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编辑部的故事
任谁现在走进总编室,都会被里面的紧张气氛压迫得呼吸不畅。扬沙志和黄国华不是烟鬼,平常一包烟少管两天多管四天,即使开会抽得凶,也未尝一根接一根,今天却反常,没断过,烟蒂已经积满灰缸。他俩并非突然犯了重瘾,实在是对面老妇人难缠,想用这烟雾将她熏糊涂,谈判可省点心。老妇人不识他俩险恶用心,只是不停挥手驱散眼前烟雾,要他俩少抽几口。他俩说已经养成习惯,不抽就不清醒。可怜老妇请了律师,坐在边上不仅没识破文人的雕虫小技,自己也烧了两支。双方对垒多时,阵脚都很稳固,战不能进,退不能安,尴尬中僵持着。游林风和高青莲突然推门进来,一看气氛不对,急忙后撤。黄国华走过来身子斜插在门缝里要他俩先去一编室等一下。走廊里碰上一位主任编辑,游林风拉住人家问总编室里怎么回事,主任编辑说:“那是顾都的妈和她请的律师,前一阵闹得很凶你不知道?说我们出版顾都的长篇小说《英娘》未经她同意,还说我们在序言里散布了一些损害顾都名誉的谣言,要告我们出版社。扬沙志要老太太慎重点,闹上法庭对她并没好处,想跟她私下调解,这不正谈判呢。老太太真不简单,可不好对付,一直没谈拢,今天不知道怎么样。”
高青莲问:“老太太怎么会同意私下调解,这不是亏了吗?”
那编辑说:“虽然你是歌星,但你不懂这里面的诀窍,我就老实告诉你吧,这部书我们已经卖了几十万册,可书上写的印刷数量只有5万,到时法院只会根据这个数字决定我们该赔偿多少。老太太不糊涂,知道其中奥秘,大概也是律师告诉她的,所以她愿意私下调解。”
游林风笑道:“出版社就是这么黑暗。”
“现在哪一行不黑,你们报社不黑,顾都不黑,自己死了不算,还要拉两个垫背的,跟他比,我们只是小巫见大巫。”
“听说长江出版社也要告你们,有这事吗?”
“有,但他们是气疯了瞎胡说,无凭无据,凭什么告我们?要怪只怪他们自己,被人骗了,认倒霉吧,告我们,吃饱了撑的。”
那编辑还有事,急匆匆走了。高青莲内急,去找厕所,游林风先来到一编室。里面有位陌生青年坐在藤椅上看报。起初他以为这人是哪个初登文坛的作者,细看几眼,凭他文人的直觉,似乎不像,青年脸上有一种害羞的神情,看报显得不专心,时不时抬头到处瞟一眼,一副很小心很谨慎的样子。他想该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在等哪位编辑要请教问题,想当年他在编辑部里就是这样一副模样,战战兢兢,想讨好部里的人,又有些怕丑,感觉很古怪,以至实际上是一副很矜持的怪模样。越看越肯定自已的猜测,于是既酸楚又愉快。酸楚是因为想到了当年自己的酸楚,不免对这青年给予了一分同情;愉快则是因为自己早苦尽甘来,在这种爱好者面前已有资格摆架子了。尽管平常在编辑部接触过很多文学爱好者,但在人家的出版社里碰到,他忽然产生了新奇感,想了解一下上这来的爱好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跟青年聊了起来。哪的。在这干什么。青年明显感到了他的傲慢,不愿搭理,又不想无礼,便生硬地回答,说半句藏半句。他这才意识到人家不是来求自己的,再谨慎也不会太把自己当回事,自己当年在编辑部里不是也很讨厌那些居高临下的家伙吗,便不再拿腔拿调,以平和的口吻跟青年说话。气氛果然融洽了。青年说他写了一部名叫《天伦仇》的长篇小说,大半年前寄给这家编辑部,至今杳无音信,今天特来问情况,有人告诉他处理这部书的编辑要等会来,故他在此等候。游林风说:“过了大半年没消息,那肯定是不用。”
“不用没关系,退给我呀,这部书7、80万字,别说写,就是抄也够累人的,好歹是我的心血,退给我呀,怎么这么不负....”青年说着说着就有那么一点气愤了,看得出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游林风很理解他的情绪,当年他在编辑里也曾有过这种激愤。文学爱好者对自己的作品无不寄予无限希望,一旦破灭,难免怨恨。他觉得这青年有点可笑,更有些同情,想安慰他,可不知为何又觉得平常对爱好者的那些安慰话现在一句也不适用,这青年显然是一个不需要任何安慰的倔强小子,让他在文学的血雨腥风中孤苦地扑腾吧,实际上对每一个文学爱好者来说,无论未来能不能当作家,这种尴尬事都是必须体验的,如被吓住了,趁早转行,只有不在乎的人才有可能走到底。听说青年是岳麓大学的,游林风便问你们学校有位叫江风的诗人,有些名气,认识吗。回答说知道这个人,我们住在一栋楼里,从没说过话。游林风便惊讶地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去跟他接触,或许他能给你一些帮助。这位青年没再回答,眼光茫然地望着窗外蓝天,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显示他现在情绪有些混乱。这是游林风碰到的性格最内向的文学爱好者,他不免向他投去几乎是怜悯的目光,因为他知道这种性格会使他在这条本就漫长曲折的道路上行走得更为艰难。除了这种怜悯,他再不能给他什么,只能轻轻叹口气。谈话索然寡味,游林风便去办公桌上拿报纸看。一串高跟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渐渐到了门口,突然戛然而止。满面春风的高青莲万万没想到在这碰上了旧情人。她毫无心理准备,担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不免神情紧张,想逃掉,又怕万一让游发现,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其实她多虑了,要逃完全可以,因为牛希咬兀自沉浸在混乱思绪中,目光依然茫然投向窗外,除非跟他说话,否则单调的高跟鞋声很难闯开他心扉。游林风则被报上的哪篇文章吸引了,也不在意高跟鞋声。她如走开倒显得自然,愣着反而引人注意。游林风这时就感到有点不对,猛一抬头,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青年,两眼闪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他不禁心跳了一下。
“你站在那干嘛?”
她知道不能装出什么事没有的样子,这时唯有大大方方的跟旧情人说话才会尽可能避免误会,便叫了牛希咬一声。这位才从迷乱的状态中醒过神,看着她,呆滞的目光在她脸上足足停留了5、6秒才化为两道尖锐而惊讶的赤白的光。她走近牛希咬,笑容有点僵硬,又很快转为温柔,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久久看着她,不敢相信真是她。
“怎么,不认识啦?”
“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说认识。”
游林风不自然地笑了笑,扔下报纸:“嗬,看样子是老朋友巧遇。”
高青莲是饱经上流社会锤打的交际花,短暂的惊讶过后就恢复了冷静,知道该怎样支配局面,主动向游林风介绍:“他是我大前年在岳大认识的朋友,曾经在我困难的时候给过我一些帮助。”
即使一个正经女子说了这段话,只要有一点敏锐的人都能从中嗅出一点异味,那就别说游林风了。他心里涌上一股酸水,这臭逼东边插柳西边种花,谁知道她在外面究竟有过多少男人,想说几句夹酸带醋的话,马上又觉得不妥,吃她的醋,不是侮辱自己吗,只是干笑,脸上肌肉扯动着。
“多久不见啦?”她干脆一屁股坐在牛希咬旁边的沙发上。她的自然大方使牛希咬终于彻底清醒认识到和旧情人重逢了,同时看出对面那个家伙已经成了自己的接替者,只是第几任无法判断,三任,四任,或者更多,反正不管是多少任都不奇怪。他不好意思说,可当着那个家伙的面又不便说谎,只得实言相告。
“《天伦仇》,就是你以前写的那部小说吧?”
“是的。”
“还是没希望?”
他讨厌她说得这样直接,只觉憋闷,便问她来这干什么。
“出书,我写了一部书,”她高傲地说,“想不到吧,你多年埋头苦干也没写出来,而我随随便便写了点东西就要成作家啦!”
他知道她出书完全是凭名气,但这也足以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痛苦地低下了头。
“我以前就说过,你的生活太封闭,应该多了解社会,性格不改的话你会很难。”
“用不着你给我上课。”他冷冷回敬她。
“你就是犟!”她嗔怪说。这句话使两个男人都不舒服,这位怪她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式,那位怪她跟旧情人过于亲密,丝毫不体谅他的感受,重新拿起报纸挡在前面,眼不见心不烦。其实根本没用,听着那两人的谈话同样不舒服,正尴尬得不行,进来一人改变了他的处境。总编室里的较量还在继续,双方在经济赔偿问题上都不肯退让,黄国华见一时不可能有结果,便先过来接待游林风和高青莲。
“书我看了,老扬也看了,坐,”黄国华对起身相迎的游高两人说,瞥了牛希咬一眼,注意力突然转移:“你是干什么的?”
高青莲说:“他是我朋友。”
两三年前自己还是高青莲的保护人,现在却完全倒过来了,牛希咬只感到羞耻,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黄国华请游高去会议室谈稿,高青莲叫游林风去,说他去就够了,我跟老朋友说说话。游林风带着一丁点失落感跟黄国华走了。她的温情并没感动牛希咬,反让他讨厌,他叫她去谈作品:“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那我巴结你,我要跟你说话可以吗?”她翻了他一眼,“别以为我现在对你有什么想法,我只不过因为你过去帮助过我,想还你这份情。”
“不,千万别这样说,我没帮助过你,你根本谈不上还什么情不情,你完全没必要理我。”
高青莲现在其实有点厌恶这个家伙,一张木讷脸,僵硬冷漠的神情,好像全天下人欠他债,可怜巴巴坐在这,困苦地幻想文学成功,实际离目标不知多远,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你说他长得清秀吧,倒是不错,确实有点让女人着迷,但清秀跟穷跟蠢结合在一起,好比漂亮的衣服沾上了污泥浊水,就不值钱了。衣服与其被玷污,不如不漂亮,男人与其穷而蠢,不如不清秀。越讨厌他,她越要理他,因为过去那份情毕竟很甜蜜温馨,回忆从前,他还是很可爱的。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现在之所以不在乎他这种不近情理的可恶态度,真正原因还是想炫耀自己的能力,要他看看,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做不到的事,她能轻而易举做到。她表示她可以请人帮他认真看稿,如果水平够了,发表不成问题。你请谁看。就是刚才那人。他是你男朋友吧。她便有了一种烦燥表情,真恨不得算了,这家伙又臭又硬又不知趣,跟他罗嗦什么。到底忍住了,咽了一口水,斜着眼说:“你管这么多干嘛,他是不是我男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想你不会因为是就拒绝我的好心吧,我可是真想帮你,如果你非这样犟,我也没办法,不过希望你冷静地想想。”他双臂合抱,垂着头,不时用手摸一把脸,揉揉鼻子,一种拿不定主意而焦虑的情绪清晰地印在脸上。高青莲看透了他,他这种愚蠢的犹豫搞得她说不出难受:“喂,我说你何必呢,痛痛快快答应不好吗,这样高傲有什么意思?人都是需要互相帮助的,世上没有谁真能单枪匹马干成什么大事。”
他还是不说话。这蠢逼的蠢相让写书人都烦,恨不得不写了。她突然真气起来,我苦口婆心,图什么!忽地站起来,正要走,就见外面进来一人。一个星期前跟游林风来送书稿,她跟他见过面,还随便聊了几句,好像是位姓王的编辑。又见当红歌星,王编辑显得非常热情,抱着一堆稿子书籍什么的不等放下就站在她面前跟她交谈,一副巴结讨好的样子。牛希咬浑身不自在,他觉得这位编辑简直不自重,他又没什么事求高青莲,干嘛这样恭敬,看年纪,他至少大她10岁。歌星又怎么样,当年老子任意蹂躏,弃之如破履,如今不知在哪镀了一层金,乔装打扮一番,就唬得你们一愣一愣的,可笑。王编辑跟高青莲玩笑半天,这才看见边上坐着一位大活人,说大傻瓜也可以,方才哦了一声,问牛希咬是不是姓牛。这家伙依然木讷地点头。王编辑原本欢快的表情便消失了,变得颇有几分持重,把他打量一番,然后才把怀里一大堆东西放到办公桌上,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这话的潜台词很明显,意思是所以我不退给你。牛希咬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火,高三千丈,不过按捺下了,只鼓着腮帮子。高青莲看到他这副样子,眼里又流露出怜悯的柔情。那编辑从书架下层取出一捆牛皮纸包的书稿。牛希咬走过去验收,听王编辑说:“老实说我没全看,只看了一点,感觉....淡了点。”
他鼓起勇气问:“淡了点....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功夫还差点。你是一稿成吧?”
他没听懂,竖起耳朵发愣。
“是不是只写了一遍?”
他点点头。高青莲凑上来说:“你多写几遍嘛,多修改修改,再请王老师指教指教。”他的脸腾地红了,心里骂她:要汝多嘴。
王编辑有点吃惊。高青莲解释说我们是朋友。王编辑便很自然的猜想高青莲今天是这家伙请来说情的。“这部书你一定花了不少工夫。”
“不,我....没事随便写着玩。”
“不对,看得出你花了不少工夫。”
他还想否认,但嘴唇嚅嗫了几下,没有声音。高青莲见牛希咬窘成这样,又好气又好笑,真想不到曾在她面前那般高傲的家伙,如今却如此不成器,几乎连个人样都没有,猥猥琐琐,像个小媳妇,简直就是当年的自己,心里感叹,再高的天赋,憋久了,恐怕难免就是这种熊样,算了,看他可怜,帮人帮到底。对王编辑说:“王老师,算我求你,你再给他看看,多提提意见行吗?他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写作,不容易呢!”王编辑满脸堆笑地看着高青莲,然后看着一脸菜色的牛希咬,表情就矜持了,想了想,不好扫歌星面子,同意再看看,问牛希咬干什么工作。牛希咬不好意思说,又是含含糊糊,高青莲便代他回答,炊事工作,这本是文化人干的事,他偏要干,拿他没办法。哪知王编辑却不以为然,说创作这玩艺谁都可以干,关键看天赋,实际上作家有很多并不是来自学校,像我以前也是一个工人,写小说写出了名才调到这来当编辑。高青莲惊叫着说:“那您真了不起!”
三十六女人爱写性
上次在东江饭店,谭敏芝当时凭女孩子的直觉估计可能游林风和那个骚女人哪不对头,心里不痛快,拿她开涮。接下去几天眼前就不时闪现那骚女人突然出现时的眉眼媚笑,咀嚼她话里的怪味,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就对游林风有些怨恨了,你不喜欢我不怪你,可你不能拿我当消愁解闷的工具呀,难道我这才女只配做这种用途。越想越恨,暗暗发誓不再跟游林风来往。可冷静下来就觉得这誓发太早了,游在文坛有很多关系,对她的文学事业可谓举足轻重,若失去他的支持,自己的文学之路肯定会很艰难。她劝自己在关系到前途的大问题上别心高气傲,忍一口气,换个光明的未来,比什么都强。过了一个月就又来报社投稿。游林风知道她生自己的气,不便挑明,便打趣她问是不是恋爱去了,怎么老不见人。她含讥带讽回答,哪有你那么会谈恋爱,别以为天下人都是风流情种,做这种人也只有你游林风才拿手。后来她在电视上看见高青莲,竟是个歌手,还红了起来,这才彻底释然,觉得自己不该怨恨游林风,那么出色的女人,自己当然比不过。虽然如此,游林风毕竟是她接触的人中最优秀的男人,自己无缘得到,心理到底有些不平,时常想起他就心酸。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既不该怨恨,也不该心酸。高青莲的书出来后她了解了她的身世,我当什么玩艺,原来是个有过老公的婊子,可笑游林风身边有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不知道爱,却钟情这种二手货,谭敏芝瞎了眼,以你这种鉴赏力,配得到本小姐的感情吗?从此她只表面尊重游林风,心里不把他当回事。这天,她花半年写成的长篇小说《人比黄花瘦》终于杀青,便给游林风打电话,要请他吃饭。他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你上次请了我,这次我请你,礼尚往来,难道非得有事才能请你吗?他觉得她说得一点不诚恳,平常说话语气凝重,今天却颇轻佻,一定有事,既问不出来,那就吃她的饭吧,给她发了那么多稿子,也该吃她一顿。
谭敏芝卖文为生,没几个子,只能在一家小饭馆请客。两人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说不出来的味道,都觉得场面不如以前融洽。他知道她肯定有事,叫她有话就说。她一媚笑,从身边皮包里拿出一叠稿纸给他,求他帮忙找个出版社发表。他推辞说没办法。她说你能帮高青莲就不能帮我吗,难道我的书比她的书写得差。游林风立刻瞪起眼说你别以为发表了几篇东西就比别人强,她的书写得不错呢。谭敏芝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了,高青莲的书显然是游林风代的笔,刚才等于说自己的书比他的书写得好。忙说我没看她的书,就算她写得好,那也一定是在你的调教下写的。游林风知道推不掉,就说高青莲有大批的歌迷,都是她的读者,所以她的书发得了,你的读者在哪,所以我估计出版社不可能出你的书,不过我尽力而为。把她的书随手翻了翻,忽然问她:“现在省文坛热闹得很,你有兴趣来凑凑热闹吗?”
“你是指张实文和韩哨宫的论战吧,这些男人真是的,比女人还婆婆妈妈,一点小事也值得这样争论。我们女人没那么重火气,只想写自己的东西,麻烦来了躲都躲不及,哪还会去招惹!”
“如果你掺合一下,可以提高知名度,有利于你以后发表小说。”
她想了想说:“恰恰相反,如果掺合,肯定得罪一方。想那张实文韩哨宫都在文坛混了很多年,各有一个文学山头,以后我发表小说他们就会组织力量攻击我,我一个弱女子,不属于任何文学帮派,势单力薄,拿什么去跟他们抗衡,到时候我吃不了兜着走,你会帮我吗?你究竟想我好想我歹?行了吧,别把我往套子里装。”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被人批评当然不好,但这得看对象是谁,老作家,或者早已确定了文坛地位的作家,被人批评,对他确实不利,但对于文学新人来说反而是好事。试想一个什么名气都没有的年青作者,谁会注意?除非你写得非常好,作品的艺术价值足以使你拿矛盾文学奖,问题是你有这种实力吗?不是我泼冷水,至少目前你还不具备这种实力。在这种情况下你要引起文坛注意,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搞文学评论,管他谁是谁非,看谁不顺眼就骂一顿,或者干脆两边都骂。把他们骂痛了,你想不被人注意都难。等到你的作品发表了,他们肯定报复,于是通过他们的帮助就有了更多的人注意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是,我知道....”她阴沉地说,“但这是你们男人的快速成名法,不适合我们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快速成名法。”
“哦!”游林风被她刺激得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老实说我在文坛混了这么些年,文坛的种种手段,不敢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好歹可以算见多识广,还从没听说过什么女人的快速成名法。说来听听,看来我今天要在女学生面前长一回见识啦!”
“别说风凉话,我今天还真就要让你长回见识。”
“好好,我洗耳恭听,别卖关子,快说。”
“我发现了一个能迅速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文学主题:性。”
“性?贾平凹早写了《废都》,这怎么能算你们女人的快速成名法?”
“贾平凹写《废都》时早已成名,不能说因为这部书他成了名,他写性纯粹是想消谴消谴,调剂调剂,而我们女人是靠写性成名,这是有区别的,懂吗?”
“这么说,你这部书里写的都是性?”
“是的。”
“因为性生活过多,所以人比黄花瘦,对不对?”
“请你不要用这种调侃口气跟我谈性,我们女人在谈论这个话题时是抱着一种神圣感情的,没有一点猥亵下流的意思。请你在听我谈性的时候多往高尚方面想想好不好?”
“这个主题很高尚?噢,看来我今天真是长了见识,这样的怪论头次听说。”
当晚游林风挑灯夜读《人比黄花瘦》。书里写一个少女从情窦初开到婚后生孩子,她对性的所有感觉和领悟。12岁那年,第一次知道了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人,但这种不一样在她看来仅仅只是男人不能生育,女人能够生育。至于女人为什么能生育,她当然不明白,于是对这个奥秘怀着无限的向往,希望完全凭自己的智慧解谜,就像花儿在湿润的空气中自然开放一样。第一次来经她被吓得整整一个星期失眠,怎么也想不通,鲜血会从那个地方流出来,以为那表示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孩,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得了什么绝症,要死了。直到母亲发现了她的问题,告诉她原因,她才知道那是女孩子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代表着走向成熟,红者,鲜艳也,女孩子天生鲜艳,那是美好的象征啊!月经激发了她对性的兴趣,经常想自己身体的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常常整天探索女人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在电影上常看到的那团鲜血淋漓的嫩肉是从女人身上哪个洞里出来的。好奇地向母亲打听时不是被不耐烦的一挥手打发,就是看见母亲抬起胳膊,亮出胳肢窝,说那就是生命的出处,她深信不疑。可有天一个女伴跟她神秘地谈起生育,对她母亲的说法给予坚决否定,纠正说人是从肚脐眼出来的。她求证于母亲。母亲点头答是。她便又对这一说法相信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感到自己身体的最隐蔽的地方似乎有个神秘的东西在召唤她,便用手指触摸,有一种光滑的感觉,好像有团水流在那儿旋转,接着里面产生了一股似乎难以抗拒的吸力,把她的手指吸了进去,她一会觉得里面像一个巨大的空间,仿佛是整个宇宙,一会又觉得里面密不透风,好像一片深邃的海洋,人落入其中会窒息而死。慢慢的奇痒无比,接着就是一阵阵难以言述的舒服感....仅仅只是讲述12岁时对性的最朦胧的认识,谭敏芝就用了5、60页篇幅,这叫游林风不得不对她有些佩服了,这种文思和才气,确实是文学料。赞叹同时他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也有些发胀。看了这种作品,想没有反应是不可能的。他十分后悔,当时谭敏芝的眼神不大对头,感觉她对自己有所期盼,可他假充正经,如果知道这部作品具有如此强烈的刺激效果,他一定会想办法跟她一起阅读,碰到不易懂的地方也好问她。本来计划看30页就睡,这会兴趣盎然,就继续往下读……对性结构的朦胧体验之后,作者就再没有向母亲或其他女伴请教过这方面的问题,从此一切性体验和性知识全来自自己的理解和领悟,作者一再宣称是**打开了她通往自我生命的奥秘之门,是**使她的一切性神经得以振奋,并从此一直保持这种令人无比快乐的状态。书中一再炫耀自己对**的天才般的想象和解构,似乎竭力告诉读者作者在这个年龄对性的认识是其他人无法相比的。她问过许多女伴,对生命奥秘的了解来自于谁,她们无一例外的说来自男人或别的女伴,而她,确确实实,绝对来自自己。**后不久,她就破解了生命的奥秘,那肯定是当男人以同样方式进入后完成的一个奇迹。随后胸部出现了肿块,**的次数更多了,钢笔,香蕉,手指,实在痒得不行,甚至冒着戳破处女膜的危险用**的红萝卜代替,几乎试验了家里所有类似**的东西。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非常担心这个怪癖会使她在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男人的情况下变成少妇。但不管多担心,她绝不去治疗这个怪癖,感觉告诉她这虽然不太好,可并没什么坏处,每次体验过后她不是都感到轻松愉快吗,它甚至能治疗伤风感冒等小痛小病,比药物治疗的效果还好。对**的深刻认识和理解使她几乎从来没有贞操观念,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要从一而终,在幻想自己未来将要征服的男人们时,她总会记起韩信那句名言,多多益善。想想吧,那个神秘的洞穴里是个多么深邃广阔的海洋世界啊,如果只容留一艘航空母舰或者大型潜艇,简直就是对海洋的浪费,是不重视海洋的价值,这样活着,她觉得没意思。一定得让海洋里百舸争流,千帆竞渡。如果说初中3年尚只是酝酿这些思想的话,那在高中3年她就实在耐不住寂寞,开始实践了。几乎每过半年她就要换男朋友,在她看来,无论一个少男多优秀,总有枯燥乏味的时候,要她守旧是不可思议的,不断从事新鲜的性活动是保持青春活力的最佳办法。看着那些有贼心无贼胆的男女同学,她打心眼鄙视,唉,都不懂得生命啊,一批在禁锢个性的文化中不敢越轨的僵尸。她是从这批僵尸中站起来的人,为此她兴奋得恨不得向全世界开放她的神秘洞穴,门票都不要,只要愿意,进来就是了。后来读大学,她真的用行动表现这种人生观,将神秘洞穴真的建成了一座公园,来客随意出入。她几乎把每一个来访者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都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同时把来客带给她的种种感觉也一一记录在案。但出现了问题,中国人文明程度不高,往往喜欢破坏公物,在各种各样的公园里经常可以看见人们攀折花木、践踏草坪,她这座公园自然不例外。她非常希望一直这样开放下去,可来客的恣意破坏叫她有点受不了,最后无奈地闭关自锁了。没有来客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只好找了一个固定对象。经过一番考察,很满意,这个对象绝不会伤害她,便干脆让他搬到园内来住,也就是说她嫁人了…….他抬起酸痛的脖子向窗外看去,天已大亮,这才知道自己到底战胜了无数瞌睡虫的侵袭,熬到了第二天。先前他想当然认为谭敏芝这部书肯定不行,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主观判断太不可信。看得出这部书是谭敏芝的性自传小说,是集她的性经验之大成的小说,尽管具体细节上有所杜撰,比如女主人最后结了婚,而她连男朋友都没有,但大体上肯定是沿她的生活轨迹发展下来的,退一步说,即算不是,肯定也是对她内心世界的一种真实反映,换句话说她期望过这样的生活,希望自己的性意识解放到这种程度。自己居然能熬夜完这部书,说明它确有些吸引力,估计销量没问题。《废都》那样火爆,和这部书比,算什么,连它的一个小指头都不如,更叫《废都》不能比的是这部书的作者是一位没结过婚的女子。谭敏芝,哈哈哈,谁能知道呢,不久以后,文坛将诞生一位叫全社会目瞪口呆的女作家。现在唯一的问题不是它能不能火,而是湘楚出版社能不能接受如此露骨的性心理解剖和性描写。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下决心尽自己的力量把这部书兜销出去。现在的文坛太单调,一潭死水,给它来点辣的,腥的,臭的,叫它乱,前辈圣贤不是常教导我们吗,大乱然后大治,只有乱,才能清除落后的东西,才能出现优秀作品,只有乱,我才有可能在其中大捞一把。
他的担心很有道理,扬沙志送走他,坐在办公桌旁把这部书随便翻了一会,很快就烦了,便在黄国华等几个老编辑面前将游林风取笑了一顿:“这小子自己写不出好东西,就学着给女人帮衬,看他抬举的都是什么人,一个是凭着歌喉一炮走红的歌手,一个是大胆描写**的女作者,没一个正经货。”几个编辑也跟着他把游林风嘲笑了一通,这种人现在多得是,不好好搞创作,只会玩歪门邪道,你还说不得他,稍不如意就横眉立目,反骂你虚伪,跟不上时代,最好别跟他较劲,只要我们出书有经济效益就行了。议论完了,正要散去,突然几个人不约而同向扬沙志要那部书看。扬沙志将他们扫了一眼,微笑着摇摇头,叹口气:“唉,世风如此,怎么能怪游林风!”几个人一起大笑。他就对他们说书在我办公桌上,谁想看谁去拿。黄国华便一路飞奔,先抢了书,跟游林风一样,给刺激得竟硬是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迫不得已请病假补觉。原打算立刻传给主任编辑看,似乎不妥,这显然会让人觉得他是一口气看完的,未免没脸面,便放了几天,等主任编辑要起来了才拿出来。问他感觉如此。“一个思想上的婊子。”他简洁回答。半月后,几位老资格的编辑都看过了,扬沙志问他们什么意见。
黄国华说:“销量肯定没问题,就是内容....一个字,淫。”
主任编辑说:“语言没什么毛病,但功力还欠火候。”
一个秃头编辑说:“这女孩子挺有才,能写点东西。”
扬沙志有点不耐烦:“我不是请你们给它下评语,它是部什么书我很清楚,表态别这样模梭两可,干脆说,你们认为该不该出。”
几个人沉吟半晌,一致认为该出,过去国内出版业太正统,现在给它来点反叛的,刺激刺激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扬沙志说行,既然大家都认为可以出,那就出吧。
三十七评论家出炉
晚会,电视娱乐新闻,高青莲给自己的书到处做了一遍宣传,书便火卖了起来。一版5千册一个星期即脱销,紧接着二版书来了,便定这天在五一路新华书店签售。游林风应邀前来捧场,店前人山人海,简直挤不进,便往里打手机,说我在外面,连根针都插不进,你能不能派人到后门接我。高青莲正忙得不亦乐乎,听他这么大口气,更不耐烦,嗬,你倒挺会安排,挤不进,早干嘛去了,两个小时前要进来轻而易举,现在要我派人接你,这里个个手忙脚乱,你当都跟你一样甩手清闲呢,没看见捧场的人比顾客还来得晚。立刻挂掉,转脸就满而春风地应付面前的少男少女。游林风不禁骂了几句,臭婊子,晚来一点就让老子听闲话,难道真把这部书当自己写的?一赌气,捧场,捧你个卵子。扬长而去。刚进报社,就碰上谭敏芝,她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心里就又骂上了,现在跟他亲近的俩女人,一个给他气受,一个带尾巴来刺他的眼,***今天怎么回事,这么不顺。便瞪着眼,准备找碴给谭敏芝一点颜色,就当同时也是给高青莲颜色。谭敏芝介绍说这是我朋友余平,这是游老师。余平便摊开脸,热烈地笑,同时将上半身直挺挺弯了弯,动作僵硬,您好,声音细细的,斯文而恭顺。在他是极客气,却没讨着好,游林风阴阴的脸一点不见晴。虽暂时不讨厌他,但因是谭敏芝的尾巴,却是说不定的,也许等会一句话不对,就嫌狗屎一样嫌他。谭敏芝甜笑着问。
“下班啦!”。
“刚上班就下班,你是不是在讽刺我不干事?”他差点气背过去,眼瞪得更圆。
她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大概早习惯了,或者觉得有趣,格格笑起来:“我以为你要出去采访呢。”
“采访也不能叫下班。”
他问她来干什么,她说余平是湖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一直搞文学评论,她俩相识于一个朋友举办的文学聚会,她觉得他的文采很好,理论有深度,想帮他在《湘江晚报》上发表几篇文章,问行不行。游林风乜斜余平:“以前发表过文章吗?”
余平毕恭毕敬答没有。无论谭敏芝和余平怎样赔笑脸,游林风始终不太高兴,倒未必全为这两人,主要还是被高青莲那几句话气的,他老在想是不是该不理睬那个婊子,居然敢教训老子,岂有此理。坐在办公桌前,余平双手捧一篇稿子近前,小白脸上是那种他早见惯了的投稿人的笑容。他敲敲桌沿。余平愣了愣才明白意思,放在桌上,退一旁侍立,似乎出气都很小心。
谭敏芝说:“前段时间你要我写点评论,我写不了,今天给你找了个写手,包你满意。”
“能不能发表都不知道,怎么就知道我满意!”
“我看了他的文章,非同凡响,你可能认为我在替他瞎吹,不信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是伯乐,千里马一定不会从你眼皮底下溜掉的。”
他懒懒地说:“少给我戴高帽,以为这样就能糊弄我是吗?哼,千里马!你以为千里马这么好出啊!”
余平有尴尬之色,茫然四顾,突然眼里闪过一道亮光,显然是因为羞愤导致的怒光,霎间熄灭了,游林风没察觉。这青年看上去24、5岁,矮个子,圆头圆脸,头发黑中泛黄,似乎从小营养不良,可看他脸色,却又气血充盈,白中透红,显得精神饱满。戴一副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游离不定,表明这是一个不太安分、颇有心计的家伙。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儒雅的气质,让人一看就知是个知识分子。别看他现在很恭顺,但他的气质和目光显示他在精神上蔑视所有的人。
谭敏芝见游林风无精打采,就换了个话题,问起自己的小说。游林风正等她问呢,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捉弄她的**,便说:“你那部书,我看多半没戏,每次问扬沙志,他总是吞吞吐吐,我了解他,如果准备用,一般不会这样。”
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怎么一下变成这样,你前天不是还说很有希望吗?”
“前天归前天,今天归今天。”他不耐烦地说。
她愣了。门口出现了一个同事,叫游林风去主编办公室开会。按理谭敏芝和余平做为客人该就此告辞,但谭敏芝被游林风几句话搞得心情很乱,怎么说得好好的要出版了,忽然这样给她当头一棒,她要把事情弄个明白,就说在这等游林风回来。余平建议走,她说坐下,他们开会我知道,很快就完。游林风知道把她吓着了,感到了一丝愉快,就让她等着,径去开会。来到主编室,里面已坐了好几个人,前年由副主编升任主编的崔利华坐在桌前勾头看稿。崔利华深度近视,眼镜离稿纸不足三寸,天灵盖秃了一圈,下面几圈一色白发,整齐梳向脑后。他穿件现在几乎没人穿的中山装,左胸口袋插两支钢笔,整个人透出一股十足的儒雅而迂腐的气质。其他几个编辑散坐着,慵懒而随意,都烧一根烟,烟雾熏得不好这口的崔利华直皱眉,却不制止他们,只是起身打开窗户,然后继续用那个姿式看稿。整个场面看上去,似乎大家都不把崔利华当回事,似乎又很尊重他。他不说话,大家就天南地北闲聊。崔利华看完稿,咳了几声,喝口茶,这才说事。先是对张编辑说这稿还可以,发吧,然后扫大家一眼,慢腾腾说:“请大家来是想商量一件事....近来,报纸有点不景气,自从张实文和韩哨宫两派停止论战,我们的销量就直线下降....”停顿下来,又端起杯子喝茶,喝得呼噜呼噜的,好像喝得很过瘾。他这一磨蹭,大家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都怪文坛那些和事佬,看见有人打笔墨官司,就好像天要塌了,一帮墨守陈规的老顽固....西方人的笔墨官司比我们多得多,打得更厉害,人家从不回避....各显神通嘛,有什么不好,理不辩不明,事不说不清,人不斗不精....中国文人就这德性,神经脆弱,害怕矛盾,好像一有矛盾就完了似的,其实有什么呢,矛盾再大,世界末日也不会因此而到来....都埋怨省文联主席谭谈,断了他们的财路。
原来张韩两派剑拨驽张,眼看一场空前惨烈的文学大战即将展开,谭谈等正统文人不觉忧心如焚。他们认为正值湘军重振旗鼓的关键时刻,如文坛内讧,势必影响振兴大业,便从中斡旋,要双方从大局出发,各退一步,息事宁人。两派人马原憋足了劲要大干一场,这一仗关系到各自在文坛的发展和地位,都是一副英雄气概,突然却不玩了,岂不让人笑话,都不愿停火。但说客全是省文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买他的帐,也不好办,以后肯定少不了跟他们打交道,也少不了有事相求,到时人家回敬一张黑脸,怕是不好看。思来想去,到底不敢硬顶,双方磨蹭了一阵,只好算了,发通牢骚,各领人马回营。说起来谭谈等人也确实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与汝无干,汝来说甚话,呆一旁看看热闹消食化淤不比你劳什子牵线搭桥轻松愉快呀。除了他们一干和事佬,两派人和读者其实都很不满,就是省外的读者和大小文人也觉得没劲,拉长脸骂湖南人狗熊,文坛本就没什么嚼头,好不容易出这么一桩公案,刚刚开场,吊起人胃口,翘首等着看后面的热闹戏,暗地里还摩拳擦掌,只等双方战到难分难解时插进去打通阴拳,过过揍人的瘾,至于帮谁,到时再说,原则是谁弱帮谁,就要他们打个平手,这样才更激烈更好看,哪知一夜间枪炮销声,金鼓失鸣,都***当了缩头乌龟。楚湘本多俊杰,如今却沦落得如此没出息,竟连一场笔仗都不敢打,实在有辱先人英豪。谭谈等人听了,不以为意,都是饱经文坛风雨的老手,岂能中这离间计。原以为只要稳住张韩两派就没事了,做梦也没想到世上自有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过太平日子毫无生气,非要搅得大家都不安生他才舒服愉快。
游林风一直在观察崔利华,突然问:“主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崔利华急忙表白:“没有,我没什么想法,就是叫大家讨论讨论,看看能不能想出点提高销量的办法,总不能看着销量这样降下去吧!”
张编辑看看游林风,再看看崔利华,似乎明白了什么,对崔利华说:“要说办法,只要下决心....还是能找到的。”崔利华就要他说说。他笑道:“前提是‘下决心’,还没下决心,自然就还没找到。”
李编辑说:“应该下决心。就像航海,总是风平浪静有什么意思,只有在惊涛骇浪中航行才够刺激。”
陈编辑说:“谭谈虽是文联主席,但管不着我们,我们也没什么事求他....没必要过多考虑他的意见。”
有人说:“这些事情好比是报纸的粮食,尤其对现代报纸来说,需要这种粮食,否则怎么生存,我们喝西北风呀!”
今天这个会的宗旨,虽然没谁明说出来,寥寥数语,却谁都能从中嗅出它的味道。崔利华一直没参与讨论,只在关键地方讲几句,意思似乎很暧昧,但这些深知其办事风格的编辑都知道其中藏的是什么意思。讨论便逐渐热烈,大家的意见好像也逐渐统一。崔利华老成持重,他的态度显然早就明确了,可也有些担忧,虽然眼看就退休,没什么好怕的,毕竟这把年纪,不想为此得罪人。几个编辑何等识趣,便从几个方面宽慰他,照顾他的老脸,话并不明白,句句落在他心坎上。他本来一直趴在桌上,驼着背,一副很沉重的样子,后来脸色开朗了一些,便靠在椅背上,偏头看窗外,不知想什么心思。
游林风回到办公室已是下班时间,谭敏芝和余平居然还没走。这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等待使她有些不耐烦,谴责游林风,太不把朋友当回事了。余平则一改先前谨慎小心模样,神情自然,显得不卑不亢。游林风心里觉得很好笑,这对狗男女,恼起来也会给人脸色。把她捉弄够了,对余平也有了一点想法,便抱歉一笑,说会议重要脱不开身,然后拿起桌上余平的稿子看了起来。谭敏芝现在只关心自己的书,又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他低头盯着稿子说:“别担心,你的书一时半会还不会被枪毙。”
“那就是说过段时间会被枪毙,对不对?”
“既然一时半会枪毙不了,那也就是说....不大可能被枪毙。”他的心思在余平的稿子上,随便敷衍她。余文是一篇批判鲁迅的文章,一眼就可看出作者对这位文坛泰斗毫无敬意,基本上持否定态度。游林风是鲁迅的拥护者,通常情况下看到这类稿子会立刻枪毙,现在却被余平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批判精神吸引了,一个敢挺着一杆锋利长枪朝文学泰斗刺去的人,在文学上还有什么事不敢干的呢,这种文学青年虽狗屁不是,利用他去杀人却再合适不过。就跟余平细谈起来,问余对文学现状有什么看法。交谈了几句他就感到这个家伙有自以为是的毛病,甚是讨厌他,但不可否认这是一个难得的文学杀手,现在可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我那部书到底有没有希望呀?”谭敏芝见游林风老不理自己,又有点恼了,压抑着不满情绪撅嘴嚷起来。他看了看她,忽然冲她瞪眼:“等会谈你的书行不行?”
她到底有点怕他,横他一眼,嘟嘟囔囔说:“我想知道那么好的书怎么就没人欣赏....都是瞎子!”
游林风问余平认不认识张实文,回答说我听过他的课,知道他是一位很有名的教授,被誉为师大中文系的骄傲。看过他批评韩哨宫的文章吗。答看过。有什么想法没有。余平说我很支持他的观点,现在的作家就是欠骂,所以一个个都没大出息。这显然是当着和尚骂秃驴,游林风的脸色一下有点难看。谭敏芝心里恨恨说骂得好,下边却踹余平一脚。余平立刻意识到失言了,悔得想敲自己头,急忙解释说当然不是每个作家都这样,我是指某一部分。明明刚才说的是“一个个”,这会却说“一部分”,转了这九十度弯,竟一点不脸红,大概还为转得这么快沾沾自喜呢。游林风心里确实不痛快,不过他知道余平不是针对自己,无意计较,心想这家伙如此滑头,文坛混上一年半载,准定是个十足文痞,文学恶棍,把他栽培起来,说不定将来对自己有大用。既有提拨抬举之意,态度就客气多了,脸上又起笑容,话语也温和了一些。
“你怎么不去跟张实文接触,他也许能帮你发表文章?”
“他现在好歹算个名人,忙得很,像我这种文学青年,师大多得是,哪有机会接近他,除非是他的学生。”
“你不是他的学生,不是说你听过他的课吗?”
“就一节课,下了课同学们把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我挤不进去,就算了。”
“喂喂,别乱扯好不好,谈谈我的书行不行?”谭敏芝又嚷了起来。
“你老实呆着,只知道你的书!”他狠狠瞪她一眼,再面对余平,把他的稿子往前一推,“这篇文章,现在不宜发表。我劝你多研究研究当代文学,至于鲁迅,我们其实还没有能力对他进行完全公正客观的评价,就把这项工作留给后人吧,我们应干些实在的事。”
“那您说我应该怎么办?”
“张实文既然是你们师大骄傲,你就不想帮帮他?”
“我也是这样跟他说,可他说批判鲁迅是当务之急,你开导开导他。”谭敏芝说。
“你的当务之急是出名,而要出名就得找一个现在人们都关心的题目做。你没有一点名气,别说没人发你骂鲁迅的文章,就是发了,你以为鲁迅那一大帮禁卫军是吃素的呀,不等你把话说完就会将你撕个稀巴烂,你死了都没人同情你。”
余平慢慢懂了游林风的意思,说:“我回去写一篇评论《嘈杂与暴动》的文章,您能给我发吗?”
“这得看你写得怎么样。”
谭敏芝就明白了这家伙要煽阴风点鬼火,重挑张韩之争。她是很希望这样的,相信张韩一定能上演一出精彩的闹剧,至于报社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能理解,但她觉得游林风的动机没有这么简单,到底他有些什么深远的谋划,一时她也想不清。
三十八评论家的成功之道
余平还真算块料,鬼点子多,真名批韩哨宫,再假名静鱼批张实文。两篇文章送报社给游林风看,游说这怎么行,余平就说了一些同时刊登的好处,这样不仅能向读者显示报社在这件事上的中立态度,更重要的是能跟谭谈那帮和事佬抢时间,试想如果只出骂韩哨宫的文章,谭谈等人完全有足够时间安抚韩派,告诉他们这冷枪绝不是对方放的,肯定是哪支散兵游勇不怀好意,要重新挑斗他们,然后再跟张派联系,消除误会,事情就平息了,可如果两篇文章同时出,谭谈等人不可能迅速安抚两派人马,总得花上3、4天调剂矛盾,但两派都憋了一肚气,岂能等得了这么久,肯定早已大打出手,战事将迅速升级,那时候,谭谈纵有苏秦张仪之才,也只能一江春水任东流,徒唤奈何。游林风在余平肩上重击一掌,小子,有你的,行。拿着稿子去找崔利华。崔利华起初也说不行,游林风便把余平的道理说了一遍,崔利华就也想通了,说此人是个邪才,你把他造出来,就好比给社会屙了一堆屎,以后怎么揩屁股。游说您老真是善良,好像这是个香喷喷的社会似的,其实它早就臭气熏天、臭不可闻了,还在乎这堆屎。又说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谭谈好不容易促成双方签署停战协议,您两篇文章就给他又搅成一锅粥,就不怕得罪他?崔利华说他签署停战协议跟我商量了吗,知会了我吗,他若要来问,我就说根本不知道这事,他能怪我什么,再说停战协议只能约束张韩两派人马,难道能约束报社,我这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等着报纸养家糊口,他发我工资吗?两人哈哈笑了起来。崔利华忽然又变得很严肃,说句心里话老弟,我是快走的人了,有什么可怕的,只想赶在走人前给弟兄们多捞点银子,银子最实在,码了一辈子字,编了一辈子报,图什么,也就这点东西好图了,唉,活到退休才悟出这理,太晚了,不说也罢,免得伤感。
文坛像一盆烧沸的油,热量全在内部,外面根本看不出,但只要溅一滴水,就会开炸,所有潜藏的热量就会尽情释放。余平就像这滴水。他无疑勇敢过人,这不光表现在跳进油里炸自己,还在于他把自己一分为二,一滴水化成两滴,不遗余力参与那种烹炸。他要让人知道小人物有时也能改变历史。他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在各自学术领域造诣颇深,受家庭影响,他极爱读书,同龄人中,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知**。初高中,他把从父母和亲戚那里得到的零花钱的绝大部分用于购买种种书籍,毕业时藏书竟达5百册之多,这一度成为美谈,使之在同学和朋友那里赢得了很大的尊重。大学中文4年,求知欲有增无减,据他自己说大三就完成了所有大学功课,大四对他来说根本没必要,这一年他完全是在自学别的课目。似乎并没吹牛,毕业时竟一帆风顺。他对自己学问的自信就如同运动健将对自己的健康自信一样。不过也有让他黯然神伤的事,那就是创作上的进步似乎远远落后于学问的进步,而在他心目中,两者应该平衡发展,并且从感情上说他更希望自己创作的进步快一些。起初他还会自我安慰,觉得创作不过处于瓶颈状态,很快会过去,可事实是过了很久,仍在创作的黑暗境地徘徊。咬牙,坚持,几度悬梁锥骨,腰酸背痛,神疲力竭,在宁静的夜晚负着伟大的文学理想于文学之旅苦苦前行,始终不见亮光。难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创作料,正进退两难时有位中文系教授提醒了他,别一条道走到黑,换一种搞法如何,可以学着写写文学评论。一向孤傲的他这回接受了意见,是个好主意,现在的文学评论家比作家还牛,简直就是文坛法官,一支笔轻飘飘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可以随心所欲拨弄,不用时藏于胸,无形无迹,需要时立刻粗大坚硬,把顺眼的抬上天,把讨厌的打入地,谁能跟我论是非,言者无罪,自由,开放,无拘无束,更容易沽名钓誉。他对现代文学有太多的看法,对作家有太多意见,老憋着,难受,非发泄不可。要尽快成名,就得拿名家开刀。该找哪个倒霉蛋祭旗呢。这个问题曾把他困绕了好一段时间,第一步必须看准,以后的路才顺畅,否则劳而无功。翻遍文学史,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鲁迅。这个人不仅名气大,有嚼头,更重要的是他对他确实有很多意见。他发现自己确实更适合当批评家,创作时搜索枯肠苦不堪言,写起评论下笔千言一挥而就,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是他在创作中久久寻觅而不可得的。
张实文看到他在报上支持自己的观点,非常感动,没想自己的学校里还有这么一杆笔,跑到他的教研室看他,跟他交朋友。两人喝了一次酒,做了一回长谈,张实文说本来我跟韩哨宫说好偃旗息鼓,哪知刺斜里杀出你这一彪军马,而韩哨宫也没有信守停战约定,看来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还会大打,今后希望老弟多出点力气。余平拍着胸脯豪迈地说只要用得着我,您只管吩咐,无论什么战役,先锋之职我都预定了。
谭谈以文坛领袖身份带领一帮作家当了消防队员,见火就扑,跟交战双方一样忙。但今日之形势已非昔日可比,双方积蓄的能量和怒火已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的,什么顾全大局一类的话,现在打仗的人听着就像听天书,不懂也不理会,还直埋怨说客,你说对方有息事宁人的善意,却背后打阴拳,算怎么回事。特别是当韩派的人了解到余平是张实文的学生后格外气愤,原先对谭谈很尊敬的作家这次都直面谴责他,认为他一碗水没端平,偏心眼,暗中帮张实文,出卖我们。谭谈这张老脸没地方搁,浑身是嘴说不清,跑到师大责怪张实文,说好停火的,为何言而无信。张实文就拚命解释,说余平是自己杀出来的,跟他毫无关系。谭谈自然不信,口气严厉地说你如此不肯甘休,一切后果自负。张实文虽然也知道这事要人相信与他无关很难,毕竟他这次确实无辜,所以怎么也不能接受谭谈的批评,绷着脸说话,韩哨宫不是同样叫那个静鱼的家伙挑衅吗,怎么帐都算到我头上,那边是名作家,我不如他,就欺负我是不是。谭谈不管走到哪都碰上铺天盖地的埋怨声,他慢慢也糊涂了,不知道孰是孰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回天无力,又到处不落好,便也懒得管,叹口气,古人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想到半道杀出程咬金来了呢,只一个回合就搅得天翻地覆呢,看来湘军日薄西山,气数已尽,吾奈其何。
余平简直是赤膊上阵,来势汹汹,一副好像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架式。他将这些年来对现代文学和文坛现状的种种意见、怨气做了个大释放,写文章像老母鸡下蛋,不说天天下,至少隔三差五就要下,三天一短文,五天一长文,真有东西写,让人感觉他可以一直这样写下去,没有尽头。他文章的标题往往也最触目惊心,什么“忏悔吧韩哨宫”、“文人的堕落”、“作家的黑厚学”、“照搬大师你要搬到何时”等等,每每把韩哨宫气得七窍生烟,整晚整晚睡不着,一度传说他被气晕住了院。余平奉行追穷冠战术,文章直追到医院,“床头的韩哨宫是否想过应一并治疗他那堕落的精神”。韩派看出不先把这家伙放倒,韩哨宫休想有好日子过,便齐把矛头指向余平。这家伙当着张实文的面直叫屈,心里却乐开了花,来吧,都来,少了不过瘾,正要借你们的尸还我的魂,这不是恰恰搔着老子的痒处吗。韩派评论家南方在报上骂余平是车匪路霸,是收取正经生意人保护费的地痞流氓,有这种人在,文坛无宁日,号召有良知的作家和评论家起来讨伐这种新时代的姚文元。
余平基本以湘楚晚报为阵地,有时为扩大影响也在省内其他报纸发文章。他的名气直往上窜,这些报纸现在都愿用他的稿,开始稿酬不高,后来则加了几倍。他名利双收,得意非凡,吐尽了胸中郁积多年的闷气,情绪好多了,走路便有些轻飘飘。那次被谭敏芝带着走进报社像个小跟班,现在再看他,昂首挺胸,趾高气扬,一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架式。走进游林风编辑室,径自坐下,立刻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旁若无人。游林风知道文人就这德性,几篇文章引起反响,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想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倒不跟余平计较,只是逮着机会旁敲侧击一下,悠着点,老弟!几个编辑都很讨厌余平这种得志便猖狂的样子,经常背后说他坏话,但谁也不希望赶他走,这家伙现在可是摇钱树,。这一天从《湖南日报》和《长沙晚报》传来消息,韩哨宫发表声明,要起诉张实文、余平两人还有《湘楚晚报》、《每日新闻》和《文萃周刊》三家报社。大家便齐声欢呼,噢,好,仗越打越大,影响越来越广,余平这小子,刚刚出道,不知厉害,让他吃回官司,灭灭他威风,再好不过,至于报社成被告,那只能说他韩哨宫输红了眼,神经有毛病,文责自负,有理找作者说去,跟报社较什么劲,疯狗乱咬人!一直很沉得住气的崔利华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气愤之极,一时也顾不得斯文,骂了一句:娘**!
对韩哨宫这一手,毁誉参半。批评者认为有理说理,不过文学上的理论分歧,干嘛闹到法庭上去。支持者认为现在的批评家简直不像话,写文章根本不负责任,喜怒笑骂,全看兴致,为了维护作家权益,应该给他们上一堂法律课,告诉他们言论自由不等于说可以随意损害他人名誉。余平在游林风的编辑室笑得合不拢嘴,这真是找不到地方消谴他,他倒送上门来,正愁不够刺激呢,不是找死吗。今天销量又上去了吧。是的,天天在涨。怎么样,老兄,用我用对了吧,没给你丢脸吧,可那时候你对我爱理不理,叫我想起来就生气。小子别太狂,当心栽跟头。跟头,什么叫跟头,孙悟空的跟头,十万八千,我正巴不得呢。余平去省第一律师事务所请了个叫魏克家的律师,精精瘦瘦一个小男人,戴副眼镜,其貌不扬,给人一种笨嘴拙舌的感觉,可一说起话来思路清晰,滔滔不绝。游林风问他这场官司结果会怎样。张实文悬,余平输不了。余平说张实文也清楚自己的境况,表面无所谓,实际还是有点怕,万一输了官司,他在评论界也不太好混,所以到处组织人手替他写文章,自己也拚命拚凑文章,昨天又弄了两篇东西,要我拿到你们报社发表,你看行不行。游看毕把张实文嘲笑了一顿,老实说如果我不当编辑也会公开站在韩哨宫一边,这张实文的文学理论修养和文字功夫都有问题,自从跟韩哨宫论战以来,几乎篇篇文章漏洞百出,关键就在他头篇文章有错误,后面要不断为错误辩解,而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这样错上错,连环错,一路下来,始终辨不清,看,这篇文章又是这样,先论述什么叫模仿,然后东拉西扯,引经据典,最后得出结论模仿就是照搬,这算什么玩艺,模仿居然就是照搬,糊弄外行也许行,不过对他这种做法,我还是能理解,他现在没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顶,宁愿让法院判输,也不能认输。
不过两三月,余平就收获了一只顶带花翎:文学评论家。现在每天回家他都要站在镜前静静照一会这顶无形的帽子。虽然无形,在他眼里却色彩斑斓,帽檐轮廓分明突兀,爱得死人。常常煞有介事去头上把歪了一点的帽子扶扶正,捋顺绶带,然后再徐徐拿下来,小心翼翼搁在一堆厚厚的书上,意思是这顶帽子是由渊博的学问支撑起来的。出门时再徐徐戴上,这几个动作足以跟女演员的化妆比美。如果房里有朋友,他会先支走朋友,再做这几个动作,似乎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心态,即不做这动作出门就不吉利。有些人不承认他这顶帽子,认为他根本不够格,纯属瞎胡闹,就像啦啦队员跑进了球场,情绪比球员还激动,你算干嘛的!这些意见当然经常灌进他耳朵,他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到时候你若有作品问世,看余平怎么收拾你。
三十八泡沫评论
闹了一阵,余平就觉得省文坛这池水太浅,不够自己扑腾,寻思该往全国文坛发展。放眼四顾,王蒙,贾平凹,刘震云,莫言,王朔,余华,余秋雨,张贤亮,王小波,钱钟书,梁晓声....一大串响亮的名字,把他们过滤一遍,谁最名不副实,一时难以定夺,便又问谁最不讨人喜欢,这个问题比较好回答,余秋雨。此人跟自己同姓,也许五百年前是一家,好像有点不忍下手,考虑那么久远的事,未免荒唐,还是根据感觉定人吧,那么就是他。呀哈,余秋雨,别怨我余老弟不讲情面,只怪你不自重,出了名是好事,老老实实享受成功带给你的喜悦就是了嘛,干嘛非急不可耐地搞得自己像个传道士,比娘们嘴巴还多,一会这里讲演,一会那里讲学,一会电视上指手划脚,一会又跟一群学者高谈阔论,让人看着实在不顺眼。无非一部《文化苦旅》,散文创作,又不是思想家哲学家,却到处设坛布道,好像真成了什么文化启蒙者和继承者,凭你这德性,不杀你杀谁。游林风听他说了这个意思,不觉大惊,跟韩哨宫的仗还没打完,也不知到底谁胜谁负,理应把精力全放在这事上才对,在这节骨眼上却另辟战场,莫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吧,两条战线作战,这是军事大忌,希特勒是这样输的,日本人是这样输的,蒋介石是这样输的,你不吸取教训,也会这样输的。他伸手摸余平额头,被余平一巴掌打掉,你太谨慎小心,跟韩哨宫的战斗已到尾声,只等法院终裁,不可能再有大仗打,而打惯了仗的人岂有闲心休息,不动笔浑身不痛快,我非再拿下一个大家伙不可。游林风见余平主意已定,就懒得劝了,好歹都是你的事,乐得看热闹,何必总泼冷水。“你要干就干吧,反正别人拿你也没办法。不过就像要突破敌方阵地一样,你应该找一个最薄弱的点,余秋雨现在名震天下,最红的作家,你却偏偏选中他,我以为不妥。”余问那选谁好。
“王朔。这家伙不是要我们千万别把他当人吗,你实在想找事做,干脆成全他算了。再一个,文坛把他当流氓作家,他的支持者很少,攻击他,相对来说,遭到的反抗可能会小点。”
“两个原因使我不愿杀他。第一,王朔何许人也,正因为他是流氓作家,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我骂他一句他肯定还我十句,柿子捡软的捏,明智的最好别惹他,除非他惹我。第二,虽然我好战,但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绝不攻击我喜欢的作家,而他是我喜欢的为数不多的作家中的一个。”
“这也难怪,都喜欢骂人,一丘之貉。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再加一条原则:绝不攻击如日中天的作家。”
“可以,但必须反着做。”
余平很快便拿了一篇骂余秋雨的文章来。游林风看了,直皱眉头:“兄弟,像这几句话,中国历史,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不过是余秋雨发点感叹而已,值得如此大张挞伐吗?我觉得你有点吹毛求疵....再有,你说道士塔里写王道士刷墙,余秋雨想下跪那一段像写小说,也把人家骂一顿,我就不明白,散文像小说有什么,像小说的散文难道少了吗?这样批评别人给人一种避实就虚、无中生有的感觉。你是不是再斟酌斟酌?”
“不。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可能存在分歧,你认为是小事,我认为是大事。我一向认为散文可以抒情,但不能虚构,尤其在谈论历史时一点水分也不能有。这是一个创作原则问题,不能等闲视之,任这种写法泛滥,肯定损害我们的文学事业,特别是这种问题出现在名作家身上更应该指出来,否则就像一个医生任一场瘟疫在人们中间漫延而无动于衷,你说这个医生是不是该遭谴责?”
“危言耸听,批评家的职业病。”
“批评家的职业病对作家就是良药。”
游林风实在不愿发这样的文章,余平便自己拿着稿子找崔利华去了。没想到崔利华跟游林风一个口径,又碰了个软钉子。他很不痛快,不好多说什么,便赌气说我给《每日新闻》发表,没你这间茅房,难道就屙不了屎是怎的!游林风和崔利华谈起这事就很纳闷,余秋雨的文章实在写得好,怎么却那么多人骂他,是那家伙不讨人喜欢吗,可电视上听他说话,虽然确有点装腔装势,毕竟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应该不至于有那么多敌人。他俩在文坛也可谓见多识广,却始终解释不了这个怪现象。
余平果然在《每日新闻》上登出了那篇文章,雷大之还加了编者语,对余平大加称颂,说他代表了中国评论事业的未来,是新一代评论家中出类拨萃的人物。当即又对文坛掀起了一轮冲击波,大家都被余平惊呆了,一是惊讶于他正处在应付韩哨宫起诉的关键时刻,居然敢开辟第二战场,二是惊讶于他不仅一如既往用词尖酸刻薄,还信口开河,竟说余秋雨的文章只有中学生水平。读过余秋雨文章的人都知道,他的文章再有毛病,也不至于这么差。自然又招来一片反驳抗议之声。如果说先前人们认为余平胡说八道仅仅只是因为理论修养不够的话,那通过这件事大家都感到这家伙品格有问题,显然他骂上了瘾,已经不分是非轻重,要拿名家的名誉做自己的铺路石。许多人问,这种坏蛋能算评论家吗?有人回答,蠢才有时也能成天才,他是最好的例证。
余平深深体会了这个道理:活着一定要让人关注,不管赞美还是批评,都有益,最可悲的是无人理会。回想几个月前默默无闻的自己,现在的火热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有趣,刺激,充实,心灵好像已被文学上的战斗塞满,从前那种怀才不遇的感觉和种种对命运的喟叹已经无影无踪了。各报社编辑的求稿信不断飞到他手上,学校里开始讨论该不该升他副教授。张实文念他每每奋勇争先,护驾有功,在这个问题上给予了大力帮助,应该说已经问题不大了。常有文化团体学术组织请他去演讲,他总是欣然应允,抓住每一个机会大肆兜销一套又一套文学理论,大部分不成熟,小部分是歪理谬论,然而喝彩如潮、掌声如雷。真正有才学的人躲在暗处看着他,一遍遍叹息。谭敏芝的《人比黄花瘦》即将出版,她竟想请他写序。游林风只觉肠胃盛满了酸水醋汁。一般来说只有文坛权威名家才有资格写序,自己好歹是个写了两部长篇小说和几十篇散文的作家,还帮谭大力推荐她的书,无论才学还是恩德,似乎谭都应该请自己写序,她却把自己晾一边,将这个大脸给了文学暴发户,刚刚出道的车匪路霸。简直岂有此理,忍不住问谭:“你为什么不请我写,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作家不如他这个才出炉的评论家?”
“我只是图他的名气。”
“你以为猴子披上虎皮就真成老虎了吗?”
“我绝不会,但广大观众会。我把他介绍来,就是要他成名后好给我当吹鼓手,现在正是时候。”
余平虽狂,在游林风、谭敏芝面前还是很知趣,特别是在她面前,不知是被她女性的才气还是柔气软化了,每次跟她见面竟显得有几分乖。她一个电话就把他叫了来,再叫上游林风去饭店谈她的书。听说要请自己写序,余平受宠若惊,惊讶得张开双臂想拥抱她,被她闪开了,要他正经点,文学上是文痞,做人可别也做出一个人痞。他嘻皮笑脸说怎么会呢,我再骚动,只要你按结束键,我马上停止程序。扬沙志得知谭敏芝请余平写序,背后对黄国华等人说:“好好,好得很,一个有自恋癖,一个是自大狂,绝妙组合,这部书要不火,天下就没有能火的书了。”黄国华说如把谭敏芝的玉照印在封面肯定更吸引读者。扬沙志觉得她不够漂亮。黄国华说丑女子一化妆都会有三分色,更何况谭敏芝虽不美,但过得去。扬沙志说试试看。黄国华就亲自带谭敏芝去省城最富盛名的五一中路照相馆拍照。描眉,抹粉,涂红,换了好几套衣服,摆了十几副姿式,有清淡素雅的,有浓妆艳裹的,有妖冶的,有纯情的,折腾一上午,照片拿回来给编辑们看,无不伸出舌头直惊叹,现代化妆术真神,居然可以把姿色平平的女孩变成令人魂不守舍的仙女,幸亏知道谭敏芝是什么模样,否则不被这些玉照弄得朝思暮想才怪。游林风和余平也有这种感觉,看到封面上的美女相,当面开她玩笑,早知你这么美,那会趁你有求于我时就把你镇压了,现在想使坏,怎奈手上没王牌,只有垂涎的份。面对这种挑逗,谭敏芝对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打发了长相平庸的余平,应和了貌似潘安的游林风,早想勾引这美男子,哪知竟是以这种方式得偿宿愿,想来不免又平添几分忧伤。时间一久,余平发现了问题,这份冷落让他心里甚是不平,在谭敏芝面前冷嘲热讽。其实他并不真想她,照片虽美,真人并无动人之色,他的怨气在于这事使他认识到自己不是一个有魄力的男人,对于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有点难接受。不过因自己毕竟不爱她,也没太计较,跟她和游林风依然保持原先的关系,她若需要他美言几句,他会马上笔走游龙,立就千言,吹捧之肉麻,每每叫她都有点不好意思。3人常在一起闲聊,余平和谭敏芝都有种志得意满的感觉,独游林风落寞,说你们都是我抬举起来的,名气却比我大,真不公平。余平就要他改行写评论算了:“搞创作劳神费力,见效慢,实在消耗青春,何不趁年轻在文坛闹腾一番,人不风流枉少年呀!”游林风就说我实在看不起文学评论。余平自然极不高兴,为此常跟游争论,两人面红耳赤,互不服气。谭敏芝做为旁观者到底客观一些,说了几句公道话:“我认为我们3个最终有成就的还是游林风。”余平极不受用,反驳说:“现在文学创作只是为文学评论家提供成功的舞台。书写得好有什么用,几个看?而文学评论直接指出作家的缺陷,痛快淋漓,火辣辣刺激够味,比读一部书有趣多了。不仅如此,文学评论对文学创作还相当于领导者的角色,走在当代文学前列,更能表现作者的文学理论修养和文学知识底蕴。搞创作绝不可能搞出什么名堂的,只有搞评论才可能成大名。不信,走着瞧。”谭敏芝对游林风说:“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但评论容易成名却是事实,你可以用用这个办法,先搞评论,等出了名,再搞创作,这样也许你的作品就会产生影响。”
“一派胡言!”他严厉地谴责。
“理是有点歪,但歪理有时比正理更实用。”
游指着余对谭说:“他这样说不奇怪,评论家总是想为自己乔装打扮,你是作家,怎么也跟着起哄?我说现在怎么评论家这么吃香,原来都是你这一类作家不自珍自爱造成的。”
“放屁,谁不自珍自爱!”
“告诉你们,记住啦,现在的文学评论绝对是泡沫文学。”
三十九旧情复燃
这是一个淫雨纷纷的下午,他坐在编辑室阅稿,窗外是冬天的那种典型的寒冷气象,灰白、凝重而深远。隔窗远望,仿佛能看到冷风在空中盲目的奔走呼号。室内漾着暖气。他在这带一点煤味的温暖中感到说不出的怅然,此刻他既不知应如何振奋情绪,也不知该怎样虚度时间。突然,一股寒风生硬地刮到身上,他打了个激令,身子仿佛缩了一半。门开处,进来一人,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他觉得自己不认识她,怎么她却像熟人似的笑成了一朵花呢。定睛细看,这才认出来,原来是他好像已经遗忘了的高青莲。她似乎瘦了一点,身上又是全新装束,所以不好认。惊喜是短暂的,她的穿着叫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她穿一件黄色貂皮大衣,下身是一条黑牛皮绒裤,靴子是黑色的高跟高筒长靴,显得浑身很保暖。虽然貂皮大衣有点破坏体形,但皮裤把两条腿裹得很紧,依然修长而富有生气。头上戴一顶纯白尖顶细棉绒帽,两只手戴一双大红薄棉手套,貂皮大衣左侧下摆处露半截咖啡色皮包,跟平常总把皮包提在手上或挎在小臂上的模样比,这露出的半截皮包使她显出一种少有的纯情之美。两人对视了半分钟,她忽然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扬,樱桃小嘴喷出一个甜柔香脆的音:“嗨!”灿烂的笑容就立刻罩在了一片妖媚气中。
“你大概走错了地方!”他阴阳怪气地说。
她蹦蹦跳跳来到他对面桌旁坐下,哧啦,把貂皮大衣胸前拉练拉下来,掀开,现出里面的羊毛衫,胸前缀着一片幽蓝幽蓝的珠子。她摸着那些珠子,动作显得很娴熟,可能珠子的手感极好。妖媚气中又多了几分埋怨。“都过这么久了,还记得那事呀!”
“当然记得!居然敢把我当成你的跟班随从,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过一唱歌的,虽然我没你有钱,但这个作家难道比你差吗,别忘了你的书还是我写的!”
纵是事先做好了受气准备,这会她的脸也有些挂不住,笑容像一张光滑的面具滑到了衣领里,陡然变得阴暗、苦涩。她从皮包里摸出一包白沙王,抽起了烟。
“哟,学着抽烟啦!”
“我还要吃粉呢,你管得着吗?”她白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这句话使他忽然有点害怕。到底怕什么,他说不出,只觉心里虚虚的,一种很迷糊的感觉。
场面很僵,房里好像是一只氢气球,随时有迸裂危险。沉默的气氛似乎在一点点加深心灵的对抗。抽完了,她想接着抽第二支,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他不愿进来的人知道她是一个抽烟的女歌星,叫她赶快灭烟。那脚步声停在门外,突然又走开了。这个小插曲极具戏剧效果,它巧妙地缓和了尴尬的气氛,又没有给他俩带来麻烦。过去的恩怨实在不值一提,这会便都不想再谈那件不愉快的事。但他仍反感她抽烟,嗅着残留于空中的烟雾,指责她过于放纵。她满不在乎告诉他,很多女艺人都喜欢抽几口,我只是赶时髦,你别把这事看得太重好不好,作家的缺点就是太敏感,芝麻绿豆大的事他能夸张成西瓜。两人在淡淡的怨气中恢复了昔日的柔情。她问他这段时间忙些什么。他就眉飞色舞地向她介绍文坛上的种种笔墨官司。可这几乎等于对牛弹琴,什么张实文、韩哨宫、余平和谭敏芝,在她看来统统是无名小辈,再了不起,也不过陡有虚名的穷书生,便无礼地打断了他自以为妙趣横生的讲述,谈起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他很不高兴,又想骂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嘴,不觉惊讶极了,这婊子一向不见,竟练出了一张快嘴,叽哩呱啦,简直就像点燃了一长串一百响的鞭炮,炸得人只有老老实实旁听的份。说她像婊子当然有失公允,但她无疑变世故油滑了,竟有了一种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刚才听了他那么伤人的话却能咽下去就是明证。正因如此,他后来不相信她是单纯为和好而来,疑她又有事相求。不过面对她的妖艳,这种疑心不合时宜而且愚蠢,管她为什么而来,能来就好,毕竟如此的美貌在他的生活圈里可谓绝无仅有,尤物臊气再重,只要不谈婚论嫁,寻欢作乐还是很好的对象,老子好歹是作家,身份地位比她只高不低,不可能没有吸引力,干嘛非把她的到来看成是有目的的呢。听了她一串鞭炮响,他不得不承认她这段时间的经历确实比自己的经历有趣多了,不觉有点入迷。她前阵子巡回演出了一次,东临太湖,西至重庆,北上郑州,南闯韶关,虽不能跟毛阿敏、那英等大腕比风光,好歹转了小半个中国,看了许多风土人情,游了无数名胜古迹,吃了所有山珍海味,赏了不少奇珍异宝,每一场演出都非常成功,歌迷们的疯狂简直让人受不了,记不清有多少年轻英俊的小伙捧大束鲜花到她面前单膝下跪,让人感动得泪水涟涟。这种情景一定也好多次出现在床上吧,他酸溜溜地问。飞扬的神采顿时失色,她瞪着他,心里的恨,满腔的气,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老半天挤出一句:“还是作家呢,这样狭隘庸俗!”然而却也很佩服他的直觉,因为他的猜疑是对的。那次签名会后他再不找她,她便赌气到处找男友,有时不过喝了人家一杯茶,就能宽衣解带。还爱上了一个乐手,以为人家真心对她,几乎付出了全部感情,哪知乐手玩腻了就撒手找别的女孩去了。人前若无其事,背后流泪不止,想来命真苦,美妙的歌声竟换不来一份真爱,把所有男友做了一次筛选,发现还是游林风像个人,不仅**上所求不多,给她的帮助也是其他男人无法相比的,才会厚着脸皮来找他。游林风看着她的骚劲,本不想理她,但一来实在贪恋美色,另外,更重要的是他有个很大的计划必须依靠她才能实现,谋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再跟她计较,请她去外面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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