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许久不见此等大臣下跪、逼迫皇上的场面了,消息很快便传开,百姓们对此事众说纷纭,闹得整个北京满城风雨。
朱由检居于宫内,自然一早便听说,今日正逢他给哥哥朱由校请安的日子,养母李庄太妃劝他最好不要去,避开风头,以免被卷入而致惹出事端来。
朱由检不言语,只放下书卷,如常对养母行礼告退。出了慈庆宫,直朝乾清宫而去。
他明白养母是一片好意,担忧他被卷入宫廷斗争,但客魏二人横行霸道,残害妃子,还与曾虐待自己的李选侍交好,加之朝中与魏忠贤结交之人越来越多,贪腐现象也日趋严重,他早看不过眼。若不削弱他们的势力,只怕以后势力扩张后,会更加无法无天。
孙子有云,“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备注1)”,现下如此好的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怎能轻易放过?
到了乾清宫门口,大臣中只有少数几个眼尖的认出他来。直到随行太监报:“信王殿下到——”他们才集体恍然。
朱由检早明白,继承权不在他身上,就没有人会花时间来留心他。朝臣们日日盯着哥哥的一举一动,宫人们也是如此。他本以为这种情况会持续一辈子,直到最近,才遇上了例外。
张皇后寥寥几句指点让他如醍醐灌顶,日日如饥似渴地翻阅书史,他从书中看到了更大的世界,看到了更多的选择;他明白过来,很多事可以为人力所改变,明白过来,有些东西需要自己去争取。这半年里来,他想通的道理比以往十一年加起来都要多。
因而他今日才有此一行。
朱由校一直躲在宫中不肯出来,此时忽见朱由检出现,大臣们的眼中迸发希望,即刻恳求信王殿下替他们说服皇上。
反魏一派的大臣们降低了原先的请求,只盼能朱由校能收回大权,并不欲让朱由校处置魏忠贤。而另一派的大臣们却固执无比,丝毫不肯退让。
在大臣面前,信王微笑着一一应下,待进了暖阁内,立即冷下了一张脸。要放过魏忠贤?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他朱由检。
于是在哥哥面前,他用了另一套说辞。“朝臣们希望皇兄将魏忠贤逐出宫去,但臣弟想,皇兄十分喜爱他,当是不同意。”
朱由校急促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朱由检看懂了,“臣弟想到了一个两全的法子,不知皇兄可愿一听?”
朱由校大喜,连忙催促他说。朱由检毕恭毕敬道:“保留其职位,责令其在家思过一年,无事不得外出。”
朱由校感到为难,“这……一年期限,太长了些……”
“皇兄若不愿如此将就,只好将其逐出宫去。”朱由检不愿让哥哥有多余时间思考,催促道:“皇兄意下如何?”
朱由校进退为难,闭眼勉强道:“六个月!”
“惩罚太轻恐不足以服众,只能让他们说您有意包庇魏忠贤。”
朱由校使劲抓着头发,最终求道:“十个月!十个月够了吗?”
朱由检见哥哥这幅样子,知已触及他底线,再迫下去恐伤兄弟情分,得不偿失,不好再迫,便顺道:“或许可以一试。”
朱由校面色十分不好,“那另一事……”
“要委屈皇兄了。”朱由检知哥哥对女人无甚兴趣,但这是他身为天子的无可奈何,除了表以同情,也没有办法。
朱由校见他如此,知再无回旋余地,便无力地挥挥手,表示同意。
夕阳西下,方成盛踏着夕阳走出乾清宫大殿门口,对跪了一日的朝臣们高声宣布皇上的决定:魏忠贤恃宠而骄,责令其即日起闭门思过十个月,无事不得外出。后宫久无所出,皇上深感失责,月内便会召妃嫔侍寝。再从国库中拨一笔银子给受灾地的百姓们救助。
两派的要求都得到了回应,一时间,身心俱疲的大臣们又如同打了鸡血般精神,“皇上英明”的呼声响彻乾清宫。特别是反魏一派的大臣们,忽得听此意外之喜,自然喊“英明”喊得最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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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明开国以来,宋元盛极一时的瓦舍逐渐没落,如今北京城中唯余一处最大的瓦舍,内设勾栏,正热火朝天地演着傀儡戏,供北京城内的百姓闲时消遣。
勾栏不设限制,因此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燕由一身黑衣,一壶酒,低调坐在观众席的角落,毫未引起他人注意。
他虽耳力好,但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也根本听不清台上在唱些什么,坐在身后那两人的对话倒是听得清楚极了。
“据说这傀儡戏是国舅爷从南边传过来北京的。”一人喊道。
“不对不对,我咋听说是张皇后带了一支戏班子入宫表演后才在北京城内传开的?”另一人回道。
两人就此事争论不休,燕由听得厌烦,直想离去。他们忽然一转话头,“听说了吗?咱们的皇上被大臣逼着与后妃同房,皇上没办法,就答应了。”
另一人的声低了下去,“那么久没有孩子,是不正常,我听说,皇上不喜欢女人。”他不放心,又补了一句,“我听来的消息,作不得准的。”
“其实,我也听说了,只是谁也不敢到处乱说,不知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话,那么紫禁城里面那些好看的妃子们岂不悲惨?”
“据说皇后也很是好看,美得跟仙女一个模样,才被皇上相中当上皇后的。”
“你这就乱说了吧?不管美不美,估计咱皇上看起来都一个样,怎么会因为她美而选她当皇后呢?”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只是我很好奇,皇上会先与谁同房?”
“那还用说,当然是皇后啊!中宫……”
燕由回过头,嘴边带笑,“你们,说够了没有?”
这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忽然被人打断,本能地想骂回去,结果一抬头,其中一个人立即发起抖来,扯住了身旁的人。
“燕……燕大侠……”那个发抖的人结结巴巴地说。
旁边的人闻言吃了一惊,也脸色发白。
燕由初到北京城时便出手教训了几个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那几人背后的家族都大有来头,父亲是朝中大官,然而燕由来头神秘,身手极高,平日里行踪又飘忽不定,因此根本寻不到他来报仇,反而又被他趁夜潜入府中教训了一顿,打得那几个少爷敢怒不敢言。
燕由的名声就如此在北京城内传开了,北京城那些欺压百姓的富家少爷都收敛了许多,有些许个叫嚣着不怕的,一般第二日就再说不出同样的话——被教训服帖了。
燕大侠的名号如芒刺在那些少爷们背后抵着,但少人见过他的真容,今日这人恰好在朋友被教训是见过他一次,这才认得出。
燕由此刻冲他们温和笑着,他们反而更是害怕,他们都听闻燕由出现在人前时总是面带微笑,但你根本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就笑着一剑刺过来。
“不要再给我听见你们说起皇宫里的事。听明白了吗?”
两人背上寒意陡生,根本不敢直视燕由的眼睛,只是忙不迭地点头。
燕由无心再在勾栏里打探消息,起身走出瓦舍,转身向东四牌楼而去。踏上本司胡同,直向北而行,拐了一个弯,即到了演乐胡同中。此地所属礼部的教坊司,也是教坊(备注2),但又不同于寻常教坊。这里拒绝寻常百姓入内,只供朝中官员和富贵人家享乐。
此前魏忠贤给他假造的锦衣卫身份让他可以自由出入此处,而现下就算关系破裂了,魏忠贤也不敢主动将此事给捅破,让虎视眈眈的官员有机会抓他的漏子,所以燕由依然在此处畅通无阻地。他迈着有些刻意的步子,走进了平日里最常去的那一间教坊。
燕由出手阔绰,器宇不凡,英俊过人,虽然是逛教坊,举止却依然有风度,头牌姑娘葛妙吟很是中意他,日日盼着他来。此刻一见他走进店里,目光早已移不开,但为着矜持不好走出来相迎。
然而燕由冲她温柔一笑,她的矜持立即全化作满腔春水。抑着喜色吩咐了酒水,从二楼款款而下,坐到燕由身边。
妙吟不理解为何燕由从不肯上去房间里坐,总爱呆在人头攒动的大厅。大厅里全是低等的朝臣,每日里喝醉了尽大嚷些朝事,妙吟听得十足无趣,但燕由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热闹,常常放下酒杯认真细听,她也只好自降身份,在这里陪着他。
很快,妙吟便发觉今日的燕由好似有些奇怪,一坐下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可劲儿喝酒。这儿供的酒是最好的,入口醇香而后劲极大,他酒量虽好,但如此一杯接一杯,最终还是撑不住趴倒桌上,头埋在手臂中。
妙吟见状,心内狂喜,燕由平日里只来这儿喝酒,却从不对任何女子做那儿事,虽然姐妹们暗地里都称他是难得的君子,但仍然笑说实在是可惜。今日莫非自己能够降下他来?
妙吟用劲扶起他的上半身,燕由的脸也随之抬了起来,燕由从前总是挂着散漫的笑容,但此刻,他双眉紧锁,五官都扭曲了,妙吟从未见过如此悲伤又痛苦的表情,如同经受着极大的痛楚,她吃了一惊,不自觉松开了手,不敢再乱动燕由。
*备注1:趁敌人无法防备时攻击,敌人就无法抵挡
备注2:明朝时的教坊即是俗称的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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