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沉夜离开的不寻常,在他走后,杜图玄双一直没出来。大管家心中担心,敲门没人回应,他轻手轻脚推门进屋。
杜图玄双依旧保持巫沉夜走时的姿势,仰躺在座椅上,双目紧闭,整个人形成一道紧峭的弧。
大管家上前收拾落到地上的杯盏。
却不期然瞧见杜图玄双两鬓间的水渍。他心下大骇,担忧地问:“大人……”
杜图玄双将一声呜咽吞回肚中,睁开湿漉漉的眼:“不要收拾了砃,我们很快就要去王城了。”
“大人?”砃二丈摸不着头脑。
“巫沉夜带来消息,大皇子战死,陛下病倒了。”杜图玄双修长的手指接过砃手中的毛巾,“有治愈之力的巫沉夜、蓝微相继精神力耗竭,所以巫沉夜来找我。”
砃消化了半天,很久后才颤颤巍巍问:“没记错的话,精神力耗竭会死吧,大人?”
“巫沉夜是巫医族,他暂时还死不了。蓝微估计熬不了多久了。”
砃当即激烈反对:“可是大人,为什么是您!一定有别人可以救治陛下,大人,您不能答应他!他是来要您命的啊大人!”
杜图玄双木然地看着反对到哀嚎的大管家,老人哭的沙哑而绝望,一个劲要他不要答应巫沉夜。
杜图玄双搀他起来:“我记得砃年轻时候是个非常英俊的人,如今你也老了。”手下的触感瘦弱而枯萎,“到头来还是你要陪我走完这一辈子。”
“大人啊……”
“砃,你知道我不会拒绝。”杜图玄双冷静地跟他讲道理,“我不是在帮王上,而是在帮我们背后这祖宗基业、万里家国,在帮这片在杜图大陆上生活的人。陛下必须得活到小皇子成年,无论这个过程中搭进去多少人命。”
杜图玄双声音平静,大管家老眼昏花地兀自哀哭,全然失了风度,佝偻地歪在桌边。
“我必须得去啊,砃。”
……
老人哭了一会,颤颤巍巍站起来,弾弾杜图玄双衣袖上沾的灰。
“大人从小就是个有抱负的孩子,砃至今记得您说过,您要征战沙场,守卫疆土,做一个最厉害的大将军。”砃克制住声音的梗咽,“您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无论你想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杜图玄双握住他的手,将头埋进老人的胸膛。
砃任凭他抱着,感受着胸口滚烫的湿意,觉得世事弄人。这个孩子……我这辈子如此全力保护的孩子,还是看着他被一生负尽,半点不由人。
“是砃无能,让大人这辈子过得如此辛苦。”
杜图玄双摇头,挺直上身:“砃,我打算将九留在这里。”
“大人?”
“不能带上他。王城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他的性格在那里难以存活。我在那里都自身难保,更照看不了他。”杜图玄双笑了笑,“我总不想让他看着我慢慢死,他还年轻,痛失伴侣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挺过来。”
“大人……”
“我总愿意他一生都是少年心境,无忧无虑,少伤心难过,不受人欺压,遇见最好的人,过最自在的日子。”
“……”
“我给不了他了。我是要去死的,又不是游玩,拖着他干什么呢?与其带给他无穷无尽的麻烦,让他伤心绝望,还不如一开始就放他自在遨游。”
“……大人,”大管家泣不成声,“我明白了。”
“他可能明天就会回来了。……我不能见他了。”
金色杜图鸟的血脉匮乏,使得大皇子一死就动摇国本。当今王上的身体本来就欠妥当,一生费力耕耘也只得两个纯血脉的孩子,甚至还有个公主是人形精神体。血脉凋零至斯,这在历代王室都是不可想见的。
国王已垂垂老矣,准王储又意外战死。
金色杜图鸟只剩下了一个六七岁的幼童。
再强大的生物幼时都不堪一击,小皇子尽管血脉高贵,前景远大,奈何他年龄太小。大他二十岁的哥哥战死,即将退位的父亲精神力衰竭,必须要靠外界助力才能支撑。
人形精神体尽管受人诟病,但它却有个大好处,觉醒后的精神体有治愈功能。但使用这个功能对本体的伤害也非常大,每次使用都等于是在抽取本体的生命力。
所以蓝微才会精神力耗竭,虚弱濒死。
当初胖胖出手给许玖愈合伤口,接下来的几天都没缓过来,身体虚飘不少。杜图玄双也精神恹恹,失了元气一样,许玖还给他补了好久。
杜图玄双抽出张纸,停顿了好久,却不知道写什么。
他的生命一眼望到了头,可能也挺不了多久。人一死,生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没有人知道那人曾多么迫切地想活下去,也没有人知道他多么不想分别。
在一起固然好,然而阿九是个死脑筋,未亡人这个称呼终究不适合他才十九岁的生命。
“你可以活到八十,活到一百岁,我原本以为还能多陪你走半生,给你我和一朵花的记忆。
我不愿意让你悲伤难过。
我在阳光射不进的角落,我的绝望、我的黑暗,
枯瘦的黑塔,孤独的落日,黄昏的月亮,
这样一个久望孤月的人的悲哀。
是的,我不愿留住你。”
杜图玄双抬起头,荒原上的最后一束光消失了,月亮亮的骇人,时光瞬间沉入永夜。黑夜中的大风呼啸依旧,他踉跄地直起身,将涂的黑漆漆的纸丢入熏香炉。
他又恢复到从前的模样,雕塑一般,冷冷的不近人情。
心中柔软的心脏重新被坚硬的外壳封闭,他知道这才是本来的自己,阴暗而又冷酷。
待月亮上升到中天,象征白天的星星又亮起来的时候,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大人。”
杜图玄双额声音带着黑夜的寒凉:“进来。”
大管家进门,被杜图玄双漆黑发亮的眼珠吓了一跳,他关切地觑了觑男人的神色:“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杜图玄双冰冷的表情松动一些,仿佛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大管家,而后补充一句,“来找我什么事?”
大管家咽了咽唾沫,垂头道:“大人,九回来了。”
“……”一声叹息,“他回来了啊。”
“我安排他住在前院待客的卧房了。”
上方久久没有回应,大管家抬头,看见眼前的男人正扭头对着黑塔的窗户往外望,眼里是几乎满溢而出的悲伤。
“让他歇在那吧。”
大管家抹了把眼睛,没吱声。
杜图玄双挥挥手,让他下去。那手摆动的无力,动作做完就重重垂下,整个人又是一动不动。
九回来了。
好久没见了。
许玖凭着那滴血逃出炼药房,也是由于那滴血的缘故,每每遇见陷阱阵法他都化险为夷,只是得小心巡逻的家丁。
他在巫医族躲了半天,趁夜从摸好的路径逃出来,出来后立即往庄园跑。
黑塔顶的蓝色明珠在夜里分外夺目,亮的像一轮圆月。金黄的月亮跟着他奔跑,远方的蓝月让他的心简直要飞起来。月明沙如雪,他跑着跑着觉得自己已经在飞了,风托举着他,星星温柔的眨眼,砂砾沙沙轻响,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知道他要去见杜图玄双了。
被关的这些天,尤其是无灯牢里的度日如年,让他的思念愈发有如实体,充斥了他全身上下,骨骼血液,皮肤毛发。所有的感官都在欢喜,他跑的越发快,心中的喜悦喷涌而出,真的快要摘到月亮了。
他一口气跑到庄园,脏兮兮地挂着破衣裳站在那里对门童笑。
“嘿嘿,我回来了。”
昏昏欲睡的门童被他吓了一跳,揉了揉眼,认出眼前的脏人是许玖,忙对旁边的另一个门童道:“快去请青空大人!”
许玖莫名其妙:“我直接进去就可以了呀。”
不待小仆回答,青空来了,身后还跟着鬓发散乱的青行。
两人皆一副睡袍打扮,看来是已经睡觉了。
青空还是淡淡的模样:“你回来了,跟我来。”
许玖搞不清状况的跟上:“我认的路啊,你要领我去哪?我想先洗澡,大人睡了吗?他肯定睡了……”
他灰头土脸,身上散发着汗臭味,青行离他远了些,听他絮叨,不待青空回答就不客气道:“大人就算不睡,也不是你想见就见的!”
许玖白了她一眼:“我想见当然可以见他。”
他这话说的老实不客气,青行恨恨道:“你别得意,走着瞧!”
哼。
许玖不想跟一个女人吵架,然后他察觉路线越来越不对,站住不动了,问青空:“你这是要带我去哪?”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