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嫔深有兴致,细细赏着皇帝的御笔,笑若‘春’‘花’,“皇上的御笔难得,这个匾额是独永和宫里有呢,还是连皇后那里都有?”
内务府执事太监愣了一愣,一时答不上话来。妍嫔瞟了他一眼,轻笑一声道:“你怕什么?皇后娘娘那里有是应该的,难不成本宫还会吃皇后的醋么?”
那执事太监只好硬着头皮道:“不止皇后娘娘宫里,按皇上的吩咐,东西六宫都有。”
慧贵妃的笑意凝了凝,眉目间还是笑意如初,“倒真是皇上体恤,那黎答应那里是什么字?”
太执事监道:“是仪昭淑慎。”
妍嫔的神‘色’瞬间冰冷,继而又笑道:“黎答应新入宫倒是赶得巧,”她回头一望,笑道“你下去罢。”
旁晚时,永和宫庄妃娘娘传来了我,叫我去庄妃殿上,等到梳洗毕,便和涅筠一同来到永和宫。
待人禀报过,我便进了正殿暖阁,暖阁的窗下铺着一张樱桃木雕‘花’围炕,铺着一‘色’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闪缎坐褥,炕中设一张白檀木刻金丝云‘腿’细牙桌,上头放了些茶点,想是皇上与她二人本在此闲话家常。因是寻常对坐,庄妃只简单绾了个高髻,簪了小朵的攒珠樱桃绢‘花’压鬓,并几支小巧的流苏银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药’长寿纹缂丝袄,被暖阁里地龙的暖气一烘,倒衬得面容微红。庄妃见了我请安,便让品红端了小杌子来让我在跟前坐下,方微微扬了扬嘴角:“姝嫔,下着冻雨还叫你过来,实在是有件要紧事得问问你。”
庄妃正要说话,皇帝慢慢拣了一枚剥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你的身子。好些了罢?”
我心中一暖,欠身道:“好多了,有劳皇上挂念。”
庄妃含了谦和的笑容,向皇帝道:“午后冷清清的,这个时候要是黎答应来弹奏一曲,倒也清闲。只是她五六日不肯面圣了。”
皇帝的笑意极淡,却似这阁中的静尘,亦带了暖暖的气息:“她总说脸上的伤没好,不宜面圣,由得她去。”
庄妃微笑道:“那日苏贵人是气‘性’大了些。可黎答应也有不是之处,皇上心里惦记着黎答应,却不纵容她。臣妾很是欣慰。”
皇帝的茶盏里翠莹莹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虽然没见着,心里想着,就如见着了一样。”
我痊愈后,才陪了皇帝一次。久久未见圣驾,虽然心里是存着皇帝的叮嘱的,却难免有那么几丝寂寞。那种寂寞,是欢悦明媚的曲子唱着,却知道下一出的唱词里是男欢‘女’爱的失散,是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分离;那种寂寞。是‘花’好月圆的美满里,想得见残月如钩的凄冷;那种寂寞,是灯火辉煌。半壁盛世里的一身孤清的影子;可是再寂寞,那滋味却是温凉温凉的,凉了一阵儿,总还有盼望,有希冀。那便是温热的一层念想。直到昨儿夜里匆匆相见,原本以为皇帝是护着自己的。可是他的眼风却没几次落到自己身上,便是落到了,也像天际上远远飞着的鸽子,落不到绵白的云彩里。
我的目光忽然凝在庄妃的衣衫上,那样沉稳而不失‘艳’丽的紫棠‘色’,热闹簇绣的芍‘药’蜂蝶图案,绣着万年青的寿字滚边,映得自己身上一袭梅子青绣‘乳’白‘色’凌霄‘花’的锦衣,是那样暗淡而不合时宜。而凌霄,本就是那样孤清的‘花’朵。
我的喉咙里像含着一颗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我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忍不住问道:“黎答应伺候皇上的日子也不久,怎么皇上这样喜欢她?”
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渐渐多了几分暖‘色’:“正是因为她跟在朕身边的日子不久,却事事遂心,像一个跟朕久了的人似的,什么事儿都想到了,朕才觉得她贴心投意。”
我听了这一句,哪怕心底里再酸得如汪着一颗极青极青的梅子,也只能垂下了眼睛。
庄妃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将谢未谢的‘花’朵,凝了片刻,还是让它张开了‘花’骨朵:“说起这个事儿来,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帝微笑道:“庄妃跟朕,有什么不当说的?”
庄妃笑容微微一滞:“午膳过后,黎答应来找臣妾,给臣妾看了看她的脸,臣妾一时间不敢定夺,只好带了她过来见皇上。黎答应哭哭啼啼的,现在也不敢进殿来,臣妾想姝嫔和她一同住在景仁宫,所以急召姝嫔过来。也请皇上看一看黎答应的脸吧。”
皇帝颇为意外:“芳姬来了?人在哪里?”
庄妃郁然道:“人在偏殿等着,就是不敢来见皇上。”她见皇帝眉心渐渐起了曲折,便道,“品红,你去请黎答应进来,有什么委屈自己来说吧。”
品红出去了片刻,便领了黎答应进来。黎答应如常穿着娇‘艳’的衣裳,只是脸上多了一块素白的纱巾,用两边的鬓‘花’挽住了,将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秀净面庞遮去了大半。
她眼里含着泪‘花’,依足了规矩行了礼,皇帝未等她行完礼便拉住了道:“这是怎么了?即便是受了两掌,这些日子也该好了啊。”
黎答应撑不住哭起来,娇声娇气道:“横竖是伤在臣妾脸上的,皇上看个乐子,还觉得红肿着‘挺’喜兴的呢。”
我听着她与皇帝这样说话,蓦然想起自己初嫁的时候,晨起时对着菱‘花’镜梳妆,也和皇帝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笑着,撒着娇说着贴心话儿,并无尊卑之分。那年岁,真当是一生中最天真无忧的好时候。只是就这么着弹指过去了,到了眼下,见皇帝一面不易,却眼睁睁看着他与新人亲近欢好,一如对着当日的自己。
这样想着,便抬眼看了看庄妃,庄妃只是垂着脸,像庙宇里供奉着的妙严佛像,无喜无悲,宝相庄严。我把玩着衣襟上垂下的金丝串雪珠坠子,那珠子质地圆润而坚硬,硌得手心一阵生疼。我越发觉得风寒没有散尽的晕眩‘逼’上脸来,少不得按了按太阳‘穴’,替自己醒醒神。
黎答应哭着,便将脸上的纱巾霍地扯下,我瞥了一眼,差点没吓了一跳。黎答应的脸原本只是挨了掌掴红肿,嘴角见了血,此刻不仅肿成青紫斑驳的一块一块,嘴角的破损也溃烂开来,蔓延到酒窝处,起了一层层雪白的皮屑,像落着一层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皇帝惊得脸‘色’一变:“你的脸……”他未说下去,与庄妃对视一眼,庄妃即刻道:“这个样子,断不是掌掴造成的,必是用错了什么东西,或是没有忌口。”
黎答应立刻跪倒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哭诉道:“臣妾爱惜容貌,不敢破了面相惹皇上不高兴。得罪了贵人是臣妾的不是,挨了打臣妾也该受着,但臣妾已经饮食清淡,按时用‘药’了。可是脸却坏得越来越厉害,臣妾心里又慌又怕,不敢面见皇上,只得告诉了庄妃娘娘。”
庄妃担心道:“臣妾问过伺候黎答应的人,都说她这几日饮食十分注意,连喝水都特意用了能消肿化淤的薏仁水,也不忘拿煮熟的‘鸡’蛋‘揉’着,是够当心了。”
皇帝微一沉‘吟’:“你说你用‘药’了?是哪儿来的‘药’?”
黎答应停了哭泣:“是太医院拿来的,说是贵人打了臣妾,也愿意息事宁人,所以特意送了‘药’来,略表歉意。”
皇帝目光微冷:“那‘药’你带来了么?”
黎答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圆钵,品红忙接了过去,打开一闻,道:“太医院的‘药’,是这个没错。”
皇帝的眼神微有疑‘惑’,庄妃便道:“那日妍嫔也在,为了后宫和睦,是妍嫔劝苏贵人送‘药’给黎答应,也是妍嫔让身边宫‘女’菱荞以苏贵人的名义去取的‘药’。”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彩:“妍嫔有心了。”
庄妃安然一笑:“妃嫔的职责,不正是如此么?她是个懂事的。”
皇帝便不再言,只问道:“刘阜立,朕记得刚有太医来替朕请过平安脉,还在么?”
刘阜立恭声道:“是太医院的左铭左太医,此刻还在偏殿替皇上拟冬日进补的方子呢。”
皇帝微微一凝:“着他过来,看看这‘药’有什么名堂。”
刘阜立立刻去请了左太医进来,左太医是个办事极利索的人,请过安一黎玫答应脸上的红肿,再闻了闻‘药’膏,沾了一点在手指上捻开了,忙跪下道:“这‘药’是太医院的出处没错,只是被人加了些白‘花’丹,消肿祛淤的好‘药’就成了引发红肿蜕皮的下作‘药’了。”
庄妃蹙眉道:“白‘花’丹?怎么这样耳熟?”
左太医恭谨道:“是。入了冬各宫里都领过白‘花’丹的粉末,配上晒干的海风藤的叶子,是一味祛风湿通络止痛的好‘药’。宫里湿气重,娘娘的恩典,每个宫里都分了不少,做成了香包悬在身上。只有黎答应新近承宠,她的宫殿刚收拾出来,所以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