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与景邦从海堤踱回叔叔家,景枫电话响了,是父亲。
“景枫,明天苏厅一家约出去坐坐,你做好准备,不许再让人家难堪!”马致富声音中带着不可反驳却一击即破的威严。
“我不去。”景枫冷声道。
“你……流氓都追上门来了,你还不明白什么叫现实?你的研究成果呢?一年又过去了,怎么一点眉目都没有?”马致富顿了顿,见电话那边一片沉默,继续道:“一个人要取得成功,单靠自己那点力量,得多单薄,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得兼备,‘爱’一个字能值多少钱?当你一无所有时,你会发现曾经的坚持都是极其愚蠢的!”
“那你呢?这些年,你背弃了这么多,又为了坚持什么?”景枫知道这句话足以将父亲逼哑。
果然,那边沉默了,没再说什么,只传来一阵重重的叹息。
“随你吧……”父亲声音沧桑沙哑,挂上了电话。
什么?流氓都找上门了,仍旧无法动摇他的心,怎么可能?他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决不允许自己爱的人和自己一起经历这些。
大年初三,一大早,苏雅在自家的大厅已来回兜了不知多少圈。拽着电话的手心潮湿无比,看来,得从她身上下手。
“江思琳,你电话响了大半天了!”妹妹江思诺朝趴在阳台发呆的思琳不耐烦地大喊,“都不知道你怎么了,这年过得这么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
妈妈朝思诺使了个眼色,封住她的嘴巴,思琳慢悠悠跑回房间,有力无力地翻开手机,不会是景枫,她知道……
扫了眼来电,竟然还真不是……一个陌生号码,她按下拒绝键。
电话那头仍然不依不饶,马上又打了过来,思琳不耐烦地按下了接听键,沉默,等着看谁这么有耐心。
“江思琳吗?”一个冷傲的女声响起。
是她?思琳无法忘记苏雅那有特色的略带嘶哑的中低音。
“找我有事?”思琳淡淡道。
“知道我是谁了,那我就直言不讳了。”电话那头顿了顿,呼吸声突然变得很重,“离开马景枫吧,他需要的支持,你给不了,我却可以!”
思琳怔了怔,毫不退让,“景枫真正需要什么,你没有话事权!我只尊重他的选择。”在爱的世界里,她从来不会轻易妥协。
“你……景枫已经刻意淡出你的生活,难道你竟天真到无法察觉?不主动选择离开,非得让他决绝告别你才会如梦初醒?”苏雅各方探子真够给力,让她掌握了重击思琳的依据。
“我……只要他一日不跟我说个明白,我就不会放手。”思琳咬咬牙,他们不是有约定的吗?景枫他还在……
“真够难缠!除了像个跟屁虫一样,他走到哪,你缠到哪?你还能为他做什么?替他们还债,让他们可以回家过年?还是多加提携,让他前途一片光明?”
苏雅攻击力十足,思琳眼睛瞪得老大,一时语塞。
“你说他们不能回家过年?”思琳很快反应过来。
“这你都不知道,流氓都追到家门口了,看来景枫早把你当外人,这些都不跟你说,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苏雅语气生硬却明显底气不足。
“这与你无关,我没时间跟你纠缠,没事的话,我挂了。”思琳反将了她一军。
“你……无药可救!”苏雅狠狠地挂了机。
无药可救的应该是自己吧,竟然真给她打了电话,苏雅有种强烈的羞耻感,软软地瘫坐在沙发上。
苏雅的电话没打击到思琳,反而像给她打了鸡血一样,思琳一下子精神起来,这时候景枫心情一定不好受,很需要安慰。她再顾不得生气,立刻给景枫拨去了电话,电话迟迟才接通,不等景枫说话,她先开了口,“景枫,我想见你!”
电话那头死一般宁静,好一会才传来景枫沙哑的声音:“好,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
听到这句,思琳心里又是期盼又是恐惧,不知景枫所思所想,她轻声问,“那……我们在哪见?”
“县一中怎样?”景枫淡淡道。
“嗯,中心湖六角亭!”思琳补充道。
多少一中的少男少女在这个地方开始或结束了一段段青涩的初恋,而今日,他们是破冰重合还是从此天涯呢?思琳心里涩涩地想。
“……嗯,下午三点。”景枫没有反对。
“好,到时见。”思琳轻声道了再见。
看看壁上的时钟,除了路上的车程,还有一个小时准备,思琳把所有带回来的衣物都试了一遍,终于确定了自己最满意的搭配,就这样穿,她不安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默默祈祷一切顺利。
景枫自挂了电话,就从叔叔家出来,回到县一中,这就在叔叔家附近的母校。趁着最糟糕的的心情未来临,他有太多过去需要怀念。
偏门外,高中离别前,思琳那清脆的呼喊声,仿佛还回响耳旁:
“景枫——马景枫——我等你信!”
“景枫——马景枫——我等你信!”
……
思琳,从此以后,再不用等你的猪头师兄了……
景枫苦笑一丝,继续往前,经过偏门,他靠在那面自己曾经依过不知多少个黄昏的墙壁,抬头,望向四楼的走廊上,脑海里出现了那张总喜欢趴在走廊左顾右盼的脸。
也许她一直以为,是他成就了她的习惯,却不曾想到是她成就了他的习惯。
嘴角不经意露出笑意,很快又慢慢淡去。难道早已注定,这种孤独的遥望,才是他们的缘分。
好一会,他才慢慢从偏门走进了校内。随心踱步在这离别多年的校园。
学生会招新那个教室。
这里,他终于在一中等到她,当他眼光看向台上,那白衣黑裙略带青涩的少女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孩,他心里一阵狂喜,却立刻将这炙热的情感压于心底,多么抱歉、多么遗憾,他只能远远地喜欢着她,靠近只会给她带去伤害。
那个楼梯的弯道。
“景枫,马景枫,是你吗?”
仿佛思琳急切的声音还在身后确认着。
“是的,我叫马景枫。”他能告诉她他不是吗,这是一中无人不晓的事实。
“我……我是江思琳,你……”
“很高兴认识你,江思琳同学,欢迎加入学生会。”
“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时再停留片刻,他怕自己忍不住告诉她,没错,他是,他一直在等她。
“幸运带,以此为证!”
傻丫头,竟然这么执着。他的理性让他赶紧逃离,脚却极其不听使唤地顿了顿,想抬头看她,非常想——决不可以,快走吧。他嘴角紧抿,牙关紧咬,眉头皱成一团,装作没听见,继续往下走,第一次发现,那熟悉的阶梯,竟然如此难以跨越。
团委办公室。
那张长长的会议圆桌仍然光亮,还记得那时,每次开会,他在发言时,思琳总是双手托腮傻乎乎地看着他,不是没注意到的,只是装作没看见,而阴郁的心里却像被几缕阳光照着,暖融融的。
一中正门。
元旦晚会结束送她归来的那个夜晚,离开后,他一直躲在拐角处,看着她,她最后说的话,他全听到了,他发誓,一定努力创造条件,在更高更远的地方与她重逢!
他们曾经几次一起考试的课室。
那时他总坐在她斜前方,试卷早早就提前做完了,却仍舍不得走,不是想多检查几遍,只是想多感受下她的气息,多回头看她几眼。
又在咬笔头,遇到难题了吧,看来这家伙数学真没学好。连额头都冒汗了,哎,恨不得抢过来帮她做得了。
景枫嘴里噙着丝笑意,看看腕上的表,时间差不多了,不得不艰难地向中心湖走去。
县一中,仍是当初他们在时的那个样子,在这里,仿佛看不到时光的印记,除了映在湖面上,自己那张孤傲中更加沧桑的脸。
一边深爱,一边分手,就算抗压能力强如自己,也没百分百信心能够做到,景枫心里一阵抽痛,深吞了一口气。
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她吗?景枫心里一阵悸动,却忍住没有回头。
“景枫,你来得这么早,想我了吧?”调皮中带着份明显的不安,思琳一屁股坐在凉亭的石椅上,抬头斜睨着景枫,脸上带着忐忑的笑意。
哎,如此美丽可爱,还带着小猫般的敏感不安,见者犹怜,还让不让他好好了断了。景枫咬咬牙,没有说话。
他需要时间,缓冲,冷静。
怎么开口,想过了千万遍,此时脑袋竟然一片空白。
“思琳……”
“景枫……先别说话!”思琳紧张地打断了他,“景枫,如果你还不想结婚,一定有你的考虑,以后你不提,我也不提就是了,无论多久,我等你,等到你放下了所有包袱,等到你愿意让我和你一起分担所有的忧愁,分享所有的快乐,等到你愿意让我成为你人生唯一的伴侣……”
景枫心里筑起来的再厚实的墙也无法阻挡他转过身来的力量,他怔怔地看着思琳,嘴唇抖动,喉咙发硬,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思琳慢慢站起身来,双手环上景枫的腰,头贴在他的宽阔的胸膛上,深吸了口气,太久了,没有闻到他熟悉的气息,眼角一酸,水气有些浓重。
“景枫,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好害怕这种迷雾般的感觉,不知道你想什么?不知道可以为你做什么?天天努力告诉自己,你还是你,我们还是我们,可还是害怕这种淡漠的疏离。”
景枫只感觉心里筑起的石墙,一砖一瓦,即将被瓦解,手不自觉地抬起,想揉她的头发——不,景枫轻轻抽离思琳的拥抱,转过身去,不敢直视她的双眼,“思琳,也许一开始,我们就是个错误。”
“不,怎么会是错误呢,明明一切都很美好!”思琳不解而固执地望着他。
“那些美好都是假象,我们一个驮着包袱,一个带着恐惧,从未轻松自我地爱过,我早已是个失去爱的能力的人,从家里破产那一刻开始。”景枫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思琳,没有眼光的交流,思琳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他知道。
“我身上背负的,远比我之前想象的还要多得多,思琳,对不起,我太累了,也太骄傲了,不能让你和我一起承受这些。”这部分话语是坦诚的,本不在景枫预设中,却被他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景枫,我不介意,真的,无论你有多大的负担,我都愿意与你一起承担,我知道你现在也许很沮丧,那些流氓很过分对不对?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思琳眼神坚定地回视着他。
“你……”
“苏雅打过电话我。”思琳轻声道。
“她……”也好……
“思琳,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说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当然,一直都清楚,我只想要一个和和乐乐的家,贫亦乐,富亦乐,福同享,难同当。”
所以,更不可以……
现在的马家,根本就是一个冰窟,昏暗冰冷得自己都不愿意呆下去,而他,却永远无法逃离。
这种痛,他一个人受就够了,不允许再拉上一个她。
景枫再次转过身去,背对着思琳,脊梁仿佛散发着冷气,“够了,江思琳,就凭你那点本事,能与我分担什么,帮我家还上那两百多万的债务,还是助我飞黄腾达?”
思琳双眼圆睁,不敢置信。
“这么多年了,顶着那些冷眼,听着那些冷言冷语,我以为靠自己双手,可以改变一切,可我错了,明明希望就在眼前,上帝一个玩笑就能把所有期望摧毁!”景枫痛苦地抽搐了下,继续道:“跌跌撞撞,起起伏伏,我越来越懂得了什么是现实,而你却还在象牙塔里做梦,我们早已不是同一世界的人,而她——苏雅,才是真正能助我飞得更高,走得更远的人。”
“景枫……”思琳茫然地叫了声眼前陌生的人。
“思琳,我们分手吧!”景枫轻轻闭上了眼睛,害怕连湖面上一点涟漪都能改变他的心意。
“分手……”终于要说出这两个字了吗?再也没有余地了吧。
思琳极度痛苦中竟然有那么一种解脱的快意,这几个月来,这种藕断丝连、若即若离的冷战,已经让她身心疲惫了,她宁愿景枫如此明明白白地跟自己说清楚,而不是让她去猜。
这样分明的爱与恨,会减少她的不安,虽然如此彻底的痛,让她此刻感到窒息。可是,自己还想挽留吗,竟然说:“你真的想好了吗?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如果你是为了我,我真的……”
“戒指,我和苏雅的订婚戒,都准备好了,你还不相信吗?”景枫拿着戒指的手有些发抖,他努力稳住。
看来两个人确实走到尽头了,思琳带着些自嘲的冷笑瞅了眼那简朴大方的钻戒,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最讽刺的是,它的形状竟然有些熟悉,仿佛本应属于她。
“那么……我祝福你们!”她竟然恨不起他,只是,也许此后,她再也不会爱了。
思琳从随身携带的钥匙扣上解下那一直爱不惜手的小镜子,好像这份礼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成就今日的分手,“景枫,从此以后,我们就像这面镜子,再回不去了!”
他以为她会把它扔到湖里,或者摔在地上,却绝没想到她竟刚烈决绝至此,思琳左手捧着镜子,右手拳头一握捶在了镜子正面。
一切来的太快,来不及阻止,镜子上瞬时出现了无数条裂缝,细碎的玻璃趁势吞噬了她嫩白的肌肤,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从她手上莹然坠落。
“你……”景枫疯了似的想上前,思琳一个冷眼瞪止了他,泪如泉涌,声音颤抖:“明明我已经习惯被忽略,被无视,被欺凌,你却一度把我当宝,给我如父如母般的宠爱和温暖;明明我觉得雨夜后的蛙声很诡异、很可怕,你却告诉我,那是你在给我唱摇篮曲;明明我们说好了的,一辈子,你却中途离我而去……景枫,你让我开始相信了爱,却为什么不让我一直相信下去。如果你不能陪我到终点,我宁愿你不曾出现过!就让一切如这破碎的镜子,一去不返吧。”
思琳左手一倾,破碎的镜子散落在亭子中间,他们的合照落在了上面,那一脸洋溢着的幸福,已被零碎的玻璃粒埋藏底下。
思琳冷冷掉头,转身而去,没再回头。
景枫失魂落魄地呆在原地,忽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是否还活着?如果还活着,可为什么竟好似没有了感知的能力,连痛也不会了。
连再看上一眼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的勇气都没有,怕脚步会出卖自己的理性,脱缰而出。
他茫然地弯下腰,把地上的镜子碎片一条一条、一粒一粒、一丝一丝收集手心,检查千万遍,确认无一丁遗漏后,才慢慢站起来,单手用力在衣角一扯,撕出一小块布,小心翼翼把它们包好,放到戒指同在的内袋里。
从此,他只能将它们独自珍藏,度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她一定会幸福,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