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宜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黑,她努力地凝聚心神,转头隐约看见屋子里似是点了六盏灯,熠熠烛光照得屋子十分亮堂,赵婉宜刚想开口指责云青浪费蜡烛,再细瞧却发觉屋子里的摆设都换了个遍。
细密透气的鲛纱帐子将檀木雕花床半掩着,赵婉宜看着有些愣怔,却发觉身上盖的被子也不是她在沈府用的那种沉重冷硬的老棉被,她不由伸手去摸,轻轻拂过被面,细滑柔软的锦缎便从她手心溜过去。
屋子里只有她一人,安静极了,赵婉宜只听到自己紧张到有些急促的呼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是该在沈府吗?就算被送回了赵家,以她现在的地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待遇才是……自她的母亲程氏去世,这府里的风向就变了,更何况她一个被休女,府里的人怎么还会对她的起居照顾得如此周到?
她头痛极了,张口便喊:“云青!”一张口,她便察觉了不对劲。她的嗓子,怎么会如孩童般稚嫩?
听见她的声音,屋外便立刻有了动静,很快就有两个青衣的小丫鬟走了进来,见她自己坐起身半靠在床上,欣喜道:“小姐,您醒了!”
透过鲛纱帐子,赵婉宜又眯起眼睛借着烛火朦朦胧胧将那二人的容貌看了清楚,心下不由骇然。
这二人是从小就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分别叫喜鹊、踏枝,可她八岁那年,程氏去世没多久,徐氏被扶正后开始掌家,她因自己贪玩,回来染了风寒,徐氏便借着她二人照顾不周的名头将她们打死了!可这会儿,她们又是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边的?
“喜鹊,小姐醒了?”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着湘色衣裳的妇人,雪青色的莲花绣在妇人裙角,随步摇动恰若莲花盛开,正是她母亲程氏生前最爱穿的衣裳。赵婉宜将目光落在那妇人脸上,渐渐瞪大了双眼,已是震惊到了极点。
她的母亲程氏已经去世十七年了!这会儿又怎么会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莫非是她已经死了,这才在阴曹地府遇见了她们?
“娘亲……”赵婉宜瞠目结舌,看着程氏走上床榻坐在她身侧,用手去摸她的脸,程氏温热的掌温覆上她冰凉的额头,赵婉宜还未回过神来,又见程氏已经皱起了眉头:“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小姐在雪里摔了一跤磕到了头,这才刚醒,最是受不得凉,还不快把炭炉凑近些?”
喜鹊和踏枝连忙告罪,一同将烧得正红的银炭炉子搬到了塌旁。
热气熏着赵婉宜的身子,她觉得浑身都软和下来,程氏真实又温暖的怀抱不似是做梦,她只好静下心来,循着程氏方才的话细细地想,竟也想起了一些事儿来。
六岁那年冬天,京都下了大雪,她最是贪玩,在院子里和哥哥堆雪人,好不容易花了两个时辰堆出了一个,却被赵婉沁一推,把她推进了雪里,摔坏了雪人不说,回去之后她还发了三天高烧,险些就不治了。
这些事儿她小时候本没有什么印象,是长大些她的乳娘顾嬷嬷告诉她的。顾嬷嬷不喜欢徐氏母女,所以后来徐氏也借口顾嬷嬷年岁大了,把她送去了很远的庄子上休养,她十二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顾嬷嬷。
正想着,便听见了屋外顾嬷嬷那熟悉的声音:“夫人,老爷来了。”
赵婉宜又是惊又是喜,喜的是她才刚想到顾嬷嬷,顾嬷嬷竟就出现了,惊的是她越发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了,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验证,也无法验证。
她明明都已经二十五岁了,又被夫家休了,正该是万念俱灰的时刻,可一觉醒过来却又回到了六岁的时候,也许是她重活了一世吧?
她想起自己临死前心中那一股子怒火,脑子里也越发清醒过来,更加肯定自己脑海中的想法。
也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祈求,也许是她本命不该绝,也许是她强大的信念扭转了这一切,尽管荒谬,但是她的的确确已经重生了。
要不是重生的话,她怎么能看见这么多前世她早已经失去的人?要是只是做梦,做梦哪会像她现在躺在程氏温暖的怀抱里这样真实?
正想着,屋外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赵婉宜抬眸看过去,走在最前的青年男子丰神俊朗,面如冠玉,英气之中又带着几分儒雅,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跟在男子身后迈着步子有些吃力地跟上男子的大步。正是她的爹爹赵恒和她的嫡亲兄长赵景晖。
“婉宜醒了?”赵恒见赵婉宜倚在程氏怀中,虽看着还十分病弱,却比先前昏睡着的样子有了些精神气,也不禁松了口气,赵景晖已是忍不住跑上了床榻,握着赵婉宜的手道:“妹妹,你总算醒了,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赵婉宜愣愣地被他握着,心里却在想,她有多少年没见过赵景晖了。
赵景晖比她大了三岁,自从程氏走后,徐氏将他养成了懒散贪玩的性子,十五岁那年赵景晖便被一群狐朋狗友带着出入赌坊、花楼,被他们的父亲赵恒知道后,狠狠打了一顿,送去了漠北军营,一去就是五年,她出阁的时候也没有见到赵景晖,嫁了人之后,沈家事务繁忙,她又要讨好婆婆小姑,又要伺候丈夫起居,再加上不愿同徐氏母女来往,几乎就和娘家断了联络。
见赵婉宜只是看着自己却不说话,赵景晖有些急了,扭头对程氏道:“母亲,妹妹怎么也不说话?莫不是摔傻了?”
程氏被他这样一说也有些担忧,赵婉宜自小便活泼好动,如今摔了一跤,话也少了,人也瞧着不如从前活泼,倒果真有几分木愣愣的模样。
赵婉宜回过神来,听了赵景晖的话,忍不住嗔道:“哥哥,你才傻了呢!”
听她流利地张口,又和往日并无两样,程氏提着的心顿时放下来,也忍不住点了点赵景晖的额头:“晖哥儿,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妹妹的。”
赵景晖憨憨地笑,赵婉宜也忍不住笑了,兄妹两手拉着手互相靠着小声说话,十分亲近的模样,赵恒和程氏瞧着,不由欣慰地相视一笑。
屋子里气氛正热,又听外头顾嬷嬷不冷不热的声音响起来:“徐姨娘这是做什么?”
赵婉宜浑身一僵,透过半掩的窗棂,她看见徐姨娘隐隐绰绰的身影,穿着件单薄的小袄跪在屋外昏暗的天色里,院中积雪不深,她却穿得极少,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小脸冻得惨白,语气却十分坚定:“婢妾是替六小姐来给五小姐赔罪的。”
赵恒和程氏也看见了这一幕,程氏不由沉下了脸,赵恒眼底却浮现出几缕怜惜来。
天寒地冻,徐姨娘跪在雪地里,自然是十分不好受的。赵恒一向懂得怜香惜玉,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就要开口叫徐姨娘进来说话了。
赵婉宜瞧得分明,心头有几分冷意,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便问道:“娘亲,是徐姨娘来了吗?”
程氏回过头来,对着她,纵是心头不悦,声音也放软了几分:“是徐姨娘在外头呢。”
“外头这样冷,快请徐姨娘进来说话吧。”赵婉宜声音软糯乖巧,“女儿先前在雪里摔得重,知道跪在雪里十分不好受。况且徐姨娘是女儿的长辈,怎么能让她来道歉呢。”
程氏惊讶极了,赵婉宜从前从没有这般懂事过,这一摔倒像是开了窍一般,说话也越发沉稳知礼了。只是她这话又是在替徐姨娘开脱,程氏不由的无奈。
程氏生下赵婉宜的时候,赵景晖才三岁,正是贪玩的时候,她顾着儿子,就冷落了小女儿,又恰巧徐姨娘也生了个女儿,从小和赵婉宜一起长大,赵婉宜便和徐氏母女格外亲近了。待到她发现,已是来不及了,赵婉宜的心已经向着徐氏母女,她拉也拉不回来。
还没等程氏内心感叹完,赵恒的心却已经渐渐冷了下来。
赵婉宜在雪里摔得重,还不都是被赵婉沁推的,徐姨娘害怕赵婉沁受责罚,就自己来请罪,这般护短,以后赵婉沁只会越发不懂事!何况赵婉宜病了这些天,汤汤药药地灌下去,总不见起色,差点就叫他失去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徐氏还是个大人,不过才跪了一跪,如何就受不得了?
赵恒声音冷了两分,对着外头吩咐:“徐姨娘既然愿意跪,那就先跪着,去请人将六小姐抱来!”
程氏嘴角便挂上了一抹笑意,赵恒总算还没有被迷了心窍,若他今日为了护着徐氏母女而罔顾赵婉宜之前受的苦,那她是绝不依的。
徐姨娘心头叫苦不迭,她是算准了老爷会在屋子里,故意穿得单薄些好叫老爷怜惜,谁知道赵婉宜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明面上是在抬举她,却隐含深意,叫赵恒动了气。
她心头一凛,一时间倒是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也不知道方才赵婉宜那话是程氏教的,还是她自个儿想的?如果是后者,那……那五小姐的心机也太深了。
徐姨娘握了握拳,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娃而已,怎么会有这般心思。
雪渣子呼呼地扫在徐姨娘精致小巧的脸上,不一会儿就结了一小层冰霜,冻在她的眉目间显得十分楚楚可怜,赵恒却打定了主意不怜惜她,叫人泡了杯茶,坐在屋子里只管温声哄逗着赵婉宜。
赵婉宜笑容甜美,屋内烛火摇曳,在墙上温柔而永久地勾勒着一家四口人相依的影子,而屋外的冰天雪地里,那一抹素色纤瘦的影子却青白着脸色缩成一团,黑压压的夜色向地面袭来,压得人沉重又喘不过气,灯火里的昏黄那般温暖,愈发衬托出徐姨娘眉眼间的寒意,她的眼神中带着重重霜雪也无法掩盖的森冷。
屋里,屋外,两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