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道:“说起来我也不大爱这些‘花’儿朵儿的,也不大戴这些。你若喜欢,我着人取两对送你,如何?”
沛涵知怡贵人失落,忙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四阿哥罢了,有些赏赐也是皇上偶尔给的脸面。你还年轻,若调理得当,迟早也是有孩子的。”
怡贵人尚未龙嗣,听得这样的话难免动了心肠,三人密密说起来闺房‘私’语来,又是一大篇话。
那边厢夜风徐徐之中,皇贵妃是一字不差,尽数落入耳中,“一报还一报”五个字,几乎如钉子一般实实锥在了她心上,痛得仿佛钻肺剜心一般。尖锐的痛楚排山倒海袭来皇贵妃一口气转不过来,只觉得无数面孔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着,直转得天地倒旋,不知身在何处。
皇贵妃只觉得‘胸’腔里一呼一吸格外艰难,正要唤人搀扶,忽然脚下一滑,足下的‘花’盆底全然不受控制一般。船上本就不如平底稳当,皇贵妃身体一个踉跄,还来不及惊呼,便从船尾处“扑通”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贤妃正与沛涵怡贵人在船上的阁子里聊得畅快,忽听得有重物落水之声,不觉止了声。沛涵疑道:“什么东西落水了,还扑腾着呢?”
怡贵人侧耳听了须臾,不以为然地笑道:“怕是岸上什么东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深路滑的,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
贤妃到底有些不放心,一双纤纤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开启:“不如开窗看看,别是什么人掉下去了吧。”
怡贵人掸一掸身上极喜庆的桃红锦彩绣八团起‘花’琵琶襟旗装,那衣裙上更是遍绣刺银枝满卉纹样,随着她的动作‘荡’起点点银彩光晕。她笑着按住绿筠的手,漫不经心道:“开什么窗,仔细冷风扑进来伤了身子。”
沛涵侧耳听了片刻。把玩着纽子上垂下的绿莹莹翠‘玉’琉璃豆荚珮,笑生生道:“也是。人落水了会不呼救,只顾着扑腾?别是什么猫儿狗儿的,那边好玩儿了。”
三人说笑着,看了看合上的六棱朱漆窗扇,自顾自闲聊去了。
第一个发觉皇贵妃落水的是林云霄。
林云霄本是皇帝身前最低等的御前‘侍’卫。因御船比不得养心殿阔朗,而随行‘侍’卫诸多。最低等的‘侍’卫便被安排到了御船的最末护卫。
夹岸四周隐隐有‘花’香浮动,林云霄闻得出,那是新开的桐‘花’的气味。往日里在家乡的时节,这样并不名贵的‘花’开得夹道都是。桐‘花’万里丹山路,开也烂漫,落也缤纷。他是读过几年‘私’塾的,文字上虽不‘精’深,却也知道些许。
那时‘春’日迟迟,老夫子便摇头晃脑地念:“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那些散碎的句子。是少年时模糊而温暖的回忆。然而记得清晰的,分明是婉婷‘春’‘花’般灿烂的明亮笑颜。婉婷最喜欢的便是桐‘花’。那绛紫柔白的‘花’朵,有漫天铺地的清甜香气,让人几乎要醉倒其中。婉婷便跳起来去攀折那繁盛‘花’枝,可惜桐‘花’总是长得那么高,她一壁极力去攀。一壁回首笑盈盈道:“云霄哥哥,你瞧那桐‘花’开得那样高,要是做人也能那么一辈子高高在上,便也好了。”
当日的笑语,如今已然遂愿。今时今日的婉婷也算是得到她梦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龙舟上的丝竹管弦和鸣声声,水面倒映着夹岸人家的万千灯火,如同‘花’影浮沉。映着这盛世繁华。而嬿婉,便是这繁华锦绣里开得极‘艳’的一朵‘花’。
锦上添‘花’,固然美不胜收。
他这样痴痴地想着,仰首望见天际一轮近乎完满的月。近乎完美,便总有些许残缺。便如自己,也算是婉婷‘春’风得意后的一抹残影。有沉缓的‘春’风柔暖拂过,‘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红的‘波’光星点中漾动,连勉强维持的圆满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势态.也许这就是他的人生,在失去心爱的‘女’子之后,即便想要奋发图强,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最末等的御前‘侍’卫,受尽那些出身贵族的‘侍’卫的冷眼与暗讽。
连样的苍凉孤寂之中,唯有那个人,那个曾与她一同在死寂如坟墓的冷宫里挣扎的‘女’子,偶尔投来的一瞥含笑的眼,‘激’励着他忍耐下去,继续去寻找可以撑起未来的任何微小的契机。
所谓半分残缺的圆满,大概如是。
惊动林云霄痴念的,是那一声突然的响动。
他分明看见,皇贵妃以极其古怪且不自然的姿态落入水中。
有那么一瞬,几乎是本能一般,他冲上前一步,想要将落水之人救上来。
可毕竟久在宫中,他很快发觉了奇怪之处,尽管皇贵妃的青雀舫与嫔妃所居之船的距离并不近,但皇贵妃的‘侍’‘女’们,都并未随在身侧。
他警觉地止住脚步,不肯再向前。心中惊动的一刻,忽而念及宓姌在冷宫的无限苦楚,与眼前落水的‘女’子,无一不隐隐相关。
宓姌,她是在自己那样困窘时唯一伸出手的人,他不能不去揣想她的敌意。但若真似如懿所期待的那样,自己的前程来路有所指望,那么此刻,是平生再难一得的时机。
已然不能停驻,向前或退后,都是举步维艰。
河中水‘花’翻腾,隐约是‘女’子的明黄服‘色’,如同月光碎裂的倒影,起伏于河水中央,惊起粼粼‘波’泽,他从未这般为难过,一颗心像是成了一撮烟叶子,被汗湿的手心来来回回地‘揉’搓着。须臾,他的面‘色’渐渐淡然,逐渐成了一种彻骨的冷漠,如同眼前冰冷的河水的泛‘波’。他静静注目,直到看着河中的水‘花’泛起的‘波’澜越来越小。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搐,再无半分犹豫,跃身跳入水中。
皇贵妃被救上来时,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合宫慌‘乱’,随行的太医被急急召往青雀舫诊治,连太后和皇帝亦被惊动,急急赶往守在皇贵妃阁中。
皇帝焦急地踱来踱去,懊恼道:“朕本与姝贵妃在赏画,因觉得风声略显嘈杂,才传了乐班弹奏,谁知丝竹盈耳,竟未听见皇贵妃落水之声。”
太后轻叹一声:“皇贵妃也真是不当心了。”说罢,便又数着手中的佛珠,默默念念有词。品红和翠浓都吓坏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皇帝看着二人的模样便生气,喝道:“乐子,给朕狠狠掌这两个贱婢的嘴。”
乐子答应一声,撩起袖子便开始下手。
皇帝听着皮‘肉’相击的声音噼啪作响,犹不解气,叱道:“身为皇贵妃的贴身‘侍’婢,竟然不时时跟着,才致使皇贵妃落水,杀了也不为过!”
嫔妃们守在下首,眼看二人挨打,更是不敢作声。一屋子莺莺翠翠沉默不语,气氛愈加显得沉闷不已。怡贵人听见说皇贵妃是落水,又恰好是在她们闲聊的时候,心下便有些慌,生怕皇帝是知道自己与沛涵、贤妃在一起而没发觉皇贵妃失足落水,便想自己开口分辩几句。沛涵在旁侧看她嘴‘唇’一动,知道她要做什么,连忙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望着自己的鞋尖恍若无意地摇了摇头。怡贵人犹自不安,但见贤妃只是百无聊赖地拧着绢子玩儿,便也勉强安定下心神。
太后听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道:“停手吧。说到底也是皇贵妃让她们去取东西才没跟着的。平日这两个丫头都还算尽心,还要留着伺候皇贵妃。”
太后这句话多半有安慰皇帝说皇贵妃身体无事的意思。皇帝忍耐着道:“罢了。”
宓姌立在沛涵身边,船在水上漂浮,总觉得足下不安稳似的晃动。太后缓声道:“该罚的也罚了,听说救皇贵妃来的是皇帝身边一个低等的御前‘侍’卫,是么?”
宓姌低眉颔首道:“是。当时林‘侍’卫发现皇贵妃娘娘落水,便下水施救。”
太后点点头,乐子忙道:“那‘侍’卫是皇上御前最末等的蓝翎‘侍’卫,叫林云霄,汉军旗正红旗包衣出身。此刻刚换了衣裳,在外头候着回话呢。”
太后颔首不语,只看着皇帝。皇帝的心思并不在这个上头,随口道:“既然是蓝翎‘侍’卫,那就传朕的旨意,救护皇贵妃有功,赏白银三百两,升为三等‘侍’卫。不必叫他进来谢恩了。”
宓姌懿淡含笑,余光所及之处,见站在最末的婉婷神‘色’稍不自在,便转过首只看着乐子传旨去了。
龚鲁从皇贵妃殿内出来后,面‘色’便灰扑扑的不太好看,但见皇帝焦灼,忙回道:“皇上,皇贵妃腹中的水都已经控了出来。经微臣和几位太医诊脉,落水对娘娘凤体影响不深,但看娘娘脉象,乃是急怒攻心,心力‘交’瘁之状,此刻痰气上涌,已经‘迷’了心窍。而且皇贵妃的神志一直未曾清醒,说着什么‘一报还一报’的话,只怕……只怕……”
怡贵人听得龚鲁的话,不自觉地往里缩了又缩,恨不得融在人群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