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龙寺往西八百里,已经出了华胥国界,眼前有一座大山兀然而立,横贯南北,隔绝东西,连绵万里,阻断去路。华胥国人有见此山而回头的习惯,概因华胥国自古传说,此山之后便是万里蛮荒,乃是另一个世界,凡人不得其缘者不能入。因而从来没有关于山那边的记载,只有一些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神仙传说。因此这座大山在华胥国得名试心岭,意谓见了此山,就表示前路已断,心里便知道要回头了。
霞光渐明,东方虽露出鱼肚白,天际却仍是黑压压的云层重重叠叠,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叽喳乱叫,寻找早起的虫儿吃。试心岭下,陆正被这鸟叫声吵醒,慢慢的睁开眼睛。
脑袋无比昏沉,想伸手擦擦眼睛,却发觉自己的手脚似乎有千斤之重,根本抬不起来,费了好大劲挪动了几下,已经让他筋疲力尽。陆正顿时清醒过来,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大石上,但眼睛好像出了问题,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景象,用力看去依稀是一片朦朦胧胧的远山。耳边则传来一阵阵的嗡嗡的声音,仔细听去似乎是若有若无的流水声音,好像就在身边,又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耳朵竟然也不好使了。
这一切,像是幻觉,更像是在梦里。怎么自己的眼睛会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手脚想要动弹更是无比艰难,自己这又是在哪儿?陆正心里一急,差点没哭出来,赶紧大叫起来:“九哥,九哥,九哥……”
哪知开口一喊,叫出来的声音如蚊子叫一般,异常细小,连自己也听不清,居然连说话也不正常了,顿时一阵心慌。
“小施主,你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陆正听见似乎有人跟他说话,但说话的人好像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而且这不是九哥的声音。陆正身子探出,费劲地眨着眼睛,只能勉强看见不远处一个站立的人影,他大声问道:“九哥?你不是九哥吗?这是哪里啊?”
那人正是苦行僧,他察觉到了陆正的异状,于是凑到他眼前挥挥手,见陆正毫无反应,便在他耳边放大声音道:“这是试心岭,离青龙寺八百里,已是华胥国的边界了……你看不见吗?”眼前这孩子的眼睛、嘴巴、耳朵都出了问题。
八百里?这回陆正却是听清楚了,华胥国的边界?他从小就没离开过城隍庙附近的三条街。自己怎么会来到华胥国的边界那么远?那么自己是睡了多久?眼前的陌生人又是谁?难道说是这个陌生人带着他走了八百里?他想干什么?
陆正满脑子都是问题,心里的惊慌尽数变成了恐惧,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突然看不清楚了,耳朵也出了问题,九哥不知去了哪儿,眼前却是个陌生人,他心里登时猜测了许多不好的可能。
但目前既然搞不清现在的处境,这声音里还颇有几分关切之意,想来对方不至于立即害自己,想起九哥平时教自己的,什么时候都要先冷静,搞清楚情况再说。陆正强行按下恐惧,老老实实回答道:“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蒙蒙的一片,耳朵也听不清楚,听你说话像蚊子叫一样。我的头好痛啊,又昏又痛的想睡觉,九哥呢?你能告诉我我九哥在哪儿吗?他没事吧!”
其实他现在目力、听力比他描述的还要好不少,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基本都能看清楚,但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处境,自然谁也不敢相信,便故意撒谎,把情况说的严重些。也不去问对方是谁,就连刚才有只大手在他面前挥舞,测试他的目力,也是装出看不见的样子,让对方放下戒心。
听得陆正询问,苦行僧叹息一声道:“你不记得当晚的情形了吗?你中了很厉害的毒。你之所以看不清楚,听不清楚,不能动弹,就是因为中毒的缘故。”
苦行僧救下陆正之后,寻得一处僻静之所,仔细观察过陆正体内的情况。他以天眼神通透视陆正身体,发现陆正体内的心、肝、脾、肺、肾五脏以及眉心泥丸宫都有一团白色的阴气盘踞,而且这六团阴气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呈漩涡状转动不休,形成气涡。他试图以神通法力抽出那些阴气团,却没想到那阴气已经五脏之气连通在一起,如果要强行压制抽离,恐怕会直接伤及陆正的五脏。
苦行僧并不擅长医道,这让他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幸亏陆正的那块玉佩不断散发那种白色光华,牢牢护住他的心脉,跟体内的阴毒形成了某种对抗平衡,故而陆正才得以保住性命。苦行僧思量之后,想到一处地方,必然能够解开陆正身上阴毒,便决定带着陆正前去求医,于是才带着陆正上路。
“中毒?我怎么会中毒呢?当晚的情形?昨晚,我和九哥去青龙寺……然后就看见……啊,妖怪,对了,那是妖怪!”陆正听清对方的话,忍着头痛,努力回忆起来,突然想起了自己从窗户缝里看见的情景,连连叫道,“我看见了吸血的妖怪,他的舌头好长,普光胖子没几下就被他吸干了,然后那妖怪冲我来了,喷了一股白气到我脸上,我闻见一阵香甜的气味,之后什么就都不知道了……九哥呢,你一直不肯跟我说九哥去哪儿了,九哥出事了对不对?九哥怎么样了,求求你告诉我啊!”
他记起当晚的情形,想起那个骇人的妖怪,心里却隐隐有一个恐惧的念头生出,情急之下挣扎着要起身来。
不过他的声音细如蚊蚋,又急又乱,好在苦行僧有修行在身,耳力惊人,才能听得清楚,赶紧按住了他,然后又叹了口气,道:“小施主,你不要乱动。贫僧实话对你说了吧,你的同伴被那妖怪带走了,只怕现在早已是凶多吉少了。”
苦行僧性格直率,修习佛法更是严守不妄语之戒,并不擅长用言辞遮掩,尽管心中不忍,但还是照实直说了。虽然当时自己以佛山刑塔威吓那蛇妖,但他心知这妖物既然敢在篱笆这边作恶,纵使未必对佛山刑塔全无顾虑,恐怕也不会将这样的威吓真正放在心上。更何况这蛇妖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极需吸人精血来补充元气,更是绝无可能白白放过手中的童子,想必此刻唐小久早已被他吸成人干了。
他心中也正十分懊悔,想当初第一次撞见那蛇妖害人,自己竟然一念恻隐,被那蛇妖假意忏悔给蒙骗,放他一马。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行霹雳手段,斩断罪孽,何至于连累这两个孩子。
陆正一听之下,虽不能分辨真假,但却与心中猜测证实,更是对唐小九安危挂心,登时心中一急,大叫了一声“九哥”,竟然晕厥了过去。
苦行僧急忙上前察看,发觉他是情气迷心,闷绝了过去,赶紧拿出一颗固本培元的药丸塞进陆正的嘴巴,施法引导他的气机运行,助他消化药力,陆正脸色才有所好转,只是不曾醒过来。
看见陆正眉头紧锁,苦行僧心道,他一醒来就叫九哥,应该是那个被蛇妖带走的少年。这两个少年都是苦命的小乞丐,长成这么大,也不知受了多少世间炎凉,却如此情义深重,相互扶持,实在是少见!不由又是念诵了几声佛号,叹息不已。
刚才陆正醒来之后,眼、耳、四肢都出现了问题,连话也说不清楚,应该与盘踞在他体内五脏和眉心的阴毒之气脱不了关系。人的五脏分别开窍连通眼耳鼻舌身,看来是那六团阴毒之气导致陆正的五脏和泥丸宫出了问题,才会出现看不清、听不清、动弹不得等诸多症状。想到此,苦行僧心知情况比自己想象还要严重,看来之前决定带这少年走一趟那个地方是对的。
一直到了晚间,陆正才在一阵暖意中悠悠醒来,身体似乎能动了一些,但是一动就觉得浑身酸痛麻木,脑袋还是昏重如山,只好躺着不动。睁眼处仍旧是一片模糊,还伴有阵阵酸痛,只好闭着眼睛,但空气中传来阵阵的暖流,让他感觉到周身暖洋洋的,是有人生了一堆篝火。
耳边有个声音道:“小施主,你醒了!”
这声音跟之前醒来时听见的一模一样,连语调都是相同的关切,陆正不禁恍惚,莫非自己之前醒来是在做梦?九哥没有死,刚才只不过是自己的噩梦?他心下惴惴,害怕继续听下去,又会跟刚才的‘梦’一样,被告知九哥已经被妖怪吃掉了,恐惧之下,一句话也不敢说。
但是这次的声音却不似前次这般来自遥远、显得空旷,反而十分清晰,就跟自己平时听闻没什么两样。陆正揣测着,难道自己又能听得清楚了吗?仔细分辨,却发现这声音却不似从耳朵听见,倒更似直接在心里响起。
这一想,才发现这个声音跟之前的声音区别极大,前者模糊、后者清晰。他不知道,这是苦行僧施展的佛门声入心通的神通,能直接把他的念头化入陆正心中,化心念为心音,才能让他听得如此清楚。
那这么说来,之前醒来便不是梦,九哥是真的已经被那妖怪害死了吗?一想到九哥可能已经死了,陆正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敢去继续问清楚。
苦行僧见他醒来,却缩在那儿不言语,便继续以他心通道:“小施主且不要难过,先养好身体要紧。你身上中得阴毒十分厉害,已经整整昏迷十天了,贫僧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暂时压制不使毒发。不过你放心,贫僧自会带你去一个能治好你的地方。”
原来自己竟然已经昏迷十天了,这么说,有可能九哥已经死了十天了。陆正双眼顿时流出泪来,想用手捂住眼泪,但可惜手脚却不能随意动弹,只好任由眼泪不断留下来,心里一直回荡的着一个声音,不断对自己说:“他说的是假的,九哥没死,他说的是假的,九哥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