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进到幽州地界,司马钦按照尊上的意思先买下了一套院子。
院子所在很偏远,周围一眼看不到其他住家。
在离着院子不远的地方是前朝的军事要塞,已经荒废了有一百来年。百年之前此处曾有一场恶战,埋骨将士足有几十万之众。战后,天降暴雨,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当然,这些巫双都不知道。她只能是别人怎么安排,她就这么跟着。
院子看着挺新,建了应该没几年。
白墙红瓦,林木环绕,鸟语花香,景色怡人。
那卖家听说是个大臣的外室,院子建好住了没多久,就说是闲太偏就给卖了。
——太偏了,官员做事不方便啊。
巫双暗自腹诽着,同时心里深深鄙视了一下有外室的行为。没精打采地跟着司马钦他们进到院子里头,巫双脖子都有些直不起来。这些天一直赶路,身子都快被马车颠散架了。你说,这幽州到底有什么东西,还要买个院子住下来……
蓦地,她周身一寒,直觉就看向了西厢的一间屋子。
司马钦从她身边走过,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什么,那里头已经清过了。”
呵呵,清过了……
挑房间的时候,巫双径直就往东厢跑。虽然说西厢被司马清掉了,寒气还是有点让人不太放心。
好在院子房间本就多,而且他们就三个人,哪怕是都睡在东边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最后,一人一间屋子,司马钦弄了几个傀儡出来打扫了一趟,整个屋子就能住人了。
巫双挑的那间房间比较小,主要是因为大屋子看着发慌。空空荡荡,总觉得角落里躲着什么。
接下来,尊上说了就在这里等。
等什么?
自然是天时地利人和。
要天时地利人和做什么?
她完全不知道……
……
这一等就等了小十天。
随着司马钦的面色一天比一天凝重,不知为何,巫双的心中也越来越不安,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正一天一天迫近。
她有问过司马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他只是笑笑不回答。
这般看来,是不是尊上等的那天就要到了……
你说,尊上究竟需要自己做什么呢?
~~~~
东厢,左数第一间屋子。
“尊上。这是近日集的。”司马钦弯腰,把葫芦双手呈上。
取过葫芦,尊上挥了挥手,“你且退下吧。”
“是。”
司马钦已经离开。尊上手中的葫芦渐渐褪去了颜色,越来越浅。
轻笑一声,他指尖一转,葫芦盖子兀自打开。
无数黑色鬼气争先恐后奔涌而出……
然而,那些鬼气却突然转了个方向,乖乖地拧成了一缕,慢慢缠绕上他修长的指尖,而后缓缓消失不见,仿若都被尊上吸入了体内。
墨月宫一向驭鬼、集鬼。司马钦这些年所集的厉害鬼气,甚至于当初师父和师父的师父……所集的鬼气都已经给尊上了。
司马钦逐渐意识到,尊上应该要有大动作。只是,不知道那些鬼气尊上都如何处理了。
这些天,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墨月宫的存在,是不是就是为了给尊上收集鬼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尊上究竟是什么人?
~~~~
今儿个是十五,照理说该是月圆之夜。
巫双从一大早开始就一直眼皮跳个不停。心神不宁地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个圈,除了那些个傀儡,还就没一个活人让她排解排解内心不安。
尊上和司马钦都不在,屋子空空,人也慌慌。
——你说,月圆之日好时光,院里无人独自慌……此情此景,她要不要试着逃一次?
怎么着一直在这里等那件“死不了”的差事也不是个事啊。
死不了,那万一残了、蔫了,算谁的?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时四肢全废的日子了。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埋的十两银子还没挖出来,青叶谷她还想跑去看看,最最重要的是断魂钉,她还没钉回尹九平那个老头身上……
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啊。
她的步子不由自主一点点朝着院门外走去。
出了院子,走上青石板路,她试探着回了回头,那些傀儡没有丝毫反应。
——巫双,别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只要本座想,随时都能找到你。
尊上的话跳出在脑海,她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
因着那朵花,尊上是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她走再远,对于墨月宫可能就是一瞬就能抵达的距离。既然这样,那她还要不要逃?
一边纠结着,她一边又迈出了步子——要是以后自己真的残了、废了……起码她不想后悔从来没试过逃走。
一步、两步、三步……越走越远。
再回头,小院已经消失在了参差不齐的树木后头。
巫双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拳头,继续往前走——他没有找来不是吗?也许,自己真的能逃掉呢?
脚下步子缓缓加快,她就这么身无分文地离开了。
很后来很后来,巫双明白了——她什么都没带,其实是因为她一直明白自己是跑不掉的。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周围的景色一如既往地荒芜,看不见官道、看不见人家。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太阳下山的时候,荒野的风带着透骨的凉意向她袭来。
眼前的景色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树木的踪影。
一眼望不到头的黄色泥土,寸草不生。
风扬尘沙,弥散漫天,周而复始。
她抬起手,用袖子遮去迷眼的沙土,却遮不去铺面而来的泥土腥味。
巫双有些怕了,满目的黄土,她已经失了来时的方向。
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她以为对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了步子,怔怔看着前方。
借着夕阳,她见到了站在远处的一个人影。
熟悉的黑色连帽衣袍遮去了他的面容,余晖拉长了他的影子,蔓延到她脚下。
遥遥相对,她心里似乎放下了一块石头,没有被找到的害怕,没有逃脱失败的难过,所有的竟然只是一种解脱的感觉。
——我试过了,所以不会后悔了。
~~~~
巫双站在那里,静静等待他的宣判。
也许是怒意、也许是不屑、也许是杀气……于她,都无所谓了。
尊上向她伸出手,声音越过凄无的黄土战场来到她的耳边,低沉而又平静,“巫双,你来了。”
此刻,并不是他在寻他,而是他在此处已经等了她许久。
——巫双,你终于来了。
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巫双心里莫名一慌。
“尊上……”
她刚唤出这两个字,声音就被刹那掐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
……
一切都停了下来。
风声消失殆尽,依旧漂浮着的黄沙静止在半空之中。
这一瞬,天地已被冻结。
巫双的身子被固住般不能动弹……
刚才还平静的黄色泥土,不知何时已隐隐成了灰黑颜色,衬得天地都愈发诡异起来。
遥远的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那头,暗红的裂纹从她脚底开始生长……
“噼噼啪啪——”的声音敲打着她的耳膜。
撕扯开大地,那些裂纹蔓延向无垠的远方。
低沉的吟唱,悠悠回响,唤醒沉睡已久的战场亡魂。
昏暗的苍穹,不见明月、不见星辰,漫天的黄沙席卷出哀嚎的身姿。
……
魂兮无归,念兮无涯。
何以为生,何以为死。
暗之墨月,夜之无阳。
威灵不甘,徒悲以泣。
……
千万个黑影从暗红的裂缝中挣扎而出,缓缓长成人形鬼影,依旧一个个铠甲披身,持兵而立。
一百多年,万千将士,尸骨已化,黄土犹在,人面不存,怒气难灭。
起伏而又阴沉的无数低吼昭示着众将亡魂归来。
冷,铺天盖地,结影为冰。
寒,遮云蔽月,凝血成霜。
巫双看着这一切,已不知如何言语,无边的恐惧拉扯着她,在这地狱景象之中,无法摆脱。
——这,究竟是什么……
尊上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平缓缓,穿越过苍茫的黄土,回荡苍穹。
“吾——名——墨——月。”
话音即落,连绵的黑色鬼影朝圣般,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俯首以对,天地皆为之肃穆。
“吾王——万载千秋。”
整齐的呼喊,带着百年的低沉,万千鬼魂皆臣服足下。
尊上一袭黑衣单薄的身影在这血色天地之中……如神而立!
墨月,乃是吾王之名。
墨月之尊,是为鬼王。
~~~~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巫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紫云山那些个折鬼,心心念念说要杀尽鬼妖,灭除鬼王,拯救天下苍生。而今,谁能想到,鬼王,竟然就在她的身边……
——你是人是鬼?
——你说呢?
初相见时,尊上的话犹言在耳,想不到最终竟是如此解释。
墨月宫尊上,墨月宫……原来只是因为他的名字叫墨月。
……
震惊过后,巫双慢慢沉淀下来,从里到外,她仿佛已经凝固。
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等待她的命运,等待尊上说过那个“死不了”的后来。
……
指尖回转,墨月虚虚托住悬在手心的一抹黑色鬼气,低低吟诵。
怨厉为引,十魔以祭血阵。
鬼颜成花,安之可通两界。
鬼荒吾民,此界已为吾城,尔等皆可归来。
……
话音未落,一道鬼气拔地而起,冲天而成黑色气柱。
俯首的将士鬼魂纷纷起身,漂浮旋转,缠绕而上。眼见那鬼气越发壮大,将四周土地寸寸囊入,点点蚕食,直变成了接天连地的一片墨色。
黄土上红色的裂纹开始扩大,蔓延连接,渐渐融成无边暗红,其上天顶也随之变色。
——这场景……为何她觉得似曾相识?
黑色……红色……
……
秘境!
紫云山封鬼崖的那个秘境!
目光紧锁前方,巫双已经辨不清墨月在鬼气中的身影。
那朵花是在黑色天地里头附到自己身上的,她现今脚下还是红土,而当初在秘境里头的浑身剧痛并没有重演。难道都是因为这朵花……
思绪突然被打断,巫双整个人腾空而起,直直向黑色气柱飞去,仿佛被牵引了一般。
掠过红黑界限的时候,视线一暗,正是当时在秘境里头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她已完全进入到黑□□域中心,四周皆是混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勉力看出那黑气似在云涌。身子依旧动弹不得,除了眨眼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鬼颜花,出来吧,此处便是本王为你选的归宿。”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巫双却看他不见。
胸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下一刻,她整个人从半空狠狠坠了下去。
仰面朝上,她结结实实砸进了地面……没有意料中的疼痛,仿佛是陷入了一片沼泽之中,黏黏稠稠的淤泥,将她稳稳环住,而后拉着她缓缓往下沉去。
巫双瞪大了眼睛,那些黏糊的东西已经淹没了她大半身躯,漫上她的面颊。
——这是,要把自己全部埋起来吗?
不要!
她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想要求救,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一点一点僵硬地下沉。
眼前依旧只有无边的黑暗,胸口那里的疼痛缓缓开始生长——身躯、四肢……仿佛将她从里面掏了个干净。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枯衰败,那些淤泥一般的东西肆无忌惮吞噬着她的所有……
这是要死了吗……
不是说好了死不了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