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造时不肯与马之良相认,欲转身离开。马之良拉住他的衣角,眼泪夺眶而出:“师哥,您就不想知道,您儿子百川的事吗?”
老道停住了,眉宇间的仙风道骨转瞬降落凡尘。
苏造时字冠武,北京通县人。其父苏舜永曾任沧洲“抚标”,在“汉不掌兵,满不点元”的大清朝,汉人能做到抚标,已不多见。沧洲自古是武术窝子,“藏龙卧虎”之地。历来镖局都有“镖不喊沧洲”的规矩,可见其博大精深。苏造时自幼在沧洲地界长大,得地域之便,前前后后拜过十几位老师,太极、形意、八极、八卦甚至跤法无不精通,十八般兵刃,也样样拿得起来。二十岁时,放眼沧洲城,同辈中已无敌手。父母亡故之后,苏造时携妻子以及大儿子苏百国回到北京城。身怀绝技的苏造时不可一世,目中无人。又不通人情世故,不结交朋友。凡听到谁家有能耐把式的,必去登门比武,确实未逢对手。几年下来,把武林道、黑白江湖得罪个遍,终有一日祸及家门……幸得缘遇李逍遥将其收纳点化。苏造时渐悟“武术”二字,实有“道术”之分,自己一味争强好胜,绝难有所大成。苏造时脱胎换骨,潜心武学。不几年果然大有精进,李逍遥将本门绝学“春云十三展”传与苏造时。后因本门与“偷盗门”那桩公案,李逍遥身死,苏造时亦在传闻中死去。其实,他是出于不得已之缘由隐退了,临行前特意将绝学传与二师弟马之良,自己深藏身名了。
马之良与大师哥自当年一别,已十八年了。
在昏暗的厨间,支了一盆火,老道正在耐心的烤鸡,马之良在一旁恭敬至极。
“怎么找到我的?”
“我,我造访了孙福全先生。是他说的。”
“禄堂负我,禄堂负我!”
“不怪孙先生,是我以死相逼,他心软了……”
“罢了。都是定数啊!三年前,孙禄堂在灵山与人比武,他胜了,但也负了内伤。是我帮了他。从他口中,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的事,比如你和杨定吾两个。呵呵。”
“师哥,您说,我做得对吗?”
苏造时微微叹气:“乱世不立名,但要立功。这句话,自相矛盾。可老师祖就是这么说的。其中的火候分寸,全凭自己拿捏。呵呵。你是通天拳当家人,你认为对的,就是对的。”
“师哥,要说立功。您才是本门第一功臣。这么多年,您降志辱身,还不是师门,为了,那个人!”
苏造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马之良小心试探道:“怎么样?他还活着吗?现在何处?”
苏造时眼中迸出精光:“不许问。”
马之良吓得低下头:“是。可是通天拳,还有川儿,我……”
苏造时自顾自吃鸡,并无分享之意,甚至不看马之良一眼。
苏造时:“通天拳,已是我身外事。至于川儿,交给你就是交给你了。这点儿事,做不好吗?”
马之良扑通跪下,流下泪来:“师兄。之良对不起你。”
苏造时一动不动,等他开口。
马之良低头道:“师兄,我愧对您。十八年前,您交给我的事,我没做好!!!”
马之良老泪纵横,苏造时的眼睛里冒出精光,马之良有些不寒而栗。
马之良:“之良不堪大用,请师哥罚我。”
苏造时气息平稳暗透锋芒:“你把“秘笈”丢了?”
马之良吓得冒汗:“我死可以,它不能有失。”
苏造时收敛了眼里的光芒,恢复了平静,开始吃鸡。
“想当年,您才是得“春云十三展”真传之人。可您高风亮节,执意把绝学亲授于我,论人才、武功我都担不起。”
苏造时一笑:“还是那句话,春云虽是绝学,但更需良师良材,承前启后。我一个不爱江湖的人,也讨厌和人说话。武功再好有什么用?之良,你比我合适。”
他一抬手,马之良站了起来。
马之良:“说到传承,如今的局面实在让我为难。”
“选才,你难在了选才上,对吗?”
马之良点头。
“这与我何干?”苏造时冷笑。
马之良艰难地:“我,我想,把“春云十三展”传给,传给川儿……”
苏造时呵呵一笑:“你说什么?难道他会武功?”
马之良头冒虚汗:“是我教的。已经,十年了。”
苏造时忽然回头,低喝一声:“你大胆。”
一句话说出,如旷野狮吼。苏造时双眼冒光,马之良被他照得形神迷散,苏造时的内功登峰造极,几乎可以“以眼杀人”。马之良站立不稳。
苏造时平静道:“秘笈在身上吗?”
马之良点头。
苏造时伸手要。马之良从怀中取出一个陈旧的发黄册子,拉开之后近三尺余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有血迹,有缺角,有多处粘补。
苏造时:“一部秘笈就是整个江湖的缩影。从北魏的“冰火老祖”传到你,斑斑血迹,杀机处处。这个,多沉重啊。其中滋味,你比我更清楚。我只想让川儿做个平凡的人,远离江湖是非。之良啊,你为何害我?”
马之良流下泪来:“师兄。不是我不守诺言,只怪,造化弄人。”
“哼,难道一个小孩子会逼你教他吗?”
“不是他逼我,是这通天拳。是祖师爷逼我。”
苏造时不解。马之良缓缓收了秘笈。
马之良:“师兄。川儿这孩子,自幼聪慧无比,上根坚硕,无论形格、心智都出类拔萃,是百年一遇的大才……”
苏造时哈哈大笑。
马之良恭敬起身,向他抱拳鞠躬三下,道出了实情:
原来,在苏百川少年之时,马之良的确没有传武。那时叶深、陶士均几个在练武时,百川是在私塾用功的。只是偶尔吴妈忙不过来了,小百川会来给他们送送茶饭。
在苏百川十五岁那年夏天,在“天坛”外的野池塘。
少年叶深、陶士均、天心在一棵大树下练武。马之良将一根藤条不时挥动指点,身边的少年苏百川静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他们。一套拳练下来,苏百川给兄弟们递上了茶碗和毛巾。
马之良说“来。听听劲儿。”叶深上来和马之良推手,只一下就被送出去,倒地。苏百川去扶。
“不许扶,自己起来。”马之良说。
叶深只得自己爬起来。
“深儿,下盘不稳,桩上功夫要加练。”
叶深低头称是。
陶士均和天心与马之良迈开莲花步,六手连推,马之良毫不费力将二人弹出。苏百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若有所思。
有一日夜里,菩提巷老宅的后花园内,趁着月色,少年苏百川有模有样的独自操练习武。腿法和掌法竟与白天师兄弟练得完全一样……
当夜,后墙有一处破损了,马之良早早拿了材料工具去补,苏百川练武时并不知师父在外面。马之良从小门进来,听到声音就问:“谁在那里?”
苏百川慌神儿,连忙藏到了树后,马之良轻轻走了过来,苏百川额头冒汗。
“是深儿吗?”
苏百川吓得不敢出声。马之良笑着来到树旁出手抓他,居然三下落空。不由大惊……
苏百川拔腿就跑,跑出十几米,马之良纵身一跃挡住他。
马之良惊道:“川儿,怎么是你?”
苏百川吓得不敢说话。
马之良:“我以为是你大师哥在练功,没想到是你偷练本门武功?”
苏百川委屈地低下头。
马之良:“我说过,不许你学武,永远不许,不然就把你赶出去。你竟然这样大胆,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百川默默地擦掉眼泪:“师父,我不是有意的。“
马之良:”你何时偷练的?不说立刻赶你出门。“
苏百川委屈道:”就,就半年前。师父,我只要看到他们练,我就浑身发热,好不难受。只有动起来,才好受些。”
“胡说八道。”
“是真的,师父。小时候还好些,不是经常。最近越发难受了,几乎每天如此,无时无刻不燥热难过的。”
马之良一惊,认真看向他:“把手伸出来。伸出来。”
苏百川伸出双手,马之良拿过来反复观看,忍不住弯腰下去,掀起他的裤腿,看他的小腿,又不断查看他的肩膀,头骨。马之良眼里冒出精光。
马之良单掌伸出:“川儿,推我。”
苏百川一愣。
马之良:“推我,发全力推。”
苏百川无师自通一般,半蹲双腿,前弓后箭,腰部一发力,双手推向马之良,第一下纹丝不动,苏百川大喊了一声,再次发力,马之良竟被他撼动,倒退三步……
马之良大惊,似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久久不能言语。任凭苏百川怎么喊他,马之良就是不动……
苏造时听完这些,眉毛紧蹙,面有惊色:“有这样的事?”
马之良略过一丝微笑:“不是我夸口,漫说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是成名的侠客,想把我推开几步,也非易事。师兄,难道这不是造化吗?”
苏造时沉默了,神思去了远方……
马之良激动起来:“自那以后,我日夜倍受煎熬。要么愧对师兄,要么愧对师门,两害相权,取不得已。”
苏造时:“好一个不得已。”
苏造时疯狂地笑了起来,马之良只觉地动山摇,魂飞魄散。
马之良颤抖着:“川儿虽然不算自幼习武,可在我来,仅他自己偷学偷练的,已不输精学十年的大师兄叶深了。你说奇不奇?”
苏造时长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他真是一块难得的璞玉啊。只需稍加雕琢,必成大器。我只好违背嘱托,暗自教他武功,不出几年,他果然突飞猛进。远非师兄们可比了。而且,这孩子悟性奇高,学什么像什么,读书更是过目成诵,后来我送他去同文馆考试,果然一举中的,这一读就是七年啊……如今川儿学业有成,想出国深造。可是川儿是天选的本门良材,我实在舍不得他走。有意用“春云十三展”留他,这么大的事,我不敢擅专啊!特意来找师哥您,不知师哥,肯是不肯?”
苏造时叹口气:“之良,你是通天拳的掌门,对川儿又有养育之恩。你能来问我,就证明你心里还有师哥……”
马之良再次跪倒:“师哥……”
苏造时闭上眼睛,入定般没有表情了。
马之良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苏造时:“什么绝学呀?一个烂摊子罢了,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
马之良:“师哥。您还没有回答我。”
苏造时:“之良,在这山上,你是我师弟,下了山,你是一代宗师。山下的事,你比我强……回吧。”
马之良觉得一无所获,又似乎得到了全部,再不敢多言,毕恭毕敬给苏造时磕了三个头,退了出去。
他跨出院子的时候,苏造时已经盘腿在蒲团上,眼睛始终没再睁开。
马之良走出大殿时,遇见了引路来的巽儿。
马之良:“你家师祖还未出定吗?”
巽儿摇了摇头。
马之良思忖再三,抱拳道:“替我谢过你家师祖,我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会。”
巽儿稽首:“施主自便就是”。
皓月当空,一代宗师马之良下山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