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姌静了静心神,轻声问:“本宫听说,茉心痘疫发作,是跪在地上朝着咸福宫的方向死的。”
怡贵人微微颔首:“我吩咐人把她送去烧了,也算了她一片忠心!她紧紧攥着手,直到指节都泛白了,“那些日子,听着长‘春’宫的哭声,我真是高兴啊!我从没听过比那更好听的声音,一报还一报,这是皇贵妃的报应啊!”她的嘴角衔着怨毒的快意,一字一字仿佛锋利的刀片,沙沙划过皮肤,划进血‘肉’,泛出暗红的沫子,“我原以为,这辈子连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可那一刻,害死她儿子的那一刻,我真高兴!我苦命的孩子,额娘终于替你报仇了,额娘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她眼中的泪水越来越多,汹涌而出,如决堤的河水,肆意流淌,“可是,我的孩子,额娘却连你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来日到了地下,咱们母子怎么相见呢?额娘多怕,多怕见不到你,认不出你。”
心底有‘潮’湿而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像是孩子软软的手柔柔拂动,牵起最深处的酸楚,如懿柔声道:“母子血浓于水,他会认得你的。”
怡贵人的眼神近乎疯狂,充斥着浓浓的慈爱与悲决,呜咽着道:“也许吧,孩子,别人嫌弃你,额娘不会,额娘疼你,额娘爱你。”她向虚空里伸出颤抖的枯瘦的手,仿佛抱着她失去已久的孩子,‘露’出甜蜜而温柔的笑容,“我的好孩子,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都是额娘最爱的好孩子。”
宓姌看着她,好像生吞了一个青涩的梅子一般,酸得舌尖都发苦了。在这华丽的宫殿里,她们固然貌美如‘花’,争奇斗‘艳’,固然心狠手辣,如地狱的阿修罗,可心底,总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抑或坚持。抑或疯狂,宓姌不自禁地弯下腰枝,伸手扶住她:“你又何必如此?”
怡贵人仿佛在酣梦中醒来,怔怔落下两滴清泪。落在香‘色’锦衣之上,洇出一朵朵枯萎而焦黄的‘花’朵。“是啊!我何必如此,只是不能不如此罢了。”她抬起脸,死死地盯着宓姌,“你想想知道为什么?你敢知道?”
宓姌静静相望:“从本宫踏进这里开始,不管你说了什么,她们都会以为你什么都对本宫说了。”
怡贵人的眼睛睁得极大,青灰‘色’的面孔因为过于‘激’动而洇出病态的‘潮’红,衬着盛妆胭脂柔丽如霞光的红晕。一双占漆黑眸烧着余烬的火光。灼灼‘逼’人。她颓然一笑:“你说得不错。所以不管我说什么,都只是为了还皇后娘娘今日为我和我孩子所做的一切。”
心头闷闷一震,仿佛有微凉的‘露’水沁进骨缝,让宓姌隐隐感知即将到来的‘迷’雾深深后的森寒,她的点头有些艰涩:“有什么便说吧。”
怡贵人仰着脸。神‘色’坚毅而清冷,嘴角的笑意却是冷冽的妩媚与不屑:“皇后娘娘,你猜,我为什么要害庆嫔?是谁指使的我?”
屏息凝神片刻,宓姌凝视着她略带嘲讽的面容,淡淡道:“固然不是太后,但旁人也指使不了你。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怕。”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意欢,骤然惊道,“难道是……”
怡贵人哧哧地笑着,那声音是透明而坚韧的丝线,扯着尖细的尾音,绷着如懿因极度震惊而‘混’‘乱’的脑仁,雪白的牙齿切切咬在玫嫔暗紫的‘唇’上:“你猜到了,但你不敢说是不是?你不敢说,便是猜准了哈!”她止了笑,厉声道,“太后固然老谋深算,但皇上也不是一个真正足以托付的枕边人,一个男人,能把在深宫里浸‘淫’多年的‘女’人都给算计了,让太后吃了亏都说不出来,只能怨自己选错了人在皇上身边,这样的手段,你说厉害不厉害?皇上的心思一告诉我,我便吸人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我便知道太后赢不了皇上。罢了,左右我的身子也坏透了,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命,从我的防卫镄后,从我报了仇之后,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心劲儿了,一个黑锅背下来,能换来家里人几辈子的荣华富贵,便也值得了。”她‘逼’视着宓姌,“皇后娘娘,我的话,您都明白了么?”
宓姌的背抵在墙上,仿佛不如此,便不能的的抵御玫嫔这些言语所带来的刮骨的冷寒一般:“是皇上借你的手?”
怡贵人冷笑道:“借谁的手不是手?是皇上可怜我,临死了还给我这么个机会,左右我在太后跟前也是个不得宠的弃子,能被皇上用一遭便是一遭吧。一颗棋子,能为人所利用,才是它的价值所在,否则它就不该留在这世上,不是么?”
宓姌的牙根都要颤抖,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自己冲口而出的话语:“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曲院风荷那一夜,或者更早,为柔淑长公主劝婚的时候。”她瞥宓姌一眼,“皇后娘娘,我记得那时您也为柔淑长公主进言了吧。仔细着皇上也疑心上了您。”她轻笑道,“咱们这位皇上啊,疑心比谁都重,却什么也不爱说出来,只自己琢磨着,他以为自己琢磨上什么了,不管你说什么,也都认定自己是琢磨对的了。皇后娘娘,陪着这样一个良人,您的日子不大好过吧?”
宓姌心底有些难过,那难过像吃着一个带了虫子的果子,想咽咽不进,想吐吐不出,只得忍耐着道:“好不好过,本宫都是皇后。”
怡贵人‘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眼里却有着深深的希翼。“皇后娘娘,告诉您这些话,便处是报了当年您的恩情了。您的日子比我长,只怕受的苦也不会比我眼下少,好好儿过着吧。”她的眼中渐渐平静如死水,“皇上打算怎么赐死我?白绫吊了脖子会成个吐着舌头死的鬼儿,往身上‘插’一刀会有个‘洞’眼,皇后娘娘,我想体体面面齐齐整整地下去见我的孩子,不想吓着他。”
宓姌的眼底有点‘潮’‘潮’的湿润,她别过脸道:“鸩酒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是皇上御赐的,你不会走得太难过。”她击掌两下,小印子捧了酒进来。
怡贵人笑了笑,起身道:“皇后,我这样打扮好看么?”
心头的酸楚一阵阵泛起涌动的涟漪,宓姌还是勉力点头:“很好看,你的孩子见了你。会很骄傲他有一个这么美的额娘。”
怡贵人绷紧的神‘色’松弛下来,温婉的点点头,接过鸩酒一饮而尽,并无一丝犹豫,她走到‘床’边,安静地躺下,闭上眼,含着笑,仿佛期待着有一个美梦。‘药’‘性’发作得很快,她的身份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嘴角流下一抹黑‘色’的血液,终于回复沉睡般的平静。
那是宓姌最后一次凝视玫嫔的美丽,恰如晚霞的‘艳’沉里含‘露’的蔷薇,凝住了最后一刻芳华。这些年,怡贵人并非宠冠后宫,可年轻的日子里,总有过那样的好时候,‘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笑是甜的,情是暖的,那样‘迷’醉,总以为一生一世都是那样的好时光,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只是,终究年华会老,容貌会朽,情爱会转淡薄,成了旧恨飘零同落叶,‘春’风空绕万年枝。
宓姌摘下手钏上系着的素‘色’绫绢,轻柔地替她抹去‘唇’角的血液:“好好儿去吧。你最爱的孩子在下面等着你,和你再续母子情分。”
‘春’风吹过,宓姌觉得脸上湿湿的,又有些发凉,风吹得满殿漫漫深深的珠绣纱帷轻拂如缭绕的雾,让人茫然不知所在。
紧闭的‘门’扇戛然而开,有风乍然旋起,是涅筠闪身进来,她戚然望着锦榻上怡贵人恬静的容貌,轻声道:“娘娘,怡贵人小主去了?”
宓姌微微颔首,夜风扑着裙裾缠丝明丽的一角,宛如‘春’日繁‘花’间蝴蝶的翅,扇动她的思绪更加烦‘乱’,她按下心神,问道:“方才揆常在说怡贵人遣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出去,是去了哪里?”
涅筠眼‘波’微流,低声道:“奴婢去查了,怡贵人遣了她的贴身‘侍’‘女’去过启祥宫,但启祥宫的人并未见她,连宫‘门’都不曾开。奴婢想着,怡贵人与启祥宫素无来往,怎么巴巴地派人去了,问了那宫‘女’,她也说不出什么头尾,只说怡贵人着她向彤贵妃磕个头,若是见不着,在启祥宫外磕个头便走就是了。”
涅筠答得行云流水,想是细细查问过了。宓姌微眯着眼,有一种细碎的光凝成疑虑的‘波’彀,在她的眼眸里流过:“你告诉了玫嫔为她孩子超度善后之事,她要见本宫言谢,那也算情理之中。可去启祥宫这便奇怪了,没头没尾的,去做什么呢?”
涅筠揣度着道:“奴婢想着,怡贵人小主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娘娘替她了结了她孩子的事,她自然要谢娘娘。且说来怡贵人小主也够委屈的,一辈子的苦楚说不得言不得,不能说出口一句,怕许多事许多话,一辈子也要烂在自个儿肚子里,带到地下去了。”
涅筠说者无心,宓姌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被一根银针挑动了最痛楚的神经,她哑声道:“是彤千桦!一定是彤千桦!孝贤皇贵妃的六阿哥莫名染上痘疫离世,怡贵人说是她自己做下的,可是她只是一个嫔位,哪里有能力做到这样左右逢源,天衣无缝!只怕,是因为她想着临死前谢了所有该谢的人,就像她一定要见本宫一般。所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