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之六
俞红宇是腊月二十九进的家门。
抖落一身的雪,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一桌丰盛的饭菜,穿戴一新的俞佳,和在厨房和餐桌间忙碌穿梭的王丽萍,俞红宇觉得这几日来的劳累和风雨兼程赶路的艰辛,一切都值了。
感动这种高大上的情绪在这个家里注定不会持续太久,王丽萍一手端着个鱼盘一手甩着抹布,冲着俞红宇就喊:“唉呀你快出去抖,刚擦的地板又弄湿了!”
俞红宇还带回了礼物。俞佳的是一管名牌钢笔,王丽萍的是一条珍珠项链。
王丽萍饭都不做了,在洗手间里仔仔细细的洗掉了手上的菜油,精心的带上了。
俞佳觉得王丽萍的五官,在珍珠的衬托下,更加柔和了起来。笑容都好像被蜜渍过一样的甜:“那我谢谢你呗!”说完害羞了,又钻到厨房里忙去了。
其实一条珍珠项链,远远大于珍珠本身的意义。
俞佳家里经济刚刚好转的时候,俞红宇提出过要给王丽萍买金首饰。并且豪情的承诺:“你去挑,都要最沉的。”
王丽萍抿着嘴笑他土:“谁要金的啊,多屯啊,农村人才戴金的呢,我啊,要带就带珍珠的。”
当时一说一笑,过了也就过了。
两口子虽然赚了不少钱,必要的吃穿之外还是很节省的。毕竟是苦日子里过过来的,懂得向人低头借贷时的难。
于是金的还是珍珠的,几年来也都没见着影儿。
而这次,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就不只是一串珍珠,而是一串珍珠加上一份来自心底的记挂与情义。
………………
吃永远是中国人过节最永恒的主题。
年三十是一定要去徐桂琴家里过的,不管有多不情愿。
王丽萍做主把自己家里的年三十儿,改到了腊月二十九,过一个属于三口人的小家节。
红烧大鲤鱼,扣肉,四喜丸子,拔丝地瓜……王丽萍能想到的年菜都端上了桌。
当然还少不了一杯祛风寒暖心的姜茶。
“谈得怎么样啊?”王丽萍察言观色后,觉得应该是好结果,这才轻飘飘的抛出了问题。
果然俞红宇嘴角翘的:“成了!”
“真成了?哎呀妈呀太好了,那咱能换大房子了不?”
“多大都有,随便挑!”
“爸,你真厉害!”溜须小能手俞佳也赶紧参与到对话当中:“那能给我买个索尼随身听不!”
“买买买都买!”俞红宇俨然土豪上身,壕气十足!
土豪携妻女吃了一顿家宴后心满意足的坐在沙发上剔牙。
电话响了王丽萍去接,俞红宇想起了走之前的那一出,贱兮兮的问:“又是姓孙的啊?”
王丽萍瞪了他一眼:“喂?……啊?你在哪呢?你别动啊!阿姨这就去接你!”
俞红宇看一瞬间表情就僵了,嘴唇还微微颤动:“咋了你,一惊一乍的!”
“孙媛媛他爸……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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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孙英显早就没了。腊月二十六那天,晚上让车撞了,当天就没了。
今天出了殡之后,悲痛欲绝的袁艺就带着孙浩回娘家搬救兵去了。临走还不忘把房子锁换了,怕老孙家有人来抢。
老孙家人都去孙英显他妈家里商量怎么对付这个二婚的儿媳妇,用孙家老三的话说:“房产和钱,总得要过来一样!”
孙媛媛早就没了妈,现在又没了爹。彻底成了没人管的孩子。
出殡回来人家给她送到她家楼下,她上楼开门,钥匙不管用了。
她顶着大雪走到她奶奶家里,她三婶开了门,都没让她进屋,就让她回自己家房子门口守着去:“别让你后妈带来的人把房子占上了!”
孙媛媛叫了两声“奶!”屋里没人答应,只能听话的又顶着雪走回了自己家。
楼道里透风,阴冷阴冷的。
六楼住的那个老头儿一会儿的工夫在她面前上上下下的晃了三回,第三回终于满口酒气的问她要不要上自己家串门去。
孙媛媛心底的恐惧无以复加,低着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下了楼,拨通了俞佳家里的电话号码。
“姨!……我是……孙媛媛!我爸……死了……没人……要我了……”
……………………
孙媛媛在俞红宇的面包车上,眼神都是直的。
王丽萍给孙媛媛热了两个菜,又炒了个西红柿炒鸡蛋。米饭还是温的。
俞佳就在饭桌上陪着孙媛媛。
家里气氛一下子从热热闹闹变成了有些尴尬的安静。
俞红宇本就累了,这会儿进卧室睡了。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呼噜声。
王丽萍给孙媛媛不停的夹菜,逼着孩子机械的吃了大半碗,又给灌了杯热牛奶。
孙媛媛去洗澡的时候,王丽萍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看见孙媛媛不合身的外套里头,穿的是跳线了的毛衣和短了一截的棉裤。贴身的线衣线裤都磨出洞了……她想起来孙英显过世前一天还在电话里说,等过完年要带着孙媛媛去北方山里玩一圈,现在看来已经成为了遗愿。而这孩子以后的日子,怕是要更加可怜了。
她二话不说找出了给俞佳准备的过年穿的**线衣,孙媛媛洗完澡出来就给孩子换上了。孙媛媛还处于一种生魂离体的状态,无意识的就穿上了。
王丽萍又把俞佳没怎么穿过的毛衣外套找了几件,并合计着过了年就给这孩子做一条合身的棉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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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佳看着背对着自己躺在床内侧的孙媛媛,又瘦又小的女孩像婴儿一样蜷缩成一个小团,手臂抱着膝头。发出淡淡的香皂的香味。厚厚的被子下,显得格外的柔弱。
俞佳心里叹了口气,伸出手搭在孙媛媛的胳膊上,头顶着孙媛媛的后背。希望能通过身体的热量,给对方一点温暖。
“你爸打呼噜声儿真大。”孙媛媛突然小声的说。
俞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孙媛媛的声音里,似乎还有一丝笑意。
孙媛媛转过了身,眼圈红红的,嘴角却是翘起来的:“我爸打呼噜声儿也可大了,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我晚上起夜上厕所,特别怕有妖怪,又不敢开灯。一听我爸的呼噜声,我就不怕了。有时候我都故意把门开个缝儿,就觉得我爸陪我睡呢……俞佳,咱俩今天能开门睡么?”
“嗯行!”俞佳猛点头,一个鹞子翻身就窜出去把门给打开了。
俞红宇的呼噜声,果然清晰的传了过来。
俞佳看到裹在被子里的孙媛媛,咬着枕巾,压抑的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