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林家自身的财力,便是包下一艘当下最豪华的客船一路北上,本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正如黛玉所知的原因,林如海甚至没有动用官船——毕竟他自己不用同行——反而是租了一艘小型的商船。
加上足足有三个少爷姑娘在船上,就使得三人的行动范围都显得逼仄。
林墨玉也就罢了,他大可以到处行走观看,黛玉墨玉两个困在自己的房间里,却是着实无聊。
不过,黛玉由雪雁传递的那一问,以及墨玉那似乎毫不相干的回话,出乎黛玉意料之外的,倒是拉近了继兄妹两个的关系。
于是她们至少多了点别的事情做。
轻轻落下一子,黛玉抿了一口茶,意态悠闲。
而坐在她对面的林墨玉,嘴角却抽了一下。
只看这两人的情态,大概旁观者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黛玉胜券在握。
至少才来旁观不久的青玉就这么误解了,看着墨玉的眼神,简直多了几分鄙视。
可事实真是如此么?
恰恰相反!
墨玉这个表现,不是因为他要输了,而是因为他要赢了。赢了至少十子。
可是,黛玉的表现不对!
青玉不在时,他已经试过了黛玉的棋力。不得不说,能做一本经典名著(虽然他不喜欢但也无法否认这点)中以才气出名的女主角,林黛玉确实是个天生聪颖过人的孩子。她的棋力绝对远超她的年龄。
所以她肯定能看出她的败局。
也所以,她的态度真的不对!
正常的小孩子,在她这样的年龄,又是天之娇女般被宠溺着长大的,就是不骄纵,又有几个能没有几分好胜心态!?更何况在墨玉的心里,“小心眼”甚至就是女人的标签。
很多特种部队的女兵,有时候都会有这毛病。
这林黛玉在这方面就更别说了。
可是,不管是他之前让子收敛棋力,还是现在步步紧逼,黛玉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要对杀她就跟她对杀,他要稳步进取她也就步步为营……当真是胜败无碍,如云烟过眼一般。
等到青玉投来近乎鄙视的眼神,墨玉才在心中冷哼了一声。
——明明一样是现代穿来的,但这林青玉,才更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还用收官么?”再次放下一子,墨玉干脆的问了出来。
“是兄长赢了。”黛玉也很干脆的投子认负。
“咦?”青玉瞪圆了眼。
“大妹妹倒是不在乎输赢。”墨玉没理青玉,自顾自的感慨了一句。
黛玉似笑非笑的看了墨玉一眼,“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原不擅长此道,自不以此与人争长短,不过以为游戏,何必在乎输赢?只是,兄长是否要说做妹妹的没志气?”
来了!
墨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回他对陶渊明的讽刺!
陶渊明《乞食》一诗有一句“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
自认自己没有韩信之才,不能像韩信那样报答漂母的一饭之恩。
他弃官归隐,并不是没有改变天下的抱负,而是自认没有改变天下的才干。所以才“退则独善其身”。问题是,这种“自认”,是真正的自知之明呢,还是一种变相的逃避?
他采用了后面的想法,而黛玉显然认为是前者。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自觉的,墨玉将黛玉视作了辩论对手,而没将黛玉的回击单单的视作是女性的小心眼。
谁知黛玉并不与他在这里争论,顺口就接了一句,“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墨玉听了就皱眉,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攻击意味,“大妹妹这总不是在和我背《周易》吧?”
“自然不是。”虽这么说,可黛玉原本柔软娇弱的面上,却透出一种沉肃的意味来,“只是兄长这两日给我看的范公王公之论,总不及前些日子的笔记那般挥洒自如。”
总不及之前的笔记挥洒自如?
青玉听得懵懵懂懂,插不进话去,早想走人了。只是又是不甘,又怕黛玉吃亏,这才依然坐在一边。看到黛玉严肃起来的表情,忍不住盯着墨玉看。
黛玉这话婉转了些,墨玉也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因之前有人“告状”,他知道了黛玉最开始的“反击”,后来又有雪雁转达的话,他便改了法子,接下来两天,连续写了范仲淹和王安石的“读书笔记”给黛玉,也稍稍有些试探的意思。
可黛玉看了之后并没有回什么话,到了现在才来说一句——没有之前挥洒自如!
什么叫之前挥洒自如这时候没有?
之前写人错处,虽是断章取义,论人之过,却也是他心中所想,所以他写得酣畅淋漓。此后写那两位的功绩,他心中却总是心怀芥蒂,记着人家的不足之处,这在文中总是难免逗漏。
所以……
黛玉这是在说他求全责备,不够厚道!
墨玉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这次是真被教训了!被一个六岁的小姑娘!
这时,黛玉又开了口,第一次换了称呼,“哥哥总盼着妹妹好些,妹妹也自然盼着哥哥好些。林家日后,家业门风都看要哥哥的。圣人说知者过之。虽也知有少年意气,但总是怕哥哥不能执两用中。”
黛玉放缓了语气,墨玉也真不好发火。
况且他也是个聪明人,其实心里面知道,黛玉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之前黛玉让他写“钦敬之人”,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大抵是那时她看他总着眼他人错漏不正之处,心中起了担忧。而他随意写下范、王二人的笔记,又何尝不是因为,往前推,历史中没有他真正钦敬的人物?
穿越者的优越感啊……
原来真是有这东西的。
黛玉能看出这些,并且敏锐的抓住机会直言指出,不知为何,墨玉的心里就冒出一句以往从来不以为意的形容词来——
慧极必伤。
但是很快,墨玉就皱眉将这个“柔婉”的词汇给甩出了脑子。
另一边,青玉见墨玉没有发作起来的意思,松了一口气。她心中也暗暗腹诽——黛玉也就算了,这墨玉“古化”得也太严重了吧?
“哥哥姐姐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青玉一幅小心翼翼的模样说道,“看来以后我也要多读些书了,否则怎么和哥哥姐姐说话?”
墨玉在心底轻嗤一声。
都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喜之一,但他倒宁可和形象变得与既有印象有了差别的黛玉交流。对这个装萌的家伙没半点兴趣。
而听见这话,黛玉也没立刻回应。
她之前和墨玉交谈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此时青玉一插话,她却反应过来了——
劝诫林墨玉,是为了林家的日后。毕竟很快就会有数年的分别。
而要劝他,又自然只能用圣人之言。在经史中找到自己需要的言论,对她来说没任何难度。可问题是,这是女子应学之物,应有之言吗?
往深里说,就是学了,且学得好,又有什么用处?
——宝姐姐说看那些禁书会移了性情,看这些圣人之言,其实也一样会“移了性情”才是。
黛玉看着青玉,少有的怔愣了一会儿才笑道,“还不知外祖家如何。你若愿意学,我先教你就是。”
青玉忙应了一声。
黛玉于是也在心底摇头了。她会那么说,倒有一半是因为看出来,青玉并不真心想学那些。果不其然,青玉很快就指着棋盘道,“都说琴棋书画,这就是棋了。只是看起来麻烦得很,哥哥姐姐,有没有什么简单点儿的玩法?”
这个问题可难倒了黛玉,“我倒是知道还有象戏,只是那个天南地北的规则不一,我也不曾学过。”
墨玉却再次在心底轻嗤一声,干脆的扭过头去了。
他知道,看着他年纪大些,青玉是想让他配合着弄出什么跳棋、五子棋之类的东西来。可那些东西……从小被爷爷用围棋操练大的他可能看得上吗?
当然不可能!
黛玉见着墨玉的模样,心中更是奇怪。这几天的时间,墨玉和青玉之间的关系,倒有日渐生疏的迹象。不过在她看来,这是因为青玉对这个兄长不够敬重的缘故。
这个也只能让青玉慢慢学着……就是不知道她的《女训》一类的到底学到哪里去了?
在心里叹息一声,黛玉继续说了下去。
“这手谈一道,虽然看着麻烦些,但真要说起来,规则却也不多。要学会其实也挺简单的。爹爹说我很没天赋,用不着多用心,你若会了,倒是可以和我一道,也不用总是劳烦兄长让子了。”
青玉哪里是对围棋一无所知!
甚至,因为在后世看过的一部动漫的缘故,她是知道围棋的基本规则的。但若是知道规则就能下得好,那可就要国手遍地跑了。
不过,若是总要学点东西,学这个总比四书五经要好。
至少也能多些话题来说。
这段时间,青玉最苦恼的事情就是这个了——她和黛玉的共同话题,真是没有几个!
幸好,等到到了荣国府,青玉可不认为到了那个时候,在后宅之中,黛玉还能和贾母、三春宝玉那些人讨论四书五经一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