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薇妮没有去学生餐厅,而是先去了古老的伊斯顿二楼的那个空房间。
古老的伊斯顿里空无一人,四周静得只听得她的脚步声在整栋楼里回荡。薇妮摘下镜子,将它放在桌上,轻声唤:“镜子。”
镜子一声不吭。
薇妮再唤:“镜子。”
镜子继续保持沉默。
薇妮皱眉:“再装死,就把你扔进喷水池里。”
镜子假装自己这会儿才幽幽转醒过来,用睡眼惺忪地声音说:“啊,小薇妮,你刚才说什么?”
薇妮说:“我刚才说的是:你现在得到了第五颗翡翠绿松石,是不是该向主人有所交待?”
镜子像是捉住了警察错误的小贼,得意地揭穿说,“胡说八道,你刚才明明就在威胁要把我扔进喷水池。”
接着,它又换了语重心长的语调,“小女孩不该随便说谎话。说谎话会长驴耳朵的。”
薇妮天真地捂住耳朵,说:“长驴耳朵啊,真可怕。但是,不知道沉在水底浑身铜锈和驴耳朵比,哪种比较可怕?”
镜子立刻转移话题,施展出“先下手为强扮可怜”的惯用伎俩,声泪俱下地控诉道:“上周你拿我去做魔法阵阵眼。我是镜子,不是魔法石!”
薇妮纠正说:“你是镶嵌了五颗魔法石的镜子。”
镜子锱铢必较:“那个时候只有四颗。”
薇妮看着镜子,面带微笑:“现在有了五颗翡翠绿松石的镜子阁下,请你交待你到底恢复了什么能力。”
镜子顾左右而言他:“我做了阵眼,还帮你抵挡了一次攻击。镜子也会累好不好。不要因为我不抱怨,就以为镜子跟地上的石头一样,没有想法,没有感觉。小薇妮,你的冷酷薄情彻底伤害了镜子的心。”
薇妮根本不为所动:“镜子阁下,虽然你有很多想法,但是貌似你忘记了,你没有心。”
镜子哑口无言。
薇妮觉得奇怪,从前镜子虽然也爱撒娇卖乖,却不像今天这样固执。她不明白,镜子为什么不肯透露因为第五颗翡翠绿松石而恢复的能力。
但是不管怎么样,薇妮绝对不会对它放任纵容,让它有机会得寸进尺。
薇妮的语气变得强硬:“好了镜子,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你再这么不听话,我就把你搁在水杯里。”她当然不会把镜子扔进喷水池,但是她不介意让它在水杯里待上几天,反正镜子害怕归害怕,却从没听说过一面镜子还可以溺水身亡。
薇妮说着,从背包里取出了水杯。她将镜子悬在盛满了水的水杯上,明目张胆地威胁说:“镜子,我只数五声。你再任性,就在里面住一个星期吧。五、四……”
镜子嚷嚷:“我在里面,你怎么喝水?”
“三。”
镜子慌张得连话也说不清:“那个……不可以……我会锈的,锈了能力就会下降。”
“二。”
镜子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认真:“薇妮,真的不行!”
“一。”薇妮数出了最后一个数字。
“我不可以解释,但是请相信我。”镜子语速极快地解释说。见薇妮顿了顿,它换上了生平最认真的语气,说,“请不要将我扔进水里。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帮你再抵挡一次高级攻击、隐藏气息一个月、或者是唱一百首歌。”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镜子底气不足地降低了声音。
薇妮的语气毫无商量:“不行。”
镜子发出了绝望地叹息,随着一声轻不可闻的响声,它被薇妮扔进了水杯里。
薇妮随手旋上杯盖,转身去书架上取书。杯子里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响声,想来是镜子在水底作着无谓的挣扎。
薇妮不搭理它,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她不是故意想这样对待镜子,但是镜子是和她签订了契约的神器,每天都戴在她的脖子上。它知道她许多的秘密,又和她如此亲近,因此,她绝对不允许,它在她的面前有任何的秘密。
如果不能确定镜子的真实想法,她宁可毁掉镜子,也不能把一个潜在的危险时刻带在身边。
“咚”地一声,水杯倒在了桌上,杯子里的水像是满月的潮汐一般不断翻腾。杯子骨碌碌地转向桌边,咔擦一声落在了地上,哗啦啦成了一堆碎片。
然而,却没有一滴水从碎片下面流淌出来。
薇妮闻声转过身来。她半倚着书架,手里还捧着摊开的书。
杯子被无形的力量推开,露出了绿色的质感饱满的水。不是她装在杯子里的清水,更像是熔化了的宝石。
绿色的仿佛宝石的水渐渐地化作了绿色的烟雾,缓缓升向空中。烟雾缭绕,竟然慢慢地聚成了人的形状。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绿色的烟雾中雕琢打磨,烟雾逐渐淡去,英挺的年轻人就这么站立在了薇妮面前。
他凝视着她,眼神的情绪太过复杂,似乎既是极端的欢喜又是极端的伤感。
“菲奥诗。”他轻声唤道。
仿佛一根羽毛划过心间,薇妮的心猛地一颤。
一瞬间,狂野的马蹄声、歇斯底里的咆哮声、痛苦不堪呻吟声、暴怒的吼声纷至沓来。
战场上,鲜血四溅,尸横遍野。地上满是发丝纠缠的头颅、断裂的翅膀、淌血的长剑。她策马奔驰,心里只盛着勇敢和信念。
她潇洒地挥舞着木系魔法凝成的荆棘杖、一簇簇滚烫的热血渐湿了她的长袍。马蹄踩踏而过,地上的残骨碎裂,不断咔咔作响。
一把利箭直直穿过她的胸膛,时间也像是在这一刻停止。
她起初一愣,接着,身体后仰,直直倒向了地面。
她就要死了。
她没有摔倒在尸横遍野的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个人紧紧将她圈在怀里,声音急促地恳求说:“菲奥诗,坚持住。菲奥诗,安德烈大人一定能救你。”
她想要说话,却提不起一点力气。她挣扎着,喉咙里呛出血来,过了好久才说出一个模糊的词:“萨佛。”
“我在这里。”他握紧了她的手。
她想要告诉他自己就要死了。然而,她大概是太累了,以致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絮絮地说了许多话,说等她好了,就和她一起去四季如春的南方山谷、在湖边筑一座小屋,屋外一年四季都开满繁华。
她竭力想要微笑,精神却开始渐渐涣散。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她心里却知道。
周围想起了吵杂的脚步声。有人高声说:“赫格伦公爵大人到了。”
公爵大人拉起她的手,注入了绿色的鲜活的元素。但是这些鲜活的元素只让她有短暂的清醒,便如泡沫一般快速消散。
“萨佛,我很抱歉。”赫格伦公爵说,“菲奥诗是灵魂纯净的神的追随者。我可以将她的灵魂封印在玫瑰花里,等到诸神重返的时代到来,她的灵魂也可以再次苏醒。”
他没有悲痛欲绝地痛哭,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嘶吼。他只是轻轻地将她放在地上,对赫格伦公爵说:“安德烈大人,我知道你想要铸一面魔镜,却始终缺少一个坚定的活人的灵魂。请用我的灵魂铸造成魔镜吧。”
赫格伦公爵的声音沉稳安定:“谁也不知道诸神何时重返人间,也许是几千年,也许是几万年。萨佛,你真的确定?”
“我确定。”他语气坚定不容质疑,“我不在乎等待,再漫长的寂寞痛苦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我只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菲奥诗。”
赫格伦公爵说:“我在魔镜上镶嵌了十二颗翡翠绿松石,每一颗都赋予你独特的能力。你记住,第五颗翡翠绿松石的能力是回忆。等你找到菲奥诗,以水为媒介发动第五颗翡翠绿松石的能力,就能让她回忆起这一切。魔镜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契约和秘密,我不会再告诉任何人。很快,大陆上的所有人都会知道,诗人萨佛,为了一见钟情的美女塞西莉娅,和人决斗被杀。”
薇妮久久地怔住了。这些记忆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荒诞,以致于她短暂地失去了判断力。
“为什么?”她喃喃地问,“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菲奥诗,我是担心,”他微微蹙眉,垂下了眼睛,“你现在自立、自信、内心坚定,有很多的朋友,比过去的你过得更好。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回忆起这些。”
薇妮忿忿地看着他,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流下。
“萨佛,我还以为帝国历史上最风流的游吟诗人是个骄傲自大,最擅长拈花惹草的人,没想到原来这样懦弱。”她皱起鼻子嘲笑道。
“当然不是拈花惹草。菲奥诗,就你这瘦小干瘪的模样,哪里像是花,最多算一株杂草。”萨佛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她说。
“破镜子,早知道就该把你扔到水池里去,让你长满铜锈,一万年见不着阳光。”
“……”
诗人和女魔法师终于相认,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