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勉力压制住心底的惋惜、痛楚,喟然道:“时局艰难,崔氏子弟能够为殿下赴汤蹈火乃是无上之荣耀,只要殿下能够成就大业,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然而崔氏私军的表现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整个铜人原被崔君实守得密不透风,虽然每一刻的战损都在增加,但右武卫并未如设想那般不可阻挡。
李治正色道:“当下局势尽在掌握,只要能够突进至长安城下,势必引发整个关中的剧烈反应,到时候局势混乱,各路统兵大将必然改弦更张,正是成就大业之时。到时候,今日崔氏所承受之损失,本王必然十倍回报。”
很难,右武卫的攻势犹如惊涛拍岸一般凶猛霸道且连绵不绝,往往一处数百人的阵地转瞬之间便被夺走,徒留下遍地尸骸、鲜血成河。
清河崔氏之所以这般不遗余力的支持,自然不是为了名利富贵,这玩意清河崔氏早已享受了几百年,有什么稀奇?他们为的是权势,是天下第一等门阀的地位!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什么最重要?
所以您加把劲儿,唯有您登上皇位,您的字据才能做数,崔氏的牺牲才有价值……
“喏!”
然而这样一个足以成为家族梁柱的杰出子弟,如今却依然深陷重围,无论表现得多么优异,最终都难逃全军覆灭、兵败身死之结局。
崔君实想着手里的两千预备队,琢磨着派往何处支援最佳?
就好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演习……
门阀因血脉而成,又因地域而盛,相同的利益形成强大的凝聚力,某种时刻,这种凝聚力会迸发出极强的战力,极大程度上密布自身实力之不足。
……
薛万彻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吐到地上,骂道:“这怎么破茶,一股树叶子味儿。”
说他薛万彻这不行、那不行,他不会反驳,但若是说他带兵不行,这不能忍。
一时间,战事有些焦灼。
看了半天,颓然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哪儿也不支援,死死将预备队握在手里或许还能在最后殊死抵抗,否则这么点兵力放下去就好似大海里撒盐一般,转瞬就被吞噬干净,于事无补……
当万余宁愿舍弃生命也要坚守阵地两日的兵卒红着眼睛迎着敌人用刀砍、用枪刺、甚至用牙咬也血战不退,所爆发出来的巨大战力使得即便威凌天下的右武卫也颇为棘手。
他李治若是认为自己当真天命所归,浑身一震王霸之气四溢便能够让天下英雄忠心追随、誓死效忠,那才是天下的笑话……
全军上下谨记薛万彻的叮嘱,谁也不敢因为大意疏忽而导致不必要的伤亡甚至失败,所以严格按照作战计划步步推进。即便面前的崔氏私军只是一群拿起刀枪的农夫,右武卫也会严谨的列阵之后发动冲锋,冲锋、杀戮、收押俘虏、打扫战场,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如今临危受命才忽然令人见识到他文武兼备的卓越能力,面对强敌兀自奋勇抗争、卓有成效。
不见得!
崔信稳定心神,说话的很是敞亮,尽显博爱正直之风范。
都知道左右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的老牌强军,覆灭突厥、激战吐谷浑、乃至于东征高句丽都是作为先锋来摧城拔寨,但是强到这种地步,却是崔君实未曾料到的。
战前崔君实的那一番动员还萦绕在兵卒们的耳旁,知道此战之后崔氏必然一跃成为“一家之下、万万家之上”的顶级门阀,享受无可比拟的尊荣、夺取无以计数的利益,即便他们现在战死在这里,自己的妻儿、家眷都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回报,甚至是阶级上的提升。
难吗?
战报雪片一般飞往义丰乡衙署,呈递于薛万彻面前,送信的校尉有些战战兢兢。战事不如预想那般顺利,自家大帅的脾气又是极为火爆,万一发作,自己可就惨了……
这话李治也就是听一听,他日坐上皇位若是继续打压门阀之国策,怕是清河崔氏第一个跳出来造他的反……
大军抵达华胥陵驻扎下来,李治一边派人去跟尉迟恭联络,商议大军何时渡河,一边对崔信道:“崔氏子弟忠烈武勇,实乃本王成就大业之基石,崔君实更是干城之器,山东子弟,此人当属第一。”
“陛下乃太宗皇帝所属意之皇储,更是太宗皇帝遗愿所系,如今大位遭逆贼窃取,纲常混乱、乾坤颠倒,殿下甘冒奇险、奉天讨逆,统御九州义士奋死抗争、拨乱反正,实乃天下正朔!吾等能够附于骥尾,为了江山正统而拼死搏杀,实在是光荣之至,绝非为了名利富贵。”
这才是一个门阀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东西,只要有了权势、地位,功名富贵还不是信手拈来?
正在崔君实沉吟不决之时,各处告急且请求支援的战报纷至沓来,令崔君实即是焦头烂额,更是胆战心惊。
右武卫的进展有所迟缓,再不似先前那般势如破竹。
两军相逢,勇者胜。
当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切都团结都因利而起,一切都毁灭也对因利而分。
唯一要做的,便是坚守铜人原两日。
毕竟东征回京之后部队里补充了一大批新兵,这些府兵若是放在别的军队还行,但是在右武卫却显得军事素养及其匮乏,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
不是传承百年的万顷良田,不是库房丰盈的贯朽粟陈,而是人才。
清河崔氏虽然乃千年豪族,诗书传家,族中子弟各个聪慧绝伦、文采斐然,但自隋唐以来,真正出类拔萃的子弟却少之又少。崔君实平素表现优异,远胜于同辈,但之前一直未曾担当大任,真是能力未能展于人前。
薛万彻面色阴沉的一份一份看着战报,良久,在校尉两股战战的气氛之中吐出一口气,道:“行了,退下吧,前方的战报要及时送抵,万万不能延误。”
口中酒虫蠢蠢欲动,但也知道此刻正处于战时不能主动触犯军规,只能强忍着。
说到底,无论薛万彻的叮嘱多么严厉,但是在右武卫这群骄兵悍将眼中从未将崔氏私军当作正儿八经的敌人,他们会小心翼翼不犯错误,却未必代表他们愿意与这些前两日还拿着粪耙子的乌合之众同归于尽。
他再是没带过兵,也知道这场仗完全不是自己与崔信事先想象的那么回事儿。
右武卫三路大军一齐发动进攻,声势惊天动地,无数兵卒铺天盖地的向着铜人原仰冲上去。崔氏私军的确在晋王大军协助之下设置了很多壕沟、陷阱,最大限度的限制了右武卫骑兵的冲击,但是这些简易工事在右武卫严重好似不存在一般,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动用骑兵。
崔氏私军要么是崔氏本族子弟、姻亲,要么是崔氏所控制地域之内的农夫、奴隶,与崔氏有着不可分割的利益纽带,崔氏兴,则大家兴,崔氏亡,则大家亡。
对于前方遭受崔氏私军殊死抵抗而导致战线推进缓慢,薛万彻倒是没有什么不满,这一仗本就是做做样子,没必要舍命搏杀。崔氏私军已经被团团包围,覆灭是唯一的结局,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机练练兵,各部队协同、彼此呼应、相互穿插,各种各样的战术都好好演练一遍。
他不说这话还好,越是这么说,崔信便越是心痛得无法呼吸。
……
冷兵器时代,当其中一方占据地利,又有视死如归之决心,两者兼备所迸发出来的强悍气势,是很难被击溃的……
做不到吗?
即便很难相信,但他心里已经确认这回是被晋王给坑了,怎么可能坚持两日?
晋王李治率领十万大军马不停蹄的沿着灞水向南进发,争取早一日与尉迟恭会师,共同突袭长安。
但双方的战力差距巨大,右武卫不愿轻易折损兵卒故而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时而穿插、时而围歼,战术灵活多变,没有如预想之中那般摧枯拉朽将这群乌合之众彻底击溃,但阵地之上斩杀的人数却绝对不少。
校尉退下。
相比他一万崔氏私军,他更心疼的崔君实……
当然,战事并非一帆风顺,崔氏私军也并未因为战力底下便望风披靡。
但沿途他也不放心身后的崔氏私军,不断派出斥候严密监测铜人原的一切动向。毕竟虽然崔氏私军人数不少,但面对如狼似虎的右武卫却显得战力不足,万一在右武卫雷霆打击之下迅速崩溃,未能达成延误右武卫进军速度的目的,依旧被右武卫追着尾巴杀过来,则大事不妙。
让新兵们见见血,各种战术熟悉一番,再熬上个两三年,也就成了老兵,真正上战场的时候就不会胆怯犯错,白白送了性命。
能打上一天都算是清河崔氏超水平发挥……
起身来到墙壁上的舆图前,根据战报将各处的兵卒损失、阵地得失标注其上。待到标注完毕,仔细一看,顿时一阵心凉,这才开战不到两个时辰,外围阵地几乎处处告急、损失惨重,有好几处甚至已经被敌军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