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公孙策一行人来到乌镇。正值梅雨季节,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湿润。粉墙黛瓦,石板窄巷,吴侬软语。这种熟悉中透着陌生的久违的气息就这么扑面而来,公孙策难过得想哭,又欣喜得想笑。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想起现代的故乡——那个建筑古朴,山清水秀的小镇。那里埋藏着他以为忘却的最深的记忆:躺在藤椅上哼着昆曲的外公,扎着围裙忙进忙出的外婆,坐在紫藤花架下绣花的母亲,桌前专注绘画的父亲,花丛间跑来跑去的小小的梅清。那时的梅清多么快乐,多么幸福!是死亡把他们一家人分开了。还以为可以和自己的亲人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他远离亲人,远离故土?徒留下一具皮囊,灵魂却飘到这未知的宋朝?这陌生的时空,陌生的家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存在多久?又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明天,也许很快,他连自己到底是谁也忘记了。
窗外,月明星稀;窗内,一灯如豆。公孙策斜倚在床头,陷入了往日的回忆。任泽坐在床边,看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轻声唤道:
“阿策,我知道你听得见。能和我说说话吗?”公孙策眨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就闭上眼睛,没有说话,被子里面的手却悄悄地攥紧了。这个人,真的很可恨!只不过是个大夫,又不是佛祖。他讨厌看见这个自以为是的人!有这个人在,他没办法回到现代,他的灵魂将永远在这个异时空漂流。看见公孙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恨,任泽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恨自己救他,所以把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底,拒绝跟任何人交流。可是,救死扶伤是大夫的天职,就算没有朋友的托付,身为大夫,他也要尽可能的挽救病人的生命。好吧,如果恨可以让人活下去,那就恨吧。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厉声道:
“逝者已矣,往事如烟。我不知道你还在纠结什么?拜托你想想你爹,想想萼儿!大人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求你平平安安地活着!萼儿已经没有了母亲,难道你想她再失去父亲吗?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失去了爱人!?”
公孙策紧闭着眼睛,拼命抑制就要冲口而出的哽咽:
“任泽,你这个混蛋!你凭什么对我大喊大叫?你又知道什么?!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大骗子!”
天知道,在这两个多月里,他忍得有多辛苦?他想念静宁师太,想念莲溪庵的梵音吟诵,想念故乡的小桥流水,想念记忆深处的那段苦涩和甜蜜……他想回去,即使那里没有魂牵梦绕的回忆,即使曾经的存在已经成为故事,即使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坚持。他是这样想的,也很想这样做。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宋朝,公孙策有慈祥的老爸有可爱的女儿有一群热心肠的朋友。他没有权利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他甚至不确定公孙策的灵魂是不是还在这个身体里?他没有可以倾诉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默忍受。
每天,他都很努力地让自己融入这个时代,这种生活。即使心里不快乐,也勉强自己微笑;即使特别想哭,也只能沉默;即使想逃跑,也必须忍耐。谁知,他努力了那么久。到后来,连亲爹都不想见他了,连女儿都离开他了,连兄弟都走了。他还活着干什么?他这么痛苦地活着是为了谁?他的坚持就是个笑话!至于公孙止、公孙绿萼、包拯还是展昭,这些不知道是从哪儿跑出来的人。他们跟他有什么关系?!不想见他!好啊!他还不想见任何人呢!说他自私,那他就自私到底好了。他公孙策不欠任何人的!
他白着一张脸,紧紧地闭着双眼,全身颤抖,牙齿使劲咬着嘴唇,都咬出血了,却也只是咬着。只听得耳边长叹一声,有人上前紧紧地抱住他,说:
“对不起,阿策。对不起。求求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们不该逼你,只求你活着就好。”谎言!全部都是谎言!你们不是已经逼死了他吗?现在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公孙策仿佛失去了理智,发疯似的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地喊道:
“啊……放开我!大骗子!我恨你!走开!不要你可怜我!啊……走开!走开!不要碰我!你们求我,我该去求谁?啊……不是不想见我吗?不是都走了吗?那我死好了!啊……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我死了,大家就都解脱了!啊……我恨你我恨你嗷呜呜呜……”任泽紧紧地抱着他,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对不起。打到后来,公孙策实在没劲了,趴在任泽的肩头嚎啕大哭起来。任泽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抚摸着他的长发。
门外的大盘小锅眼泪哗哗直流,觉得自家的少爷真的是很可怜:活着难受,死了憋屈。明明心里那么痛苦,还要每天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结果生生把自己给逼成活死人。杯子和筷子好言好语把他二人劝走,说是任大夫吩咐的,让他们晚一会儿过来伺候少爷。
说实在的,任泽很后悔当日和公孙止演的那出戏。三年前,师父金匮死后,他应邀在庐州城东国医堂坐诊。出于谨慎,他一次只看一个病人。在这个病人病好之前,他不会再出诊。所以,公孙策一直是他唯一的病人。
他是师父50岁收的关门弟子,入门时才5岁。那时,他所生活的村子遭遇了一场疫病。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他一家十余口只剩他一个人。师父偶尔游历到此救了他,后来见他悟性极强便收作关门弟子。阿策的母亲木婉清是他的大师姐,当时年方二八,生得是肤白貌美,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师父常年游历四方,所以他一直被大师姐带在身边教导。在他的心目中,大师姐就像自己的亲娘一样。他以为这样美好的生活可以永远过下去。谁知,大师姐生阿策的时候,出现了血崩。无论怎样,都不能止血。所谓医者不能自医,他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姐死去。公孙止后来纳了两房妾室,因为担心会委屈儿子,就没要孩子。
阿策一天天地长大,越来越象大师姐,却比大师姐活泼很多。一见到任泽,都比看到自己亲爹还高兴。总是挥舞着嫩藕般的手臂,咯咯笑着:
“舅舅抱抱。”抱到了,就不撒手,亲得任泽满脸都是口水。最让公孙止郁闷的是:任泽随师父出诊的时候,阿策就哭得肝肠寸断,抱着任泽的大腿,喊道:
“阿策乖乖,舅舅不走。”公孙止要来抱他,他就哭着说:
“要舅舅。要舅舅。”结果,任泽只有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走掉。有一次,任泽已经走到大门口了,忽然身后由远至近传来哭喊声:
“舅舅走回来……舅舅走回来……”逼得师父带着他像逃难一样地骑马跑掉了。不久,师父带着他一起游历四方了。再相聚的时候,阿策已经做了父亲,他还是一个人。那时的阿策容颜憔悴、形销骨立,比现在的情况糟糕一百倍。他是被自己的愧疚打垮的:陈鸢生产的时候,他在义庄里帮助包拯查案验尸。噩耗传来的时候,衙门里正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证据,一举破获了悬而未决的疑案而庆贺。
心病,自然要用心药来医。失忆对他来说是良药也是毒药。如果恢复了记忆,那么他必死无疑;如果暂时恢复不了,那么他也许会好好活着,也许会再死一次。一个人长期以来,不哭不笑不说话,把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底,就算是个健康人也会憋出病来,何况是久病卧床的阿策了。这样能大哭大闹一场,至少命是保住了。
看着怀中的人红肿着双眼,一边打嗝,一边喝水,任泽才觉得后背一阵冰凉,估计是都泡在泪海里了。接过空杯子,他拿过一旁的披风把怀中的人裹好,又细心地戴上风帽,才弯腰抱住往外走去。
“你……哏……要带我哏……去哪儿?”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泡温泉。”任泽说。顿了顿,又说:
“这里是我的一处别院,里面的温泉很不错。”
“我……哏……我自己哏……可以走。”公孙策其实是觉得不好意思,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抱着多别扭。
“你刚才出了一身汗,不能吹风。不远,就在前面竹林里。”任泽边说边走,很轻松的样子。公孙策庆幸自己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会有人看见自己现在这副丑样子。直到任泽抱着裹着披风的公孙策泡在温泉里,公孙策还是闭着眼睛,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阿策,你睡了吗?”任泽故意问道。其实怀里的人轻轻颤抖的身子和急促的呼吸,他知道此刻的公孙策是清醒的。他坏坏一笑,又说:
“睡着了呀。那没办法了,只好让你一个人先在这里泡着。”
话音刚落,怀里的人就睁开双眼,惊慌地大叫:“不要丢下我!”
任泽朗声大笑,公孙策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向头部集中,羞愤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手脚并用,努力想从任泽的怀里挣脱掉。可惜湿透了的披风比平时更难脱,任泽也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激烈,猝不及防下,两人一起滚落水底。水从鼻子里灌入的火辣和窒息,就好像上次那种铺天盖地的冰冷和绝望,公孙策瞬间陷入了黑暗。
温泉里的任泽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却发现怀里的人已经失去了知觉。他马上托起公孙策的后脑,深吸一口气,含住公孙策的嘴唇,慢慢地往里面吹气。过了一会儿,公孙策猛地呛咳起来。任泽将他背朝上伏在自己的肩头上,轻拍他的后背。公孙策难受极了,除了呼呼喘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他发现自己还泡在水里的时候,吓得惊叫连连抱着任泽就是不松手。不管任泽如何安慰,都没有用。
联想到每次药浴的异状,任泽终于发现自己的病人居然怕水。以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那就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呢?对了,那次落水。那次如果不是展昭刚好路过,估计他只赶得上验尸。原因是找到了,可是现在做点什么才能让怀里哭得几乎要断气的人平静下来呢?要是自己能早点想到这个问题就好了。唉,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抱着公孙策一起哭。别人都说长歌一曲,这位却是长哭一曲。还是唱歌好,那就唱首歌吧。唱什么呢?对,就那首。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一开始,任泽唱得磕磕碰碰的,有几次还走调了。慢慢的,他找到了感觉,越唱越顺。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虽然怀里的人没有松开手,身体却放松了很多。最后,夜空中就只有歌声在轻轻飘荡。任泽的声音很好听,好像山涧里叮叮咚咚的泉水,又好像荷塘中淅淅沥沥的雨点。
在回来的路上,裹着毛毯的公孙策如同孩子一样含着自己的拇指,靠在任泽的胸口上沉沉地睡去。半路上遇到提着灯笼的大盘和小锅,小锅刚想伸手抱过去;谁知,公孙策就是睡着了,也紧紧地揪着任泽的衣服不放,嘴里还带着哭腔,嘟囔着:
“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眼泪也无声地流了出来。任泽忙在他耳边低声哼唱了一会儿,见怀中的人重又恢复了平静,才放下心来。然后,他抬头对一旁已经看傻了的大盘小锅小声说:
“都想什么呢!少用那不纯洁的眼神看我们。今晚公子先睡在我那儿,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夜深了,你们也快去休息。”说罢,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他转身就走向自己的藕香榭。
站在路口,大盘郁闷地说:
“我家少爷纯洁得很,不纯洁的是任大夫吧?”
小锅也说:
“就是,你看他那老牛吃嫩草的样子。”有什么办法呢?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们作为下人,根本没有立场反对;再说,出发前,老爷就交代过:一切听从任大夫的吩咐。可是,大盘和小锅的心还是纠结成一团。唉,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