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晨曦才刚刚从东边天际洒了下来,照的满府浅黄。
仲春已过,日头愈发和煦了。
褚辰昨夜从花嬷嬷那里取了‘育儿经’,今晨一起榻,就连练剑的程序也省下了,穿好一品权臣的官袍,先去了集市一趟。
镇北侯府的马车停在白府大门前时,守门的小厮揉着惺忪的睡眼,一看来人又是姑爷,忙去通报了管家。
白夫人身怀六甲,不易操劳,这等事就由管家潘叔操持,若无紧要之事,无人会主动叨扰夫人。
潘叔穿着一身蜜合色绸杭直裰,见褚辰拎着不少吃食进来,不问也知,他是来看小姐的,便道:“姑爷且留步,小姐她昨个儿歇的晚,夫人吩咐过,谁也不能去吵了她。”
褚辰迈向西南院的步子一滞,险些忘了,他昨夜临走之前,小妻子还是醒着的,想来她有嗜睡的习惯,眼下更会贪睡。
只是....他很想看看她,爱上一个你原本根本就意想不到的人,会把人逼的以为自己疯了。
此时此刻,褚辰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前尘过往.....他已无心去思量。
“小姐醒了,督促她按时用膳,有事就让人去侯府传信。”。男子儒俊清冷的眸在熹微的晨光下熠出夺目的光彩,只是嗓音略显沙哑,却看不出疲惫。
有了精神支柱,人便不容易累了。
潘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总觉得姑爷是万人之上的存在。
“老奴省的,姑爷放心,有夫人照料着,小姐在白府过的很好。”潘叔从褚辰手里接过油纸包,有意无意提及若素的现状:“小姐与夫人倒是很亲近,她回来住些日子对....她有益。”
潘叔是看着若素长大的,他与白灵和林嬷嬷等人不同,到底是个男子,虽对褚辰这个姑爷也存着满心恼意,却也知女子一辈子的靠山莫过于夫君。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小姐要是能早日康复,他日重归侯府,再诞下小世子,那就是福气无量了。
一朝权臣的夫人,走到哪里不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老爷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小姐,本该过上尊贵慵宠的日子。
潘叔恭敬依旧,亲自送了褚辰出府门,待折回照壁时,才命丫鬟将油纸包里的吃食送去了小厨房:“小姐醒了,切记要好生伺候着用膳,莫要耽搁了时辰。”
议政殿。
年轻皇太后见小皇帝面色已有好转,就依照规矩,端坐珠帘之后,听群臣议政。
兵部右侍郎位置暂且空缺,左侍郎同时身兼禁军首领一职,负责皇城安危,此前朱耀领兵杀入京城,他肩中箭,若非褚辰相救,怕早已是城下鬼,这人做事滴水不漏,既非清流派,也非奸佞之
臣,起先曾一度与褚辰对峙,而后却屡屡是褚辰的手下败将,久而久之,就起了仰慕之意,如今也算是褚辰阵列的一员猛将,全朝权贵无一巴望着与其结交之。
侍郎大人道:“文天佑曾挟持皇上,此事满城皆知,如不加以严惩,怕是会给天下人留下说法啊。”他给一旁的古云子使了眼色。
古云子是大内三品带刀侍卫,专门负责皇帝的安全,众人皆知他也是师承心学派,所学之术可谓精湛。
不过曾是个市井之流,未科举,未从戎,就站在了今天这个位置,让不少人为之眼红,甚至嫉恨。
但聪明人这个时候都不会傻到站出来和褚辰一派公开抗衡。
有道是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文天佑......这人是长信侯府的世子,又曾是锦衣卫指挥使,文大将军手里头的半块虎符今后是要落在他手里的。
这人,不能出事!
但凡想压制褚辰势头的朝中官员,此刻替文天佑大大捏了把汗。同时,也将宝压在了他身上,要说朝中还有谁能同褚辰抗衡,那就数文天佑了。
古云子尖利的眸扫视一周,抱拳道:“文天佑罪不可赦,但念其对先皇忠心耿耿,文家又是肱骨之臣,下官以为可饶他一命,然,活罪难饶,眼下北疆正是用人之际,下官愿亲自押送文大人前
往北疆,以助我朝抗击外敌一臂之力。”
兵部右侍郎忙附和:“下官也有此意,文天佑去北疆再合适不过。”
遂有官员站出来点头称是,面上看起来一派祥和。
文家这一派的官员,皆是颔首,微显鄙夷之色,这哪里是在论政,怕是早就商议好的结果,眼下也不过是告之众人一个事实-----文天佑即将被驱逐出京,文家即将失势。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单单是二十万文家军就不可小觑,就算有人处心积虑夺了文家的虎符,那些跟随文大将军多年的追随者也不会轻易就易主。
这些人都是在沙场驰骋半生,饮血卖命的,念的就是义气二字,一个呼声之下,就是揭竿而起,本朝先祖皇帝不也是这般起义的么?
褚辰对文家仍旧忌惮,群臣也忌惮,就连珠帘之后的乔若惜也同为忌惮。
如何处置文天佑是一个关键。
放不得,也杀不得!
众臣‘相商’半晌,褚辰迟迟未曾开口,他眉目森严,岁月在他脸上未曾留下任何印记,却给了他一股泰山处事的英姿稳重,山岳般葳蕤的五官,立挺中带着锋芒。
以往,这种锋芒尚且被藏起,而如今,越发明显。
直至殿外的晨光斜斜的照进了大殿,映的浮雕的龙腾金黄耀眼,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重而有力:“本官以为,京城暂且未稳,况且反贼一日未擒,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就缺不得,文大人乃朝之
重臣,那日挟持皇上之时,皇上尚未登基,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诸位何不给文大人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口口声声文大人!
褚辰这已经是很明确的表态了。
众臣一阵哗然。
要说最想让文天佑死的人,那就数褚辰了。
夺妻之恨,权利之争,家族之利,每一条都能让褚辰杀死文天佑几十遍。
古云子之所以出山的目的也是为了能够拥护明君,开创歌舞升平的盛世,而这一切是朱家人没法做到了,更别提一个尚未周岁的婴孩,还有在杀手组织待了多年的大皇子朱耀!
他明明昨夜才同褚辰商议好除去文天佑的计谋,怎么一觉醒来就尽数变了挂?
若不是褚辰一向精明过人,古云子怕是怀疑起了他的决断能力。
当下便与兵部右侍郎面面相觑,甚是不解其意。
褚辰将群臣的异议至于脑后,侧身对珠帘后的皇太后道:“太后娘娘以为如何?”
乔若惜也没想到褚辰会就这么放过了文天佑,不过褚辰做事,她很信任,他既然想让她铺下这个台阶,她便照做了,道:“文大人多年来护君有功,又是德才兼备之人,哀家认同褚大人的提议
。”
皇太后都发话了,群臣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司礼监太监唱礼退潮,文武百官分列左右,依次走出大殿,乔若惜起身,身后的奶娘抱着病中的小皇帝徐徐下了软榻,她透过珠帘看着褚辰步步远去的背影,有种想伸手抓住他的冲动。
听闻若素痴傻了,乔若惜美眸在晨光中涣散,悠悠荡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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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辰亲自带了圣旨去了大理寺,将文天佑官复原职。
随从和侍卫被屏退,褚辰再度坐在了文天佑对面,几十寸许的四方桌之间仿佛隔着刀伤冰河,二人皆是面目俊冷,就连牢房的光线也似乎因为这不太友善的对视而黯淡了下去。
文天佑翻开明黄色圣旨,冷目扫过,唇角勾起,笑出了两声:“呵呵----”像在自嘲,又像在嘲讽旁人。
其实,他想过好几种结局,而这一个.....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褚辰啊褚辰,你到底是计谋太高深,还是我玩的不够阴损?
他道:“你就不怕我还念想着她?”鹰眸里润着血色,有着淡淡的水汽,思念成灾,牵挂成灾,内疚也成了灾,他好像无意中又险些害了她一次。
身后还有一个长信侯府要顾及,文天佑闭了闭眼,未听到褚辰说话,他兀自说道,声音极为平淡:“好生待她,我掳她这其间,一直敬她,让她,从未逾越。”
像是交代了后事,内心沉重而又释然。
怎么他每一次努力去改变,总会害了她呢?
他当真是她的克星么?
文天佑将圣旨收起,起身,目不斜视的往牢房外走去,这一次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总不能因自己害她这辈子也不安生吧。
文天佑出了大理寺,旧部人马大多都前来相迎,古云子随刻赶到时,见了褚辰就问:“大人,您此举是为何?这次可是除了文天佑的最佳时机,万一让他羽翼再成,到时候就是养虎为患啊。”
古云子的平生志愿就是能亲手拥护一名帝王上位,以谋千古佳话,褚辰就是他最为看好之人。
谋逆是大罪,却也是一个男子一辈子最为轰轰烈烈之事,像他们这样的谋士,图的就是这种把脑袋挂在腰带上的畅快,赢了就是繁华万千,纵使输了也不过是一刀一命,一个闭眼的事罢了。
褚辰撩袍起来,高大如他,头顶挡去了从铁窗照进来的光线,目光如铸道:“将他留在京城,才是对文家最好的压制,文天佑虽有这个实力,却无那份心,再者北疆接连鞑子叩边,文家不能舍
弃。东厂的势力渐大,也未必是好事!”
权衡之术是关键。
褚辰自认这辈子并非忠臣,可他也有最起码的准则,维护家族利益的同时,国家使命,百姓之福,也是不会轻易就舍弃的。
他还是选择了将大局看为重中之重。
古云子无法,只能暂且不再提将文天佑铲除一事,并道:“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的突兀,不过文天佑此人小觑不得,下官会随时监督他。”
“嗯。”褚辰并不排斥古云子这等拥护之臣,可他内心深处还有一层底线,是来自上辈子衷心于主的信念,这份信念让他至今未能做出最后的决断。
是千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通常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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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之前,镇北侯府外停了一辆平定华盖的四轮马车,侯夫人领着府上有脸面的嬷嬷和大丫鬟亲自去了影壁迎接。
马车里走下一名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的女子,女子长的清秀端庄,身着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凌云髻上配以金丝香木嵌蝉玉珠钗,峨眉皓齿,肌肤白皙,端的是落落大方,千金贵女之派。
“姨母,娉婷给姨母请安。”女子由丫鬟簇拥着入了府门,行走之际,犹如江南烟雨中,青石小径上,油纸伞下的姑娘,年岁的沉淀让她脸上少了清媚,多了几许女子的温婉。
静怡,从容。
侯夫人越看越喜欢,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道:“一转眼,婷婷都这么大了,姨母还是七年前才见过你呢,真是女大十八变。”
侯夫人被人逢迎拍马惯了,说话的本事随着年纪的增长,反而变得大不如前。
刘娉婷脸色微僵,面上却仍旧温文尔雅,笑道:“姨母,我都二十三了,哪里还是什么十八岁。”她声音柔美,身段随了南方水乡的小巧玲珑,虽已是二十有三,却还是清丽。
侯夫人一晒,笑着化解尴尬,牵着刘娉婷往东院方向去了。
府上的大小丫鬟皆是一片轰动。
“这位刘小姐是夫人胞妹之女,当年还同大公子议过亲,只可惜大公子没瞧上,堪堪误了人家刘小姐七八年的光景,听说眼下还没出阁呢!”
“夫人这会子把刘家姑娘领回府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大奶奶要换人了?”
“可不是嘛?白夫人前脚刚把大奶奶接回娘家,咱们夫人就开始着手了。”
“大奶奶也是个福气薄的,刚及笄就痴傻了,这今后啊,也不知道会如何?大公子有这么一个俏表妹,也是够让大奶奶委屈的了。”
花嬷嬷无意听到这等议论,险些拿着鸡毛掸子就来抽人:“是不是太闲了,叫你们竟乱嚼舌根子,主子的事是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能妄加杜撰的么?!还不都快给我干活去。”
众丫鬟吓得纷纷散去,花嬷嬷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简直是气死了。
夫人心底善良,早就将大奶奶视作长媳,岂会真的主动叫那刘小姐上门!
只是人家刘小姐也确实是为了大公子,才误了大好的姻缘,至今未嫁,夫人也是觉得歉疚,就寻思着,既然侄女还有那个意思,那就能撮合一把就尽力试一试。
再说了,大奶奶眼下又是那般光景------侯府也早该添子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