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文人在报纸上刊登离婚结婚广告是一大风潮, 像顾娴臻一般被包办婚姻,却因为丈夫“接受新思想”而被打上“封建余毒遗留物”的标签, 从而被丈夫单方面在报纸上宣布离婚的受害者女性不少。顾清越这篇文一出, 很快就惹怒了一批自认持有先进思想、并且曾公开与包办婚姻妻子离婚的“新思想丈夫”。
于是很快,抨击这篇《至印潭礼书》的文章层出不穷,大多是被戳了痛脚的青年。
似乎是见与他情况相同且站出来的人不少, 印潭礼很快有了底气,随即也发表了一篇文章回复顾清越, 巧妙地略过了顾清越那篇文章中的责问,而是大义凛然地表示包办婚姻是对人自由意志的戕害。顾娴臻没有自己的思想, 没有自己的信念, 全然是由几千年封建糟粕思想所统治的玩偶, 他原先受制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现在, 他已经认清了自己的思想, 他要做出自己与封建糟粕一刀两断的选择。
印潭礼发表文章后,李雪婉也紧跟着发了一篇文, 篇幅不长,却获得了很多先进男女青年的称赞。
文章大意为婚姻与恋爱应该是每个人自由的选择, 不应当成为封建糟粕的牺牲品。她与印潭礼的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们之间有爱情,就可以选择婚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没有灵魂的,这不仅是对印潭礼的伤害, 也是对顾娴臻的伤害,因此她也奉劝顾娴臻从封建糟粕思想中将自己解放出来,学做一个新时代女性,只有这样,她才会遇到与她真心相爱的人,获得有爱情基础的婚姻。
顾清越随意看了这两篇冠冕堂皇的话一眼,冷笑一声,再次回了一篇文。
“请印二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之前的问题,逐一反驳我前篇文章所写的三点:你一无人格且沽名钓誉,二无担当无责任心,三画虎不成反类犬,无论你扯再大的旗,立再高尚的名目,倘若你反驳不了这三点,你就是假仁假义鸡鸣狗盗。”
“新思想传播进来,有人用以开启民智,给国民以尊严;有人用以感化国民,为国土培养有识之士;唯独有的人,却迫不及待将新思想为自己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做遮羞布!倘若你在学习新思想时,将你的妻子一同带往孟京,一同进入大学学习新思想,鼓励她与你的男性同窗好友往来,让她自己认识世界,带她进入你所谓新思想的世界,等她有了你所谓的自由意志与思想,再行与她协商离婚事宜,我反倒能够高看你一眼,认为你仁至义尽,同样有责任有担当,即便届时顾女士仍旧出于对你的爱意不同意离婚,我顾家也绝无怨言,因为你给了她作为一个女性而非一个物体的尊重,你担起了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可你的所做所为,一则胆小怯懦,婚前不表示自身反抗想法;二则逃避责任,婚后不曾担起自己半□□为丈夫的责任;三则出轨后以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你与李女士之间的不伦关系,并自认高高在上,将自己同旧世界割裂,沉浸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可笑幻想中。无论你的话语有多冠冕堂皇,依旧掩盖不了你本质上仍旧只是自大傲慢,无责任无担当的小人而已!”
“各位被戳了痛脚的新时代新思想丈夫们,如上所言适用于你们所有人,但凡你们以新思想开民智,给国民半点尊严,就不会做出迫不及待以新思想为大旗丢开自身责任的行为!而是会给妻子以尊重,同样给她相同的机会学习你们所谓的先进思想,在两人平等的对话中结束婚姻关系。不要说这不可能,海市钟先生、晋市付先生、刘先生皆是如此作为,你们这种无责任无担当,却连新思想半分本质都学不到,只学到表面便迫不及待沐猴而冠的行为着实令人不齿!”
“至于李女士,你劝顾女士学习新思想,我反倒想劝你一句,脑子里学的东西再多,写文章再有才气,也不如多学一学身为一个人的思想品德,爱情与婚姻的关系倒是不错,可新思想却没教你打着爱情的名义与有妇之夫出轨厮混,没教你拿恋爱自由为你与印二少扭曲不伦的关系做遮羞布。现今男人娶妓子做姨太太倒也不是稀罕事,妓子们所说的话倒是与李女士所言相差无二,李女士既认为妓子所言为新思想,何不去解放脂粉街里的妓子们,反倒迫不及待与她们划清关系?这便是李女士所学的新思想?这便是李女士所持有的信念?”
“最后,你有现在的地步,是因为你出身好,能够接受新思想的教育,可你接受了新思想便自觉高人一等,不思如何给与其他被封建思想压迫的女性以思想启蒙,反而高高在上看不起没有条件接受新思想的女性,说到底你也只是个自私自利自命清高,自己安好便得意洋洋,想要在那些旧思想女性的对比中故意凸显自己高贵的虚荣女人而已!”
顾清越的话辛辣直白,市井之中老百姓们更加能够理解这种大白话,而对于那些文人来说,最具打击的便是顾清越所提出“带妻子一同上学后平等协商离婚事宜”的说法。
许多人看完这篇文后猛然间发现,确实,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既然认定自己是新思想的继承者,将自己视为一个自由的人,视为思想火炬的传播者,为何面对被封建思想所压迫的人时,升起的想法并非是帮助他们解脱这种困境,带领他们走向自由,而是迫不及待地扔掉与这些人的关系,关上这些人通往这个世界的门,继而站在所谓的新世界门后,对那些被丢弃在旧世界的人大肆抨击与嘲笑?这便是所谓的知识分子?这便是思想火炬的传播者?
有人想要反驳,可无论他们怎么反驳,都反驳不了这铁证一样的事实,也有人提出这不现实,可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举了海市钟先生、晋市付先生、刘先生的例子。
这三人皆是留洋归来的知识分子,可与那些归来后便迫不及待奔向恋爱自由休弃原配的人不一样,三人都与原配妻子做了沟通,并且为妻子择了女校,供她们去上学,约定几年后重新审视两人婚姻,届时再做打算。其中刘先生甚至身家并不丰,做高校讲师得来的工资都资助了妻子上大学。两人如此相处了几年,随着妻子学习的内容越多,两人也逐渐有了共同话题,几年过后,两人的婚姻并没有结束,而是继续了下去,只是以往是包办婚姻父母之命,现如今却是出于两人思想的共鸣。
有了对比,才更显其他人的不堪与懦弱。一时之间,几位先生的品行被全国上下万千民众所知,随着这几位先生被奉为有责任有担当的楷模,更多做出了相似行为的人被相继挖了出来,且不少都是德高望重之辈。同样的,也有知识分子界一些打着真爱名义张扬地与有妇之夫厮混的才女与才子被挖了出来。
众人再次哗然!
随着那些德高望重的教授讲师身份的挖出,这件事也愈演愈烈,从一开始简单的印二少离婚登报事件逐渐发酵成了知识分子界对年轻人责任的探讨,对旧有习俗与新思想矛盾处理的探讨。有出名的知识分子下场,公开谴责那对张扬的才子才女,掀起了一阵风暴,那对才女才子的拥趸不少,可有了前面几位先生的行为做对比,两人的行为便已经落了下乘,哪怕粉丝们跳得再欢,也抵不过大学年轻人中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两人不知廉耻。
最后,时任孟京大学的校长,曾在前几年组织过爱国运动,同样也是现如今思想界领袖的方如墨先生出面,撰写了一篇对现如今新思想运动反思和建议的文章,才算是给这件事划上了句号。尽管那篇文章内没有明确表示对众多年轻人抛弃原配的行为做出指责,可一句轻飘飘的“凡立心、立命之志,继绝学、开太平之行,当以立身、立家、尽责、明理为端”却让众多进入大学便迫不及待休弃发妻的年轻人脸火辣辣地疼。
而这些恼恨与愤怒不由自主地全都指向了最早引起此事的人。
印潭礼。
孟京大学里,印潭礼走进学校,便感到头顶一股莫名的压力。
他握着书本的手忍不住紧了紧,几乎要嵌入书本里面,他能感到周围有不少人在偷偷看他,有鄙夷的,有不屑的,还有愤怒的,他感到无比难堪,很想朝那些人吼回去,想把书朝那些人狠狠扔过去,却他到底不敢这么做。
耳边不时有细碎的声音传过来。
“……是他吗?”
“就是他,那篇文章说的打着冠冕堂皇自由恋爱的旗号,本质却是没担当没责任的胆小鬼。”
“我听说新闻系那个吴耀祖休学了,他家经济条件不好,他妻子是他母亲给他买的童养媳,从小干活养活全家,就连他来孟京上大学的学费也是他妻子在村里给人做工赚来的,谁都没听说过他有个妻子,要不是这次他妻子来孟京找他,外校有人帮她找人,才发现她要找的就是吴耀祖。”
“可他跟英语系的董曼曼不是都已经交往了一年多了,我看他平日里跟董曼曼约会不是去的西餐厅就是咖啡厅?”
“对!那些钱全都是他妻子定期给他寄过来的!他被他妻子找到的时候还放话说要登报跟她离婚,我当时见着了,那女人二十几岁,可能是干了多了苦活的样子,脸看上去有三十多了,我当时就气得不行,上前说了几句,可吴耀祖说恋爱自由,那女人是他娘给他养的童养媳,他结婚的时候他压根不懂,现在认定她就是封建糟粕对他的压迫,他不会认,还说过两天就登报,转身就走。我气得不行,上前问了他妻子,才知道他妻子为了过来找他,身上已经没几个钱了,她所有的钱都寄给吴耀祖了。”
“我光听你这么说就气得不行了!幸好现在这事有了定论,不然还会更恶心!”
“是啊!还不是印潭礼跟李雪婉,那文章说得不错,恋爱自由可遮不住这两个人的男盗女娼!太恶心了!要他俩喊着自由恋爱的口号真的搅和到了一起,其他人还不得跟着魔方,吴耀祖这样的人不得越来越多?好在吴耀祖这会儿是学也上不了了,原本定好的去报社的工作也丢了,要印潭礼跟李雪婉赢了那篇文章,我可真得呕死!我也惨,最近出门总有人问我我是不是抛妻弃子了。我一好好学知识洁身自好的单身青年造了什么孽,要被人打成印潭礼之流,还被人扣一个不负责任没有担当的帽子?我可太冤了!”
……
一路走过校园,印潭礼耳边类似的言论不绝如缕,让他心下越发难堪。
等到了教室,迎面撞见李雪婉,印潭礼面色一僵,对面李雪婉的表情也很勉强。
“潭、潭礼……”
周围众人似乎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全都不动声色地越过两人去。
两人都是看重面子、享受他人艳羡和嫉妒的年纪,以往出双入对有多风光,这会儿在众人的视线下就有多难堪。
印潭礼如坐针毡地上完了上午的几节课,下课后立刻收拾了课本,没管朝他走过来想要跟他说话的李雪婉,快速离开学校,去了邮局,取了印家给他发的电报,看着上面自己母亲言辞切切挂念的话,想到自己此刻在孟京里艰难的处境,眸色深了深,付了钱,发了一封电报回去。
他会在三天后回十方城。
三天后,印潭礼向老师请了假,坐上了回十方城的火车。
顾五爷自从扔下第二篇痛批印潭礼和李雪婉的文章,拿几位先生的事迹引出后续知识分子界各方大佬登场后,见走势还行,就直接丢开了报纸,去了一趟他娘的院子。
他爹娶了四房姨太太,大太太是大家闺秀,二姨太是她的丫鬟,也是大姐的娘,大姐自小养在大太太手下,也因此养成了大家闺秀的性子。二哥顾铭轩是大太太亲生的,家业以后是要他继承的,三姨太则是三姐顾兰芝的娘,至于四姨太,则是他娘。他娘原先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只不过后来败了,家里没男丁,她身为长姐撑起了整个家,为人泼辣、口舌伶俐,加上长相确实不错,被当初他爹看上,娶进后院,这么些年一直受宠,因着四姨娘受宠,顾清越又是最小的儿子,顾父对他向来是有求必应,也就养成了他这样嚣张跋扈的性子。
顾家虽说有好几房,但后宅还算安宁,各自的小心思也有,却没闹出过什么大矛盾。
顾五爷一进入院子,就被他娘给拉到身前,祖宗心肝儿地乱叫一通,拉着他转了一圈,确认他没什么大碍,才冷笑一声:“平时不显山露水的,这次你大姐遭了这么一出,你倒是出息了,都敢跟人登报对骂了?让那些黑心肝的拿笔杆子讨伐,你就不想想你娘我心疼?嗯?”
说完涂着鲜艳豆蔻的指甲轻轻戳了戳顾清越脑门,被顾清越抓住了:“呵,他们还骂不过我。”
四姨太一噎:“行行行,你是祖宗,你厉害行了吧?”说着帮顾清越脱下外套,挂到一边的衣架上,“以前说亲的时候也没见着印家老二这么不靠谱,你大姐是真伤着了。印潭礼这挨千刀的,得亏你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出了气。你最近也别往你二姨太身前凑,她现下正伤心着。”
顾清越:“我不去,娘,你去瞧瞧大姐。”
四姨太一瞪眼:“你差使你娘帮你做事呢?”
顾清越:“我跟大姐不亲,我跟她不好说话,你去开解她。”
四姨太再次瞪眼:“我能开解她什么?别把她给说哭我就谢天谢地了!”
顾五爷慢腾腾看了他娘一眼,又慢腾腾说道:“就拿你平时说我爹是狗男人那套话,还有你老跟我说的,你攒了好几百两银子,随时等我爹嗝屁了跑路用——”
“哎祖宗!你可别乱说!”顾清越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娘急切地捂住了嘴,四姨太瞪着自家儿子,给这祖宗跪下的心都有了,她平日里就不该让这祖宗听到她说的这些气话!
“你这是坑你娘呢?要被你爹听到这话你娘可免不了吃挂落!行行行,你娘我替你跑一趟,你可给我紧着嘴皮子,别在你爹面前乱说话,不过话说好了啊,你大姐可是大家闺秀,不是你娘我,你娘我的处事之道可不一定适合你大姐,你大姐可是被大太太教养大的,是大家闺秀,哎我怎么感觉我要是去开解你大姐是把人给教坏了呢?你娘我罪恶感好重,哎——清越,你这是去哪儿?你这刚回来就出去了,你还把不把你娘看在眼里了?啊?”
顾五爷达成目的,也没管在身后气得牙痒痒的自家便宜娘,只穿着衬衫和马甲背心,下面套着成套的西装裤就出去了,走到门口,把钥匙扔给司机,三两步越过迎面走过来的一男一女,径自上了一辆红皮庞蒂克,双手插兜一副大爷样地靠在皮质后座上,吩咐司机:“去梨园。”
窗户被敲了敲,一个高大的身影微微弯下来,一张清俊的脸出现在窗外:“开个窗。”
顾五爷不想动,语气很不好:“干嘛?”
窗外那人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打开车门,弯着身子探进来,一只手伸到顾清越嘴边,在他没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将一个东西塞到了他嘴里。
一股甜味立马在口腔里蔓延开。
顾五爷眯了眯眼,舔了舔口腔里的糖果,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自家二哥:“什么?”
“新出的奶油太妃糖。”顾铭轩说完这话,从车里退了出去,跟司机说了一声,“顾好五少爷。”
后头目睹全程的顾兰芝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语气有些酸溜溜:“二哥你对老五倒是好,也没见着你给我买糖。”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也给你买一些。”
“算了,我可不要捎带的。”
两人越走越远,顾五爷口中含着糖,被车载着去了十方城梨园。
梨园管事一见到那辆红色骚包的进口庞蒂克停在门口,立马知道是那位小霸王到了,忙不迭端起笑脸迎上去,带着这位顾少爷进了园子,好话说了一通,最后又问:“常凤这会儿正在台上,五爷是去堂子上听一段儿,还是先去厢房歇息?等常凤下来了小的再给您带过去?”
顾五爷眼皮子都没抬:“去厢房。”
一路穿过几个厢房,管事把顾清越带到了他惯常使用的包厢。
包厢在二楼,正对着对面的台子,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够将戏台子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儿戏园子里当家花旦正在台子上唱一出游园惊梦,婉转的唱腔很是勾人,台下坐了不少有城里有身份的人,全都入迷地听着戏。
996看着顾清越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双眼对着西台子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耳边则听到梨园各处的声音。
“那位小霸王又来了!进了包厢,就等着常凤唱完呢!估计今儿又要包常凤的场子了!”
“这小霸王包常凤也包了好几个月了,先前米铺的胡老爷想要出钱包常凤,结果被这小霸王给揍了一顿,再之前还有粮铺的詹掌柜,常凤可是找到了好靠山。”
“可这小霸王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听常凤的小厮说他爱折腾人,他好几次看到常凤换下的衣服带血。”
……
996听到这话,心下既是震惊又是愤怒。
“靠!还以为你已经改过自新了,没想到你这个狗汉奸居然还玩男人?”
996愤怒地说完这话,去没注意到顾清越原本慢条斯理握着茶杯轻轻转着的动作顿了顿,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霎时闪过一丝戾气。
下一秒,996猛地感受到一股刺痛感传遍了身体各处。
“嗷——”
996惨叫出声,眼前骤然一花,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视野忽然就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原先的视角是顾清越的视角,可这回,996居然对上了一双锐利细长的双眼。
996:“!!!”
发生了什么事?!
顾五爷手中握着一团漆黑的东西,眯了眯眼,心下忽然有种,想要把这团漆黑的东西搓圆揉扁的冲动。
顾五爷眯了眯眼:“你说谁是狗汉奸?”
996心下一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
伽罗耶。
???
这什么?
可还没想明白,996再次感到全身一股刺痛传过来。
“嗷!”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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