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答应在她面前坐下,倒了盏茶急急喝下,按着心口道:“你还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大阿哥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半夜时分呼吸滞住,活活闷死的。。而他闷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发现了一些芦‘花’和棉絮。”
沛涵摇了摇头,怜悯地叹息道:“真是太不小心了。大阿哥的肺热本来就容易缓不过气,这个季节又易起芦‘花’,阿哥所靠近御‘花’园那儿,哪阵风吹来了水塘边的芦苇‘花’絮也不知道。还有那些棉絮,进进出出的宫人太医那么多,入了冬谁的衣裳上没棉絮取暖。这些伺候的宫人们那么不小心,真该全打发了出宫去。”
怡答应抚着心口,慢慢沉静下来,盯着沛涵道:“媛嫔娘娘。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离大阿哥口‘唇’鼻息最近的芦‘花’和棉絮出自哪里。”
沛涵嗤地一笑,盈盈道:“当然是妹妹亲手偷天换日的那‘床’福寿枕被啊。”
怡答应一怔,重重搁下手里的茶碗,气吼吼道:“你现在便撇得一干二净了,那‘床’枕被分明是你做的,看针脚就可以分辨出来,你还敢抵赖!”
沛涵轻轻按了按腮边的脂粉,柔声细语道:“妹妹别着急啊,这会子你是替兮妃娘娘来向本宫兴师问罪的么?针脚会说话么?会认人么?到底除了上回和妹妹一起去阿哥所之外,本宫没有再踏足过半步啊。”
怡答应又气又急又害怕,手指颤颤指着她道:“你……”
沛涵温柔地伸出手,握住她发冷的手指轻柔折回掌心,笑道:“本宫和妹妹说笑罢了。当务之急妹妹还没想清楚是什么吗?”
怡答应一愣:“什么?”
沛涵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语气稳妥道:“妹妹的当务之急是告诉皇上,阿哥所的嬷嬷和宫人们照顾不周,致使大阿哥早夭。”
怡答应会意。立刻道:“对对对!嫔妾还要告诉皇上和皇贵妃,要严惩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让皇上不要留意到嫔妾。”
沛涵笃定地笑道:“皇上当然不会留意到妹妹了。今日午时焚烧大阿哥的遗物,那套枕被是大阿哥日夜盖着的,也是兮妃娘娘亲手缝制的心意,到时候随烈火化去,不是什么都清清静静了。”
怡答应大为安慰,松弛一笑,马上迟疑而警觉地看着她:“那你……”
沛涵温温柔柔道:“本宫的双手自然不比妹妹的干净。所以妹妹实在不必担心本宫会说出去什么,因为本宫告诉过妹妹。以后妹妹得皇上宠爱了,切莫忘了本宫便是。本宫也很希望能沾妹妹的光,来日能安安稳稳。享享清福呢。”
纯嫔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本宫必不负妹妹就是了。”
夜来时分,乌云蔽住明月清辉,连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见。因着肃慧太子崩逝,宫中一律悬挂白‘色’宫灯。连数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凄风苦雨般的啼哭,连平日的金碧辉煌亦成了锈气沉沉的钝‘色’。兮妃早已哭昏了好几次,万事不能料理,幸而有皇贵妃与皇太后一力主持,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无一不周到。无一不体面。如此一来,倒是让皇贵妃在后宫中的威望更高了许多。
这一夜嫔妃们轮流在殿中守丧,因着一切‘混’‘乱’。十六贝子也不独自留在阿哥所了,挪到了靖太妃身边做伴。彤贵人怀着身孕不宜在此守丧,行了礼之后便也回宫歇息了。
沛涵守在冷宫的角‘门’外,林云霄早已借口找旁的看守喝酒,哄了他躲了开去。由着沛涵和我好好说话。沛涵找了个背风的角落,慢慢地烧着冥纸。道:“姌儿,你听到宫里的哭声了么?好不好听?我可是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
我在里头慢慢化着元宝,火光照亮了微微浮肿的脸庞,映得满脸红彤彤的:“你办得这样利落,哭声当然好听了。”
沛涵嗤嗤地笑着:“好孩子啊,别怪姨娘们心狠,谁让你的额娘这么欺负人呢?有这样的额娘,想保你长命百岁,阎王爷也不肯啊。来,大阿哥,好孩子,去底下找你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吧。他们等你呀,等得太久太久了,都寂寞得很哪。”她烧着手里的几个纸制人偶:“来,姨娘再给你烧几个伴儿,让你在地底下别太孤单了。”
我苍白的面孔被火光照亮,道:“那套枕被烧了吧?没有人察觉么?”
“没有。就算真有人发觉,姌儿在冷宫里,我一步也没踏进过阿哥所,谁也疑心不到咱们。也算怡答应争气,我当时便想好了,这件事做得好,是成全了她的前程;做得败了,是怡答应这个妃子的不争气,咱们也没法子了。”
我轻轻一笑:“但凡后妃为了自己前程的,没有不尽心尽力的。”
沛涵将一大把冥纸撒进火堆里,暗红‘色’的火舌一‘舔’一‘舔’,贪婪地吞噬着,她慵懒地笑道:“幸好你提点我,告诉我杭绸的空隙比一般的缎子大,也告诉我芦‘花’‘混’在丝绵里会慢慢飞出,大阿哥的病是最受不了这个的。”
我隔着‘门’扇轻轻一笑:“你若不告诉我大阿哥的病情,我哪里能想到这个。”我将最后一把金银元宝撒落,看着纸灰如黑‘色’的蝶肆意飞扬,自嘲地笑笑:“我是身在冷宫里的人了,坐井观天只能等死罢了。但是沛涵,我绝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我的。”
沛涵静了静神,眼底闪过一丝坚毅决绝之‘色’:“姌儿,只要我想到法子,我一定会让你出来的。我绝不会让你一生一世都陷落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我这辈子,都不敢做这样的梦了。沛涵,我只希望你与贤妃过得好些。”我恍惚地笑笑,轻轻叩动‘门’扇,凑近了,“来,让我告诉你,皇上喜欢些什么,不喜欢些什么。”
沛涵微微出神,有些黯然:“你告诉我这些,是想用另一种方式陪在皇上身边,让皇上过得舒心愉悦么?”
我惘然地摇了摇头:“不。他已经不信我了……他……”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是林云霄急着跑过来道:“小主不宜久留,似乎有宫眷从漱芳斋那儿过来呢。”
沛涵忙不迭起身:“姌儿,那我下回再来看你。你的风湿……我会记在心上的。只是太医院的太医,没一个敢来冷宫,我也是无奈。”
我点头道:“你能常常送些御寒的衣物和治风湿的‘药’物来,就很难得了。”
涅筠本默默守在一旁,听到此节,不由得黯然叹了口气:“媛嫔娘娘。内务府有个职位很低微的小太医,叫云昆。别人若不肯来,你问一问……问一问他肯不肯?”
沛涵喜道:“这人可靠么?”
涅筠迟疑着道:“他若肯来便是可靠,否则奴婢也不能说什么了。”
沛涵匆匆离去,我隔着‘门’向林云霄道:“把媛嫔烧的纸钱清一清,别‘露’了痕迹。”
沛涵跑出了甬道,听见外头渐渐有人声靠近,慌不迭吹熄了手中的灯笼,绕到隐蔽之处。却听几个小宫‘女’四处张望着,低声呼道:“十六贝子,十六贝子,你在哪里呀?”
一个‘女’声怒气冲冲道:“本宫叫你们好好看着十六贝子,结果你们那么多人,偏偏连个小孩子都看不住,简直都是废物。”
一个宫‘女’道:“靖太妃息怒。方才十六贝子说守丧守得累了,想跑来御‘花’园玩玩,结果一个转身,便不见了人影。奴才们该死。”
靖太妃高昂的语调里含着压抑的怒气:“太后娘娘将十六贝子托付给本宫是信任本宫,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太后娘娘已经失去了肃慧太子,哪里还受得住?还不快去寻了十六贝子回来!”
沛涵趁着人往东边去了,忙迅疾地转过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宫人们正四下寻觅,忽然一个高兴起来,像得了凤凰似的:“十六贝子,你怎么在这儿呢?”
十六贝子穿着替太子守丧的银‘色’袍服,外头罩着碧青绣银丝文竹小坎肩,手里正把玩着一片东西出神。靖太妃循声而来,忙欢喜道:“贝子,你怎么待在那儿,快到靖娘娘这儿来。”
十六贝子低头片刻,将手中的东西递到靖太妃手中:“靖娘娘,您快瞧瞧,这是什么好玩意儿。”
靖太妃接过,借着羊角灯笼的光火一看,却是一个烧了一半的纸制人偶,画着五颜六‘色’的‘花’样,想是没烧完就吹了过来,难怪十六贝子瞧个不住。靖太妃心下一阵疑‘惑’,知道这东西是烧给地底下的人用的,便问身边的双喜道:“双喜,宫里是不是安排了人在这儿烧冥纸冥器?”
双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哇。这里都快到冷宫了,谁会安排人在这儿烧啊。忌讳哪!”
靖太妃想了想,取过绢子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半个人偶,哄着十六贝子笑道:“来,贝子,靖娘娘那儿有新鲜的皮影戏玩意儿,比这个好玩多了,快跟靖娘娘回去吧。”
十六贝子毕竟小孩子心‘性’,听了高兴便跟着去了。
靖太妃将袖中的绢子‘摸’了又‘摸’,心下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