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我跟随娘进宫,他那时还是太子的长子,刚出生数月。し我清楚记得他的模样,可真小啊,小小的头,睁不开的小眼睛,只能塞进拇指的大小的嘴,笑起来没有牙齿。
万历末期,太子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更没有人会重视太子的孩子,我作为奶娘的孩子,每日与皇子同吃同住也没有人理会。
从小我就很像一个女孩子,娘一直不喜欢我,在无人时动辄打骂。我不明白为何娘那么疼爱哥哥(客印月之子侯国兴),对我却总是这副样子。偷偷躲起来哭了不知多少次,有时我也会趁没人时对着他哭,他那么小,还在牙牙学语,根本就不懂我在干什么,但他会用他幼嫩的手轻抓住我的手,凉凉的,很舒适,每次看着他的脸,我就忘了原本的情绪。
在宫殿里住得久了,宫中发生的事多少我也能看见一些,比如他的娘王氏总被李选侍欺负,那时候还不懂为什么大人之间也存在这种强弱关系。
后来渐渐明白了,后宫中女人的拥有的一切都是男人给的,太子愿意去李选侍的房中,却许久也不愿意来王氏的宫中看看皇子。
过了些时日,他长大了,三岁四岁的样子,我六岁。我的磨难还没结束,他的磨难已经开始了。虽然他娘十分疼爱他,但李选侍因为自身膝下无子,看见王氏有子,嫉妒不已,总是变着法子来找茬,王氏不受宠爱,根本护不住他。
他的母亲王氏生性懦弱,他也同了母亲的性子,每次李选侍来生事后,他娘只顾着自己伤心落泪,也不怎么管他,有时还会呵斥他是来索命的。
从那时起他养成沉默个性,总爱自己呆着,坐在屋子的角落,蜷缩在床角,藏在桌子下面。宫女都顾着偷懒,根本没有注意他的举动。
皇宫外头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总以为皇子生活在锦衣玉食中是最幸福的事,若不是亲眼得见他的惨况,或许我也会这样以为。后来,他曾对我说过,那时候他心中最渴望的事就是母亲能够在角落找到他,给他一个拥抱,但他的渴望从未实现过。
我常被母亲打骂,自然能够理解他的苦楚。终于有一天,我将他从角落拉起来,带他去做一些好玩的事,分享给他我的玩具,还有打发时间的做法,如用小刀雕刻木头。
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一起玩,一起笑,忘却痛苦,依靠彼此,抚慰伤口。我们在痛苦中选择了不同的应对方法。时光在他身上停留,就似长不大一般,我却比所有孩子都要早慧。
那时候虽然难熬,但互相扶持,总算还能够撑着。直到后来那件事发生,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碎了。我十六岁,他十四岁。
那日我们看着李选侍不停打他的娘王才人,本来以为跟往常一样,很快就会停下来,但那日李选侍就跟发了狂一般,疯狂地打王氏,直至她倒地不起,她还没有收手的意思,不停踹她的脑袋。旁观宫人没有敢上前去劝的。
到李选侍打累了,宫人才发现,王氏已经没气了。
他的父亲自顾不暇,完全不知道后院起火,居然发话将他过继给无子的李选侍。
虽然他早已断奶,但乳母也有责任照顾他,于是我与娘亲跟着他一起去了李选侍的宫中住下。
从十四岁起,到他继位,不过两年的时间内,七百多个日子,每一日,他的身上都布满伤痕。王氏殁了,他便代替娘的位置,成了李选侍的出气筒。
看他受伤,我觉得比自己受伤还要难受。李选侍不给他治伤,我便偷了娘的钱,跑去圣济殿求太监们卖药给我,在深夜里借着月光悄悄替他上药。
他每日活得战战兢兢,走路缩头缩脑,睡梦中亦常常惊醒,哭着喊“娘”或是“求求您。”随着惊醒次数增加,他的木工活计反而做得越来越出神入化。
我娘对他比对我要好,毕竟身份还在那儿。他常见我娘对我冷言冷语,我虽然伤心,不过毕竟已经习惯了,但有一次,那么怯弱的他却敢在我娘面前强硬地维护我,那时我就知道,这辈子我是不再可能离开他了。
唉,我不怕死,真的,死是一种解脱。但我放心不下孤身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我知道的,如今他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仍然还是我熟识的那个孩子。
不知不觉,有泪水在张嫣眼眶中打转。她本以为自己再难被触动流泪了。
悲惨的经历没有让他变得残暴,反而铸造出了一个善良心软的孩子,他谁都不想伤害,只想安心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可惜偏偏上天让他投胎到皇室。
他几乎没见过父亲几次,母亲也不喜他,好不容易熬到长大后,成为掌控权力的人中之人。但这个位置上没有自由,做什么事都受到大臣们的监管,信任几人的都是心怀不轨之人,甚至妻子都在处心积虑要杀掉他。
这一切,究其根本,也说不出到底是谁的错?张嫣想,或许,这真的是宿命吧。
她于心不忍,劝已经接不上气的高永寿道:“你快别说了,休息下罢,本宫这就去叫醒皇上来看你,你等着……”
“叫他……我知道……他会来的……当然会。”高永寿忽然变得哽咽,“即便到了……这个状况……娘也没有来看我……”泪水不断从他的眼角溢出,状态又恢复孱弱,方才滔滔不绝说的那一通话的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那么美,美得惊人,梨花带雨的样子,只怕西施再世也不过如此。只是稀世的宝石逐渐暗淡光彩。刚才的回光返照用完了他全部的力气,提着他性命的最后一根弦随时就要绷断。
张嫣的杀意完全消失,她抿着嘴忍住眼泪,夺门而出,吩咐人立即将朱由校叫醒。
朱由校没有与人说话,没有丝毫停歇,冲回高永寿床前。张嫣亲自替他们将门轻轻关上,将这最后的时光留给他们两个人。
在门口听不见他们有没有说话,断断续续透过门传出来的,只有朱由校悲怆的抽泣声。
张嫣呆呆站在原地,无神的双眼盯着虚空处。高永寿的结局即将到来,她不敢面对朱由校的反应,但她全身上下都透着深深的疲惫,根本提不起离开的脚步。
此刻,她最想念燕由。
“不要!不要!”朱由校突然喊道,“不要走!”他的声音显示出他已经接近崩溃。
“不要——”撕心裂肺的悲号在乾清宫内爆发。听着这仿佛山林野兽一般的嚎叫,宫人惊讶的面面相觑,谁都难以想象这是皇上发来出的声音。
朱由校的悲号穿破天际,撼动人心,张嫣再忍不住,合上双眼,泪水脱线而下。
对不住,永寿,我必须要杀掉你爱了一辈子的这个人,若你将来真的要恨我,那便很吧,我不为自己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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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变后,举国上下一片混乱。
没人能够解释为何会出现此等情况,若是火药库爆炸,不可能不伤草木;若是地震,不可能将人与屋子卷上天,于是便有了“天谴”的说法。
这等说法一出,以迅雷之势传遍全国,所有人都把此次天灾归结于阉党专权,残害忠臣,甚至以有胆大的人公然说这是苍天为了惩罚朱姓当权者。
一时间众说纷纭,民众怨声载道,朝野内外皆人心惶惶,魏忠贤更是怕得连门也不敢出了。
只是所有一切似乎都与乾清宫中那个心灰意冷的人没有关系。
朱由校完全不理会外界的天翻地覆,每日躲在乾清宫内,对着高永寿的棺材借酒消愁,高永寿的死似乎让他一夜之间长大十岁,毕竟那个保护他的人已经离去了。
张嫣想起高永寿死前的模样,不忍看他最后这段日子被世人谩骂不休,出言建议朱由校下“罪己诏”(“罪己诏”是古代的帝王在朝廷出现问题、国家遭受天灾、政权处于安危时,自省或检讨自己过失、过错发生的一种口谕或文书),大赦天下,表示要亲自赴太庙恭敬地以三牲大礼来祭天。并指示所有的臣子穿朴素的服装,务必痛加反省,以求平息事态。
但这些举动收效甚微,因为大爆炸后不久,京师洪灾爆发,江北与山东还分别出现严重的旱灾与蝗灾。民间反阉党之风愈演愈烈。
魏忠贤根本不敢再动苏州的民众,完全沉寂下来,躲在府中,拒绝出门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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