回事,今天女孩子都找小饭,都赶的哪门子时髦啊!朱婷婷在那头追问道,怎么,还有谁看小饭来了不成?春卷一边啃着苹果,一边道,正在宿舍聊得欢畅呢!听听,我吃的苹果就是那女孩子送来的。朱婷婷在那边沉默一会,说那不麻烦你们来拿了,挂了。春卷喂了几声,只是忙音,搁下电话,说都他妈搞的什么!聪儿耳尖,说是哪个?找小饭的吗?春卷看一眼小饭,说是朱婷婷,找你的。小饭的脸立时黯淡下来。聪儿看他脸色不对头,说我该走了,让宿舍管理员看见了不大好。
我和姚雨护送聪儿下了宿舍楼。在楼下垃圾箱前,一个宿舍管理员从垃圾箱里拎着一袋新鲜的水果,自语道,这是谁啊,把一袋水果就这么当垃圾给扔了,糟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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