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持槊(五上)
“阿斯蓝,你这又是何必。w〕ww.苏啜附离对你还不够坏么?他做的那些事情,连草原上的狐狸看到后都会脸红!”舍脱哥撒那原本就与苏啜附离合不来,见阿斯蓝执意要为苏啜部死战到底,忍不住上前劝道。
“你不懂!”阿斯蓝苦笑着摇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李旭,“但附离懂,他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即便是附离,当年中原的大可汗肆意妄为时,也曾离开部落,到咱们月牙湖畔来躲避灾祸!”必识侯曲利的口才远好于舍脱哥撒那,接过众人的话头,大声道。
当年李旭出走塞外的原因,霫族诸部的豪杰们人尽皆知。近年来苏啜附离兄弟对阿斯蓝家族的排挤打压,月牙湖畔的汉子也是有目共睹。好在霫族部落的结构与中原的家族不一样,除了部族埃斤之外,重大决定还需要长老们点头。否则,性情耿直的阿斯蓝早就被苏啜附离兄弟赶出部落了。
受了这么多的委屈,阿斯蓝却依旧要为苏啜附离而战,在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看来,其行为就实在有些不可理喻了。
阿思蓝没有回应,也找不出太好的说辞来回应。只是望着李旭,大口大口地向嘴里灌酒。仿佛喝完了这顿,就再不会有下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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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凄凉的眼神先是让旭子一愣,旋即明白了阿思蓝近年来的遭遇。当年阿史那却隅为了逼苏啜部就范,主动将自己未出生的女儿聘给了阿斯蓝没出生的儿子。在当时来说,这对阿斯蓝及其家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荣耀。待阿史那却禺在突厥王庭的政治争斗中失败之后,这桩婚约带给阿斯蓝家族的却只有灾难。而以阿斯蓝的为人,他肯定不会因为却禺家族的没落就主动提出悔婚。如此,非但接替却禺掌管东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鲁看阿斯蓝不顺眼,心胸狭窄的苏啜附离想必也容其不下。
即便如此,阿斯蓝依旧要为部族而战。不需要理由,仿佛这天生就是他的义务。
他知道李旭理解自己。李旭也的确理解。突厥狼骑打到长城脚下,中原豪杰要群起而迎之。中原将士杀向草原时,难道就不允许草原男儿挡在其马前么?
今天李旭身后便是长城。他日阿斯蓝身后,又何尝不是牧人们的家园?
为此,旭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仅仅是与好朋友相对而引,鲸吞虹吸,且尽今日之欢。
“你倒是说一句话啊,附离!”必舍脱哥撒那见自己费了半天吐沫,两个当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生气地推了李旭一把,命令。
“阿斯蓝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李旭又灌了自己几口,抹着胡须上的酒珠回应。“除了南下之举外,其他选择都没什么错!”
“我本不该南下!”阿思蓝也学着李旭的样子抹了一把金黄色的短须,脸上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凄凉,“但我却不得不来!”
“你的确不得不来,但此番我送你走,却不希望在长城脚下再见到你!”李旭又笑,高高地举起另一袋子奶酒。今日的酒喝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脚步已经略显虚浮。摇摇晃晃趔趄了几下,待再度站稳身形时,刚刚避开了阿斯蓝等人的正面,将山坡上持槊而立的一万五千弟兄全部展现。
长槊如林,旌旗猎猎。
主帅在山坡下与敌军将领谈笑生风,士卒们却如山岩般巍然不动。除了周大牛等少数几个为李旭拎送酒水的亲卫外,张江、方延年、时德方等武将文职都笔直地站在弟兄们之间,安稳如山中嶙峋而起的磐石。
相比之下,阿斯蓝等人身后的部族骑兵们的秩序就差得多了。自打闻到了酒香,他们的喉咙就不停地上下移动。有人性子急,干脆从马鞍后解下随身的酒袋,自顾喝了起来。还有人仗着曾经跟李旭有过一面之缘,笑嘻嘻地从队伍中跑出来打招呼。周大牛只要派人送过酒袋去,他们一概来者不拒。
“那是自然,今日之战,我已经输了。不会纠缠不清”阿思蓝迅看了看不远处中原儿郎们如山军容,苦笑着承认。对方那边才能真正称得上军旅,自己麾下,只能算是一群拿起了武器的牧人。“他日你若到月牙湖畔,我定要你看看徐贤者训练出来的骑兵!”收起笑容后,他又继续补充。无论实力相差如何悬殊,牧人也有牧人的尊严。长生天可以降下风雪,却不能强行按弯勇士的脊梁!
“苏啜部的骑兵,想必没有全部带在你身边!”李旭快扫了一眼乱哄哄的部族骑手们,然后轻轻摇头。
“我部精锐尽在附离埃斤身侧。我所带的,都是这两年刚刚开始接受训练的新人!”阿思蓝跟着摇头。“所以,附离,我劝你不要将骨托鲁汗的实力太小瞧了!”
“就像你刚才说的,无论如何,我都得站出来,是不是?”李旭又抿干了一袋子酒,带着几分熏然意味回应。他知道阿斯蓝这句话没有任何恶意,但和对方一样,在外敌杀到家门口时,他别无选择。不管部落的头人和长老过去对自己是好是坏。也无法再计较朝廷和权臣们如何糊涂昏庸。
“当然,否则你就不是附离!”阿思蓝仿佛早料到李旭的回答,笑着接口。
“我是附离,你是阿思蓝!”李旭举起酒袋,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再度相碰。
“我是阿斯蓝,你是附离!”阿思蓝用力将酒袋撞向李旭手中的酒袋,两眼隐约已有泪光。
他二人在这厢喝得洒脱,却把舍脱哥撒那急得直跺脚。如果阿斯蓝与苏啜附离两个联手,整个苏啜部必然不肯遵从十三家部落长老推举李旭为新任大可汗的提议。届时,恐怕月牙湖畔难免要刮起一场血雨腥风。死得都是白天鹅的良种子孙,反而令旁边的野驴、狐狸白白捡了大便宜去。
没等他上前再劝,必识侯曲利快伸出手,从背后拉住了他的束甲皮绳。“放心,阿斯蓝和附离两个打不起来!”素有主意的侯曲利附在哥撒那的耳边低语。
“那他们……?”哥撒那被几个朋友的古怪行径弄得晕头转向,皱着眉头追问。
“咱们也喝!”侯曲利故弄玄虚,举着皮口袋凑到李旭和阿斯蓝两个身边,与二人交相碰了碰,将皮袋中的奶酒一饮而尽。
又一代奶酒落肚,阿思蓝脸上也涌满了熏然之意。“附离,你听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当你是附离!生了翅膀的附离(苍狼)”
“我也当你是阿斯蓝,驰骋草原的阿斯蓝(豹子)!”李旭一边喝一边回应。
“阿斯蓝和附离本来应该是兄弟!”阿思蓝抹了把胡子上的水和酒,喃喃道。
“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李旭抱着阿斯蓝的肩膀,用力拍打。猛然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不是很强烈,但足以驱散眼中阴影。
“阿斯蓝不想跟我开战。他之所以要拔刀,是怕我像草原上的胜利者一样,屠戮他的族人!”强烈的紧张之下,旭子紧握皮口袋的手微微颤,将小半口袋酒全洒在了胸甲上。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有些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作为一个中原人,他根本没有打算过按照草原规矩,将战败者全部贬为奴隶。当年他就不认同苏啜部这种残忍行为,现在依然不认同。
“如果好兄与骨托鲁开战,阿斯蓝,你怎样做?”想到这,李旭停住酒袋,醉熏熏地问道。
“附离,你,你知道我不能帮你。我已经败了,没资格再当你的对手。等我带着这些人回部落,你和骨托鲁之间的仗已经打完了!”阿思蓝想都不想,边喝边答。
“如果我打赢了骨托鲁呢?”李旭问话中酒意突然消失,以地道的霫族语言一字一顿地追问。
“很难,他们人太多!”阿斯蓝颓然摇头。抬眼看了看李旭,他又叹息着道,“你别指望甘罗帮忙。为了摆脱甘罗的影响,骨托鲁至少做两年的准备!”
“别管那些,我只问你,如果我打赢了这仗,你准备怎么做?”李旭用力搬正阿斯蓝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寻求答案。
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一个激灵,阿斯蓝心中的醉意也瞬间消失。直起已经不再年轻的腰身,他再度郑重强调。“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杀到月牙湖边,请踩着阿斯蓝的尸体过去!”
“也许我单人独骑会捧着酒去!”李旭诡秘的一笑,重新拎起一袋子酒,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轰然相碰,“时候不早,干了这袋,诸位兄弟尽管上马!”
“捧着酒……?”阿斯蓝先是一愣,然后猛然醒悟到了什么般,咧嘴而笑。
“当然捧着酒!阿斯蓝,莫非你家的羊肉不够吃了么?”李旭将手中酒袋停在半空,挑衅般大笑
“什么话,你若是来,我一定亲手放翻你!”阿斯蓝愤然作色,举起酒袋,仰头下倒。
那酒味儿先是浓烈如刀,然后甘冽如泉,接下来便是甜甜的奶香和草原上花香的余韵,萦绕在舌根喉咙之间,连绵不绝。直到告别的双方都在彼此的视线之中消失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意。
张江、时德方等人都不懂突厥语,所以李旭最后与阿斯蓝两人之间的对话,他们一句也没听懂。但从自家主帅和敌人的脸色上,他们推测出双方彼此之间一定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是这个默契的具体内容,大伙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到。
“那个金黄胡子的野人似乎输得极不服气?”又走了一段山路,张江心痒难搔,凑到李旭身边低声打听。
“大将军今天放走了他,会不会是放虎归山?”明知道没有自己说的这种可能,时德方还是低声提醒。“突厥人向来言而无信,他们虽然不是突厥人,却也是喝狼奶长大的!”
“不会,十几个部落共同达成的协议。单凭一两个人很难推翻!”李旭笑着看了围拢过来的亲信们一眼,低声解释。“况且经历此次战斗,他们都觉中原并不是一块容易啃的骨头。当然不愿意再给阿史那骨托鲁当刀子使!”
“但那个苏啜部,不是没参与那天的公推么?”方延年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追问。
“他们每个部落的兵都不太多。苏啜部虽然强,但也不敢贸然向其他十三个部落动手。阿斯蓝是担心我报复苏啜部,所以坚持要为自己的族人而战。舍脱部和必识部的将领不愿霫族的牧人自相残杀,所以劝阿斯蓝背叛苏啜附离!”李旭知道众人的好奇心轻易不会得到满足,索性一口气把刚才的交锋解释清楚。
阿斯蓝、哥撒那与侯曲利三个虽然都是草原豪杰中的翘楚,心思深邃程度与中原的宇文述、李渊、裴矩等人却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因而熟悉草原规矩又被中原老狐狸们反复“淬炼”过的李旭轻而易举地便猜透了阿斯蓝等人的心思。
阿斯蓝怕自己的部族被李旭屠灭。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却担心苏啜部因为推举新可汗的事情,向他们起报复。所以阿斯蓝要为自己的部族血战到底,侯曲利与哥撒那则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将李旭“绑在”他们部落的勒勒车上。三个人的选择不同,却都是为了自家部族的将来着想。而李旭最不想也不屑做的,恰恰是灭族屠部这种愚蠢事。他苏啜部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来自中原,而感到血脉卑微。离开苏啜部后,他也没有因为对方是牧族,而自视品种高贵。
在他接触过的人中,草原上有阿史那却禺这种老狐狸,有苏啜附离这种短视鬼,中原也有宇文述和李密。草原上有阿斯蓝、哥撒那这种热血汉子,中原也有王须拔、程咬金这种磊落豪杰。至于普通百姓,牧人也好,农夫也好,都是靠天吃饭。他们习惯也许各异,本质却没什么差别。
虽然眼下他的大可汗的职位只是一个噱头,将来未必做得真。可出于善良的天性,旭子不希望几个好朋友将来自相残杀。所以,他先用话挤住阿斯蓝,逼迫对方许下不再追随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两个南下的承诺。然后遵从草原的习俗,宣布自己日后将捧着美酒,上门去拜会昔日的朋友。
草原习俗,拜会朋友时如果带吃食,是对方极大的侮辱。但美酒除外,在牧人心中,美酒是与朋友共享的。对方捧着酒袋上门,自己当然不能举起手中的刀。
在保障苏啜部的利益不会受到伤害的情况下,选择支持一个受到十三部长老公推的朋友做大汗,还是选择继续支持处处与自己为难,又新近战战败逃回的苏啜附离做埃斤,对于阿斯蓝而言,答案就立刻变得异常简单。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旭能打赢长城之战!
酒徒注:1、持续三天高烧,整个人都昏昏沉沉。这次回北京,也不知道被谁祥瑞了。先是计算机坏了,维修居然比买新的还贵。只好更新换代。然后就感冒,烧,差点下不了飞机。今天终于缓过一些来,努力更新,希望大伙看得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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