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刀锋抵在穷奇的脖颈,道静居高临下,怒极反笑。
“你当我不想杀你吗?”
“不是不想,你是不敢!”穷奇纵然已是穷途末路,然而从他的心底里从来从来都没有把道静视作威胁。
一贯的自大和不断的恭维蒙蔽了他的视听,在他的认知里,道静仍然是那个谦恭有礼,会请自己向父王问好的小弟。
道静表情有片刻的呆滞,忽然笑了。他收回了短刀,取出一方巾帕仔细的擦拭着。
“我是不敢。”他点点头,看似淡然实则冷冽的接续道:“我不敢让你死的这么糊涂!”
“啊,对了。”道静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神位的方向眨眨眼,那神座之上的清光黯淡了下来。玄逸的身影如云烟般消散,随之带走了所有可见的景物。
穷奇惊讶的看着这变化,这大殿的景象竟然在一点点褪去。
道静的脸,明明那样近,却开始变的半透明。
他依旧笑着,这讨厌的、虚伪的笑让穷奇作呕。
“任何公正的言语在你听来都是刺耳的,我说这些只怕会让你想咬掉我的鼻子。可我还是要告诉你,其实你没必要恨我,如果你死了胜利的也不是我,我只不过回到了原本的命运轨迹中。可那些给你制造仇恨的人,那些你以为的盟友,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们昨天向你诉说抱怨,以你为刀剑对付我们师徒。你信不信?天亮以后,北帝的桌案上会出现无数的奏议。我留你一条命,是让你看看,他们如何把责任全部推到你的身上。包括的父王!”
“穷奇兄。”道静的手按在穷奇的肩上,没有一点力道。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道静的话清晰的传到了穷奇的心中。
“你可要好好活着啊。”
穷奇绝望的闭上了眼,他已经不想咬掉任何人的鼻子,他的脑袋里空空的,什么想法都没有。
东海仙人去哪儿了?穷奇在虚无中茫然四顾。
沈灵霄呢?他为什么能活过来?
父王!对了,父王不是说他今年的寿辰。如果没有自己,太冷清了吗?
三郎败了,他怎么没有来?
大哥呢?去无界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了。
东海太子呢?他不是给自己送了美女和美酒吗?
完了,穷奇这一刻真真正正的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道静,对了,道静中了箭!穷奇猛然睁开双眼,道静中了箭,所以他的身影才会消失。刚才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眼前的景象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败了。
从头顶到脚下,他整个人被关在巨大的牢笼中。牢笼之外空无一物,初了无穷无尽的水。
他的眼中喷发出怒火,把铁笼烧的通红,明水沸腾了!
然而就在这牢笼下方,同尘宫中,有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人。
“你叫和裕?”重黎一边问着,一边四处张望。周身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他看过了都不太满意。
和裕有些莫名的错乱,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担心紧张过度?衡山神君怎么会来到命数?
“在下正是和裕。”
“唔。”重黎胡乱的答应一声,又问道:“你这儿,有没有结实一点儿的?不要太锋利。”
“结实的……什么?”和裕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他四下看了看,抬手抓过一根狼牙棒。
“这个可好?”
重黎看了,大为满意,一把抢过来,纵身飞入头顶的水幕之中。
穷奇的怒火并未让他的困境得到解脱,反而在力气即将用尽的那一刻遭到了当头一棒。
鲜血糊住了他的双眼,剧痛让他脑中混沌。
“本君便代你父王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不孝子!”
乒乒乓乓的击打声伴随着哀嚎响彻明水,和裕同他身旁的两位长老同时一哆嗦,挤在一块向上望。
“宫主,衡山神君不会把他打死吧?”
和裕皱着眉,想要摇头否定,又摸了摸下巴,反问了句:“大概不会吧?”
尘埃落地,道静跪坐在古真殿中,一时失神。直到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他才回复了一点意识,缓慢的抬起头。
和岳、和川、和轩、叔齐。
走在最后的是天愚。
道静的心落到了实处,眼前一黑跌倒在了一个怀抱里。
天台山的四位将领同时单膝跪地。
“恭迎尊上!”
可天愚的目光却在殿中不断的搜寻着,他问询的看向玄逸,没有得到任何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殿外的两位刑官齐齐长出一口大气,可这口气还没喘匀乎,便被他们的神官大人一手一个拎着冲进即将迎来黎明的暗夜中。
仙霞岭,古战场,一堆灰烬中融化的金角是如此的刺目。
“大人,大人!”刑官惊呼,一边一个赶紧扶住了天愚不稳的身躯。
“大人您怎么了?”
天愚剧烈的喘息着,断断续续的说出和煞白的脸色毫不相符的话语。
“没,没事,没事。回,回去吧。
“回哪儿?”
是啊,回去哪里呢?天愚心头的伤疤被重新掀开,又被狠狠的割了一刀。谁能给他一句建议,告诉他该何去何从?
刑官对视一眼,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建议道:“不如去禀告烛龙大人?”
“对,对。”天愚茫然的点头:“去魔界,找师父。”
玄逸安顿好道静,听完了和岳对这场战役的汇报,满意的拍拍他的肩,道一声:“很好。”
古真殿重回寂静,他却抬手展开一道风障。
在幽蓝的袍袖中,玄珠心镜红光浮动,一点入豆的玉色掉落在地。
现出一个匍匐的身影。
“主人。”
沈灵霄?不,他不是。沈灵霄早在十九年前就已经死了。
蒙慕?这……也不是蒙慕,堂庭之山的诛仙刺已经杀掉了蒙氏最后的一员。
他是长幽的仙灵吗?不不,长幽已经毁在了仙霞岭的深山中。
几经生死,他依旧在轮回之外。身份样貌发生了改变,这一颗心,却始终没有变过。
可能已经变了,毕竟在他的生命道路中,曾经也沐浴过阳光和良善。大彻大悟之后,他没有理由还保留着性命。
问题是,他为什么还能活着?
“本尊已不是你的主人。”玄逸负手,冷冷的道:“你既然能得不死,从今以后便远遁他方,不得与本尊麾下任何一人相见!”
蒙慕半边脸上的疤痕正在悄悄的平复,轻痒让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没有死。
然而,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不过既然没死,这便是天不绝他。蒙慕赶紧跪地,给玄逸叩了个头。
“主人,属下一时贪心,使您深陷险境。但凭主人责罚,蒙慕毫无怨言,只求主人不要赶我走。”
这话,倒是让玄逸听的好生奇怪。
“你此前不是痛哭流涕,深觉自己委屈,就算赴死也不愿再为本尊效力吗?”
的确是这样的,然而那件事让蒙慕后悔不已,他此刻只想弥补。
“主人赐予我再一次的生命,便永远是蒙慕的主人。从今以后,蒙慕永远都不会离开您,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样忠心的表白,玄逸本该感到一丝欣慰。然而他想听的,是真话。
“你已赎清了所有的罪过,本尊要你何用?”
“有用的,有用。”蒙慕忙不迭的保证道:“属下,属下可以在暗中保护您。属下可以为您探听您想知道的一切消息。”
“你从前不是对自己不能见光的身份深恶痛绝吗?”
是的,蒙慕至今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也知道,沈灵霄死了,蒙慕便可以活。非但能活,还有光明正大的机会。勇烈大王?他虽然失去了蜃族,却还有沃野。虽然他不想回到那个伤心地,可是那毕竟是光明正大的,不是吗?
执掌沃野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可以再见到自己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朋友。至少偶尔,可以这样。
“蒙慕。”玄逸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哎,属下在。”蒙慕忙不迭的应下来。
玄逸清楚,这执迷不悟的又何止他一人?
“你以为,蒙慕还能存在于这世间吗?”
暗卫见了光,主人的筹谋便会大白于天下!蒙慕心里一惊,下意识的他抚上心口,这跳动的心脏证明他还活着。可是为什么,会觉得这颗心不在自己的掌控中了呢?
“本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此刻去到千里之外,或许还有存活的可能。如果你继续留在金庭之中,最多不会超过三日。”
对啊,蒙慕才想起来,他手中犯下的杀戮也不少。向来觉得自己委屈,其实那许多生命,原本也是无辜的。他在金庭中最多能活三日,他去了人间,哪怕是逃到大荒,又怎知能够躲过雷霆都司的天兵?
躲躲藏藏,遮遮掩掩,这样的日子真是够了。
“主人,蒙慕不走。”他郑重的道。
“并非我要赶你走!”玄逸何尝愿意看到昔日一手养成的灵物沦落至此?不自觉的变换了称呼,褪去一切身份之后,好似他还是当年酒宴之上的那位宾客。
“我一再保全你的性命,是知道你天性本善。这天地本来辽阔无限,无论你身在何处,相信都会遇到珍惜你、关心你的人。即便此生再不能相见,至少让在意你的人知道你还活着,这就给他们最好的安慰了。”
“啪嗒!”一滴泪水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蒙慕空洞的盯着地面,异常的平静。
“师尊。”他突然叫了这么一句。
玄逸倏忽转回身,无比讶异的看着他。
“我求您,让我留下来吧。”蒙慕跪地上前,一把抱住了玄逸的腿,强忍着哭泣道:“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死,是公子用他的法力维持着我的性命。我也知道您为什么要赶我走,您是怕他领受仙职的时候,我会……会灰飞烟灭。”
“师尊。”他泪眼朦胧的抬起了头,哀切的望着这位即便不能成为他的师尊,也没有放弃他的仙人。
“徒儿没有福气领受您的教导,您的大恩我也再不能回报。师尊,您让我留下吧。这一辈子我已经没有遗憾,就让我陪着公子最后,最后一次。我求求您了,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这一声师尊,其实本来可以光明正大的。玄逸下定的决心,再提不起来了。
在与命运的博弈中,没有真正的赢家。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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