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云想衣并没有在灯下坐很久。染儿心中胡思乱想的时刻,他已经起身收好纸张和笔墨,挑下枝头的灯盏,轻轻地回房去了。
像一片落入桃林的白云,轻轻地飘走了。
他没有发现她。染儿注视着他的背影一直走到他的卧房,掩上门,夜色里瞬间没有了光亮,他的卧房内却纳尽了暖光。
她明明想让他回去歇息,却发现他回去以后,心里空落落的。
染儿轻轻叹口气,道:“秦斟雪啊秦斟雪,你还是对美景这样痴迷。”
彼时她是这么以为的。以为这种感觉和往日无有不同,不过是对美好和谐景象的留恋。所以那时的片刻专注,都被她遗留在了过去,未曾放在心上。
云想衣好像日日都很忙,却没有丝毫慌乱的样子,仿佛忙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快乐的一部分。
比如他常常一上午都呆在书房,批阅一些文书,然后托人送出去。他有时也会出门,与这个喝酒,与那个吃茶,似乎在社交圈里如鱼得水。但染儿知道,他永远不会没有目的地白喝酒。所以,一天到晚,染儿见到云想衣的次数,还不如见到莫伊的次数多。
而莫伊,也是染儿重点关注的对象。莫伊能给染儿一种安心的亲切感,他不像云想衣那样深不可测,他给了染儿平凡人家父亲般的温暖。甚至,没有对云想衣那样的结缔,她与莫伊说话的时候,更加自然和舒适。
“莫伊!回来时帮我捎些墨!”
“莫伊!最近市面上有什么好书?”
“莫伊!云想衣这么欺负你你能忍?”
总之,染儿的神经放松时,思维也灵活极了,动辄就爱和莫伊开玩笑,莫伊讷于言,不会反驳,就笑笑。染儿看到莫伊笑了,就十分自豪,很有成就感。据绿尘说莫伊过去很少笑的。
“莫伊!陪我去护城河划船吧!”染儿再次盛情邀请。
莫伊犹豫了一下,难得地点了点头。
其实染儿给莫伊提很多要求,莫伊都只能完成很少的一部分。他会先做完云想衣交代的任务,有多余时间再做染儿的。但据说这已经很难得了,烟柳吩咐的,他一次也没做过。但染儿仍不满意,她嚷嚷最多的一句就是:“公子公子公子!又是你家公子!”
染儿虽然常常“嚷嚷”,但没有一个人会讨厌她。流玉早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懂得应该怎样嚷嚷别人,譬如她嚷嚷的时候并不是很凶,还总是带着笑容,声音不是很大,甚至很悦耳。
所以面对染儿的嚷嚷,只能用“可爱”一词来评价。
这次莫伊同意去护城河,也是染儿没有想到的,所以她面对莫伊的反应有些喜出望外,拉起莫伊的袖子就往府外跑,哪里有曾经公主的半分样子。
不得不承认,这是莫伊答应染儿要求最糟糕的一次。
莫伊租了条船,两人一个站船头,一个坐船尾,染儿趴在船尾将玉手伸到水里抓鱼,扑腾得衣襟都湿了。
染儿的手很小,像一朵白莲花,还带着含苞时才有的粉嫩色彩。莫伊回头看时,目光触及染儿欢乐的笑颜,突然心中微微一动,像是很久没有产生过的情感,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萌发了出来。
这怎么会。莫伊揉了揉眉心。他知道,公子待她极好。公子平日待所有的丫鬟都很温和礼貌,如果有丫鬟哭着跑进公子的房间,必定是笑着出来的。但莫伊也知道,公子春风般温柔的笑容之下,是冰雪般的冷冽。他总是理智地一步步安排计划,在属下面前很少笑,严厉的时候让人心惊胆战。
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曾对哪个女子动心,这是莫伊看得最清楚的一点。他对任何一个女子的关怀,都隔着让人无法逾越的距离。
可是几天前,云想衣递给了莫伊一个东西,要他转交给染儿。那样东西是玉陀螺,是云想衣部署兵力的凭信,任何部下见到它,都会听从主人安排。这样的东西,只有陆崖异和云想衣有,而陆崖异,在五百里之外的塘州,而且是云想衣最信任的人。
云想衣并不许莫伊告诉染儿它的用途,意图显而易见:配有玉陀螺的染儿如果遇到危险,便于云想衣的人营救。也就是那一刻,莫伊明白了这个女子在云想衣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可惜她不知道。
“染儿……”莫伊把手中的玉陀螺递了过去。
“这是?”染儿一时不明白莫伊什么意思。
“送你的。”莫伊说完这句话,心里有点不安。
染儿明亮的双眼里闪过一丝他看不清楚的神色,她缓缓伸出手,从他掌心拿走玉陀螺,指尖碰到他的手掌,有些痒痒的。
“谢谢你。”她明艳的笑容绽放在河中央,艳于夏日正午的红莲;她的声音轻柔,像拂过水面的春风。
两个人说说笑笑,却不知道,云想衣恰巧也在护城河,只不过他在岸上,正和疏水监工攀谈。
前几日伏城以西连降大雨,原本是贵如油的春雨,却一下子冲刷了不少农田,造成淤积,这时候的护城河西段正在清理河道,疏通大水,而莫伊和染儿,正是从南段向西划去。
所以也就恰巧经过了云想衣所在的位置。
云想衣的白衣被新柳遮得影影绰绰,一时莫伊和染儿都没有留心,却是云想衣听见两人欢笑的声音,便向河道瞟了一眼,瞬间看到了船上的情形。
云想衣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然而他只是瞟了一眼,便又回过头来,继续询问河道上的事。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直到该问的都问完,方优雅礼貌地谢过,再回头时,两人和他们的船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碧水连天,无边怅惘。
云想衣看了一会儿,离开河岸。
一个时辰后,云想衣出现在了南仿的一家酒楼里。
他不紧不慢地上楼,在二楼一处单间中,一个褐衣男子正敲着桌子等他。
那男子浓眉大眼,一张脸方正宽阔,身形却有些单薄,神态之间,颇有些狂妄豪放,他一身粗布衣,却穿不出粗俗,反倒是显得正气凛然。他一见云想衣,便立刻站起来道:“想衣,你总算来了。”那男子名为谢羽杯,世上称呼云想衣“想衣”的人,只有两个,他便是其中之一。
云想衣从容地坐下,面带微笑道:“让你久等了。”
谢羽杯一挥手:“无妨,只是想衣啊,以后别再找这么豪华的酒楼了。真是浪费啊!”
敢这么说云想衣的,就没有第二个了。别人好生招待你,你还嫌别人招待得太好,这不是不识抬举吗?
可云想衣听了却不生气,他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谢羽杯跟前,笑说:“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破费些算什么?总要好好送别才行。”
谢羽杯听了心头一热,仰头一饮而尽,道:“兄弟我虽不如想衣混得发达,但也是一腔报国热血!而今政治腐败,人心惶惶,又加上灾害连连,百姓食不果腹,我于心不忍啊!
“本想凭着官职为百姓做些善事,却不想与那狗官一言不合,他便一纸奏章将我告了!皇帝昏庸!竟然听信狗官,将我贬黜。”
云想衣一言不发地听完,才缓缓道:“你只需多等几日,我自会谏皇帝留你任职,无需左迁远地。”
哪知谢羽杯又从低落的心情里连根拔起,道:“想衣的好意我领了。既然谢某怀才不遇不得赏识,忠心耿耿却仍被猜疑,还不如远离京都,觅个山水之乐,何苦为昏君效力!我谢羽杯只待明主!”
云想衣的眼睛黑得深沉,他玩弄了一下酒杯,丝毫没有被谢羽杯激动的情绪所染,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会有的。”
这三个字虽然很轻,却重重地砸在了谢羽杯的心上:“想衣,你甘心吗?你甘心整日屈居于程群门下无所作为?”
云想衣说:“我自有计较。”
是的,云想衣和谢羽杯是旧识,彼时两人均是才华横溢,互相欣赏,只是谢羽杯仕途不顺,性情耿直,不像云想衣那样一步一步有计划地做事,所以很容易碰壁。谢羽杯很欣赏云想衣那份从容淡雅,而云想衣又欣赏谢羽杯的随性不拘,两人的关系简单而又纯粹,若说起云想衣的人脉,可以用“四通八达”来形容,上至朝堂,下至黎民,甚至更胜于当年的流玉。可是论起朋友,谢羽杯或许是屈指可数的一个。
“只顾着说我了,你呢,想衣?你最近怎么样?”
谢羽杯也从激烈的心情中平复下来,关心起云想衣来。
“整日公务繁忙,劳累得紧。”
云想衣刚准备接着说,就被谢羽杯打断:“整日案牍劳形,就没有考虑过婚姻大事吗?”
“儿女情长,于大事无益。”
“不见得。若有佳人在侧,或许解你心结,比我谢羽杯有用多了。”
云想衣无奈地笑笑,道:“佳人倒算不上,前些日我府里来了个姑娘,是西仿商人的女儿顾珠玉,家道败落,来投靠云府做丫鬟。那姑娘冰雪聪明,又有气度,若是个男儿,必能成一番事业。”
谢羽杯听了,笑道:“人家明明是个女儿,你偏要往男儿身上说,怪不得一直没有妻室!不过认识你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你夸起过别的姑娘,她长得好看吗?能得你云想衣欣赏的女子,一定是才貌双全,我知道你眼光高得很!”
云想衣想了想,说:“还行。只是……她喜欢莫伊。”云想衣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有些黯淡,但只是一瞬间就恢复如常,让人觉得他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什么?莫伊!那只能说明她没眼光!”谢羽杯愤愤不平,“莫伊哪一点比得过你?以你的心思怎么可能搞不定她?”
云想衣摇头苦笑:“她不一样。在她面前,永远别去耍花招。她太通透了。”
谢羽杯奇道:“难道你要等莫伊八抬大轿把顾珠玉娶回家然后喝他们的喜酒?”谢羽杯觉得不可思议,在他心目中,云想衣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却不料云想衣说:“我有时候觉得,她跟了我并不见得是件好事。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看她像是稀罕这些吗?她绝非寻常女子,她想过平凡的生活,我给不了她。莫伊确实是大材,而且稳重可靠……如果莫伊能娶她,我很放心。”
这些话在云想衣说来风轻云淡,别的人可能被蒙混过去,可谢羽杯是性情中人,他很容易理解云想衣的惆怅和痛苦,而且为云想衣不值。
谢羽杯一拍桌子,张口就来:“放心个头!你这是懦弱!”
事实上,世上敢对着云想衣大肆拍桌子的,谢羽杯真的是第一个。
云想衣似乎有些愠怒,他的语调有些冷硬:“我云想衣,从来不曾懦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更何况,她不喜欢的,就算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她也不会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