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连日来见着两个皇子,说的都是规矩之中的话,连安慰都是‘成’人式的,早就不胜其烦。听了这一句呼唤,心中不觉一软,俯下身来道:“你怎么来了?”
璞琪垂下脸,似乎有些不安,很快伸出手擦了擦皇帝的脸,道:“皇阿玛,您别伤心了。你要伤心,璞琪也会跟着伤心的。”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温柔与心酸‘交’织的神‘色’,慈爱地揽过璞琪的肩膀:“璞琪,带了你的参汤进来。”他看了站在廊下微雨**的沛涵,穿着一袭‘玉’白‘色’素缎衫,领口处绣着最简单不过的绿‘色’‘波’纹,下面是墨绿洒银点的百褶长裙,十分素净淡雅,发髻上只戴了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点翠步摇,一根通体莹绿的孔雀石簪配上鬓侧素白菊‘花’,单薄得如同烟雨‘蒙’‘蒙’中一枝随风‘欲’折的‘花’。皇帝虽久未宠幸沛涵,也不免动了几分垂怜之意:“愉妃,你来伺候朕用参汤。”
沛涵温顺得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走到皇帝身边,掩上殿‘门’。殿中十分幽暗,更兼挂满了素白的布缦,好像一个个服丧的没有表情的面孔,看起来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死气沉沉。皇帝脸上的胡楂多日未刮了,一张脸瘦削如刀,十分憔悴。
璞琪与沛涵跟着皇帝进了暖阁,见桌上铺着一幅字,墨汁淋漓,想来是新写的。沛涵柔声道:“皇上,殿中这样暗,你要写字,臣妾替你点着灯吧。”
皇帝哑声道:“不必了。皇贵妃在时十分节俭,这样的天气,她是断不会点灯费烛火的。”
沛涵道了“是”便安静守在一旁:“皇上写的这幅字是给皇贵妃的么?”
皇帝颔首:“是给皇贵妃的《述悲赋》,一尽朕哀思。”皇帝看着璞琪。“你说这参汤是你给朕炖的,那你告诉朕,里头有什么?”
璞琪掰着手指头,认真道:“这道参汤叫四参汤。四参者,紫丹参、南沙参、北沙参、玄参也。配黄芪、‘玉’竹、大麦冬、知母、川连、大枣、生甘草,入口甜苦醇厚,有降火宁神、益气补中之效。”
皇帝奇道:“入口甜苦醇厚?你替皇阿玛喝过?”
璞琪仰着天真的脸。拼命点头道:“是啊。《二十四孝》中说汉文帝‘侍’奉生母薄太后至孝,汤‘药’非口亲尝弗进。儿臣不敢自比汉文帝,只是敬慕文帝孝心,所以儿臣准备给皇阿玛的参汤,也尝了尝,怕太苦了皇阿玛不愿意喝。”
皇帝颇为欣慰:“好孩子,朕果然没有白疼你。”皇帝由着沛涵伺候着盛了一碗参汤出来略喝了两口,“《二十四孝》的故事你已经读得很通了,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璞琪坐在皇帝身边。懵懵懂懂道:“皇阿玛,《二十四孝》儿子都明白了,可今天二哥说了一个什么典故,儿子还不大懂,正要打算明天去书房问师傅呢。”
皇帝漫不经心,随口道:“你二哥都忙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给你讲典故?说给朕听听。”
沛涵忙道:“是啊,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你皇阿玛。你皇阿玛学贯古今。有什么不知道的,哪里像额娘,一问三不知的。”
璞琪便道:“今日儿臣在长‘春’宫向皇额娘尽哀礼,后来咳嗽了想找水喝,谁知经过偏殿,听见二哥很伤心地说什么明神宗宠爱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不喜欢恭妃的儿子朱常洛,还说什么明朝有忠臣,所以才有国本之争,自己却连朱常洛都不如。儿臣不知道二哥为什么这样伤心。朱常洛又是谁,大哥怎么拿他和自己比呢?不过儿臣还听见大哥跟大嫂说话呢,不敢多听就走了。”
皇帝轩眉一皱:“既是在给你皇额娘尽哀礼。他们夫妻俩又窃窃‘私’语什么?”
璞琪掰着手指头,稚声稚气道:“不是窃窃‘私’语。大哥说:皇额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长,自然要多担当些。儿臣觉得大哥说得没错呀!”
皇帝缄默不语,面孔渐渐发青下去,如青瓦冷霜,望之生寒。璞永琪有些害怕起来,看了看愉妃,又看了看皇帝,摇了摇皇帝的手道:“皇阿玛,您怎么了?是不是儿臣说错了什么?”
沛涵愈发惶恐,忙跪下道:“皇上,璞琪年幼无知,若说错了什么,您别怪他。臣妾替璞琪向您请罪了。”
皇帝瞟了沛涵一眼,口气淡漠如云烟霭霭:“你起身吧。朕知道你不看书,不懂得这些。便是宓姌,诗文虽通,这些前明的史书也是不会去看的。璞琪还小,这些话只能是听来的。”
沛涵诚惶诚恐地起身,拉过璞琪在身边。皇帝的手紧紧地握成拳,脸上含了一丝冷漠的笑意,显得格外古怪而可怖:“呵,璞璋,是不是也有朱常洵的样子,敢有他不该有的心思了,也是仗着生母的缘故么?”
沛涵一脸忧惧,小心翼翼道:“皇上说什么仗着生母?臣妾只知道,兮贵妃是要继立为皇后的呀!”
皇帝意外,不觉瞬目道:“什么?”
沛涵睁着无辜而惊惶的眼眸:“皇上还不知么?宫中人人传言,皇贵妃临死前向皇上举荐兮贵妃为继后啊!”
皇帝脸‘色’更寒,沉思片刻,含着笑意看着璞琪:“原来如此啊。璞琪,参汤朕会喝完的,你和愉妃先退下吧。”
沛涵忙带着璞琪告退了,直到走得很远,璞琪才低低道:“额娘,儿子没说漏什么吧?”
“说得很好。真是额娘和姝额娘的好孩子,不枉额娘翻了这些天的书教你。”她仰起脸,一任冰凉的雨丝拂上面颊,‘露’出伤感而隐忍的笑意,“姌儿,我终究没听你的。”
京城三月的风颇有凉意,夹杂着雨后的‘潮’湿,腻腻地缠在身上。璞璜只带了一个小太监小丘子,瞅着人不防,悄悄转到宝华殿偏殿来。
小丘子殷勤道:“奴才一应都安排好了,阿哥上了香行了祭礼就好,保准一点儿也不点眼。”
璞璜叹口气:“每年都是你安排的,我很放心。只是今年委屈了额娘,正逢孝贤皇贵妃丧礼,也不能好好祭拜。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为额娘争气,让她和孝贤皇贵妃一样享有身后荣光。”
二人正说着,便进了院落。偏殿外头静悄悄的,一应‘侍’奉的僧人也散了。璞璜正要迈步进去,忽听得里头似有人声,不觉站住了脚细听。
里头一个‘女’子的声音凄惶惶道:“淑妃姐姐,自你去后妹妹日夜不安,逢你生辰死忌,便是不能亲来拜祭,也必在房内焚香祷告。姐姐走得糊涂,妹妹有口难言,所以夜夜魂梦不安。可如今那人追随姐姐到地下,姐姐再有什么冤屈,问她便是。”
璞璜听得这些言语,恍如晴天一道霹雳直贯而下,震得他有些发‘蒙’,他哪里忍得住,直直闯进去道:“你的话不明不白,必得说个清楚。”
那‘女’子吓得一抖,转过脸来却是彤妃失‘色’苍白的面容。身边的贞淑更是‘花’容失‘色’,紧紧依偎着彤妃,颤声道:“二阿哥。”
彤妃勉强笑道:“二阿哥怎么来了?”
璞璜定下神来:“儿臣听不得彤妃娘娘这种糊里糊涂的话。今日既然老天爷要教儿臣得个明白,那儿臣不得不问嘉娘娘了。”
彤妃慌里慌张,连连摆手:“没什么糊涂的,淑妃和孝贤皇贵妃同为富察氏一族……”
“可淑妃死得不明不白!方才彤妃娘娘说淑妃走得糊涂。彤妃娘娘的意思是……淑妃本不该这么早走?”
彤妃眼‘波’幽幽,忙取了手中的绢子擦拭眼角:“唉……多久远的事了,有什么可说的。说了也徒添伤心。二阿哥等下还要去主持丧仪呢,这么气急败坏的可要失礼数的。”她见璞璜毫不退让,一壁摇头,似是感伤,“可惜淑妃姐姐走得早,想起当日姐姐与本宫比邻而居,说说笑笑多热闹。唉……”
贞淑一壁连连使眼‘色’,一壁怯生生劝道:“小主……”
彤妃猛地回过神,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瞧本宫这张嘴,什么话想到就说了,竟没半些分寸。这半辈子了,竟也改不得一点!”彤妃轻叹一口气,柔声道:“二阿哥和本宫一样,都是个实心人,却不知实心人是最吃亏的。”
璞璜低声道:“彤妃娘娘心疼儿臣,儿臣心里明白,有些话不妨直说。”
彤妃‘挺’着肚子,眼角微微湿润:“本宫出身李朝,虽然得了妃位,生了皇子,却总被人瞧不起。本宫母家远在千里,我们母子想要寻个依靠也不能啊。”
璞璜连忙笑道:“彤妃娘娘放心。儿臣是诸子中最长的,一定会看顾好各位弟弟。”
彤妃感触到:“有大阿哥这句话,本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她忽然屈下膝,行了个大礼道,“但愿二阿哥来日能看顾本宫膝下幼子,不被人轻视,本宫便心满意足了。”
璞璜见她如此郑重,慌了神道:“彤妃娘娘,您快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