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是夜。
风很大,割面而刺骨,气流四处呼啸,之前更是冷得要飘雪,最终却没飘下来。
无星。
无月。
天昏地暗,夜色黯淡。
宛若不祥。
清苑里仆役高举着火把,灯火如昼。
安远侯身披玄色铠甲站在园中,之前一个月他任新军随军督查押送粮草至边疆,刚从骠骑营完成交接便急忙赶回来,舟车劳顿外加怒火攻心,夜色沉沉,他的脸色比夜更沉,结了霜般,火光映照下,竟有几分狰狞意味。
慕青折冷冷地对望着,鸦羽般的长发上沾的都是血,粘成一缕一缕,给人一种靡艳和冰冷交织在一起摄魂夺魄的感觉。
四周一溜排开的亲卫戎装未脱,站在安远侯身后,与小世子对峙,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满堂肃静。
一道吼声咆哮而出,安远侯气压山河吼道,“傅观旭!出——列!”
见无人敢应声,安远侯怒发冲冠,一脚踹在一倒霉鬼身上,“人!呢!成日嬉皮笑脸,称兄道弟,又去哪混了!瞧瞧!瞧瞧你们!这就是慕家军的模样?!”军靴前头带有特质的玄铁,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重若千钧,直接将身为倒霉鬼的观棋踹出几米外,观棋一手抹开嘴角的血,又沉默地站了起来听训。
风带起余音,树叶被劲风撞得哗哗作响。
慕青折站在庭院中的,眉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明日晚上去顾府吃酒儿,你想带那些人?”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你们当中有一个叛徒。”
——“回家……带我回家。”
——“走——走啊——”
——“慕青折,我知道……”
片刻恍惚,好似有无数人影从她的身边走过,耳边还模糊的听见不知谁发出的清朗笑声,和热热闹闹的贺喜声,继而一转,变成大火中的咆哮和血液迸溅声,那些许许多多的声音,许许多多的影子,或远,或近,或模糊,或清晰。
顿时——
心魔缠身。
什么是成长呢?
成长就像是寻常暗夜里被突然而至的利刀刺进皮肉,你只有只身背过去,无声地把淌出来的鲜血擦干净,把眼泪静音。天亮之前伤口已经愈合,与周遭人而言不过是又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但只有你知道那夜的惊心动魄,知道那道疤切切实实地长在了身体的某处,刻在了心里的某处。
然后,那刀疤,会随着时间流转,化为人生道路里不值启齿的尘粒。
她撇开眼,咽下喉间几乎要溢出来血气,漠然道,“……死了。”
一阵可怕的寂静。
众人吞了哑药般不敢作声。
面对侯爷,钱大总管之前也是避其怒火锋芒,但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小世子寸步不让毫不悔改,安远侯怒火却只泻了那么一两分,气得满眼通红,只好硬着头皮劝到,“侯爷莫动怒,莫动怒,此事原委还待细查……您刚从荆州赶回来,鞍马劳顿,后背被宵小所留的箭伤还未痊愈,仔细裂开了。”
安远侯怒瞪了钱大总管一眼,现在是管这些的时候吗?钱大总管立刻闭上了嘴,他横眉怒目,板着脸吼道,“霁呢?你们任蜂卫时,我是怎么说的!”
无人应声。
依旧。
风再次大了起来,慕青折就那么站在狂风中,任凭劲风冲刷耳膜,她望着天,万里之外的天空被暗夜遮掩,群星具碎,泯灭成沉甸甸的黑,她吃力地眨了眨眼,感觉眼睫重若千钧,“……死了。”
声音嘶哑,几不可闻。
黑风烈烈,发出阵阵怪啸,像是垂死之人的激烈挣扎,像是凄苦无依的嚎啕哭声,像是烈火燃天的腾落惨叫。
暮色下,听松垂眸站立,撇了眼公子,然后望向安远侯,上前一步,垂首沉声禀道,“慕家家训‘忠’、‘信’、‘笃’、‘敬’,忠则兴,信则传,笃则安,敬则宁。”
“好好好!好一个忠字!好一个忠字!”慕侯爷冷眼环视了圈,咬牙切齿,拔高声音,“利于国者近之,害于国者远之,慕青折!你是怎么做的!还有你们这些千挑万选的蜂卫!又是怎么约束你们主子的!”
“一群鼠目之辈!衣裳架子!乌合之众!你们有什么脸面自称慕府蜂卫!这件事若是上达天听,你们有几个脑袋可砍!说啊——都哑巴啦——!”
最后一声直接用吼的,炸在众人心底。
身后亲卫无不愕然,这怒火虽不是冲他们,却也让他们两股战战,毛发皆竖,更不要说首当其冲的世子蜂卫了。慕侯爷自诩儒将,素来性情沉毅,多少年来,鲜有如此雷霆,而平素不发火的人,一旦发火向来是动魄惊心。
安远侯脸色铁青,一手指向备受宠溺的嫡幼子,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来人,给我架起来,上家法!”
“打——!”
霎时,慕青折身后挺立的蜂卫动作整齐划一全部抬眼,僵持了会儿,又沉默着低下头颅,站定不动。
安远侯身后亲卫心中一突,继而犹疑,他们跟着侯爷多年,都是看着小侯爷长大的,如何下得了手,便是下得了手,侯爷夫人那又该如何去说。
气氛触而即发。
慕侯爷转过头,望向一众欲言又止想要求情的亲卫,眼里的火花似要冒了出来,一挥袖跑,扯着嗓子吼道,“没听见吗?给我架起来!三十杖!狠狠地打——”
慕侯爷威势极盛,亲卫骇得手脚冰凉,连忙转身去寻用具,不一会儿取回两根儿臂般粗的铜棍。
慕青折什么都懒得说,也不想说,世人人心浮躁,上京城魑魅魍魉,阴谋阳明,谁有耐心等到水落石出,寻一个不掺假的真相,看你最后是不是清白,便是她爹安远侯也不过如此。这场兴师问罪,侯爷是想寻求原由问罪吗?不,他只是为了做给天下看,做给皇上看。
她自觉伏下,乌黑长发滑至一侧,把眼睛一闭,连同那乌七八糟的一切都摒弃,道,“打吧。”
粘稠的血迹顺着发丝滑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宛若烈焰红梅,“有本事别来虚的。”
数名亲卫无计,互使眼色,其中两人只得接过铜棍上前。杖责是门技术活儿,讲究“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廷杖侍卫刑狱吏训练时,都是在砖头的上面盖上一张纸,要求将砖头打碎,而纸一点不破。
掌杖的亲卫咬牙抡起铜棍,打了下去,他们二人好歹曾经在刑狱吏里混过,手上有些分寸,不然就小侯爷这身子骨,三十杖下去,血肉横飞是跑不了。
杖落,慕青折痛哼一声。
廷杖发出闷响,如沉闷鼓点敲在人心,安远侯望着一声不吭的嫡幼子,在杖责声中沉声道,“你自幼聪明乖觉,偶有放诞,但为父一直以为……你是有分寸的。”
三杖。
四杖。
五杖。
慕青折紧闭着眼,肺腑气血翻腾,如千万斤的巨石锤捣,尖锐的疼痛透过皮肉烙印在骨子里。
廷杖下的喘息就像是孤兽的哀嚎。
……
十杖。
十一杖。
十二杖。
十三杖。
十四杖。
“住手——”一声尖啸突然而至,崩溃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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