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夕这一觉睡的并不久,梦里她变成了贔屭,驮着无字碑从八达岭长城上来来回回的爬。气喘吁吁的睁开眼时,刚过五更天。
寒冬时节天明的晚,房里还点着暖融融的火烛。映入眼帘的月纱幔帐如同流沙般细腻,上有同色丝线绣制的金枝纹,泛着温和的荧光。紫檀垂花的拔步床华丽又陌生,刀法圆润的雕镂一霎儿就迷花了她的眼。
卫夕睡得有些迷瞪,懵懵的眯了眯眼。胸口发闷的厉害,每每喘息一下就会有针扎一般的隐痛,可以忍受,但却让人浑身不自在。
“呼——”
她没奈何的吁出一口浊气,重新阖起眼,慢慢理顺支离破碎的记忆。
第三场对擂,她挨了对方一刀外加一脚,然后像电视剧里面的大侠一样倒地,吐出一口老血,再然后……她就记不太清了,隐约记得有人带她离开了。
可那人是谁呢?
她嘶了一声,苦思冥想却没有得出结果。脑子里云山雾罩,那人身影就藏在深处,若隐若现,隔岸观花般朦胧。
她是个急性子,这种感觉让她格外焦躁,恨不得将自己这个进了水的脑仁抠开晒晒。
缓缓翻了身后,卫夕深吸一口气缓解胸口的憋闷,温暖的空气伴随着一股幽香渗进了她的心肺。
她遽然睁开眼,使劲儿嗅了嗅那蓝绸八宝纹的方枕。
这个味道如兰似桂,安精养神,甚是稔熟,在新营里陪她渡过数十个难熬的夜晚,貌似昨日也曾出现过。
顷刻间,她仿佛摸到了记忆里残存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一路上袭,一股清明之风登时吹散了她脑里的云雾。
是牧容带走了她?
她再次嗅了嗅枕头确认,表情愕然。那么说……她现在置身于牧容的寝房?
卧槽!什么神展开!
卫夕骇然瞪大了眼,本该虚弱无力的人像是突然打了鸡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
她倏尔垂下头,雪白的中衣有些刺眼,衣襟严丝合缝,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那般不入目的画面。
她长吁一口气,揪了揪白绸裹边的前襟,心头又迟登起来。这衣料也忒好了,她在新营里明明穿的不是这种,谁这么好心给她换的衣裳?
就在她抿嘴沉思时,一道爽朗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
“你醒了?好点了么?”
卫夕愕愣一瞬,这才发觉身边还有人。她扭头看过去,床榻前坐着一个身穿月白交领锦袍的男人,乌发高束,挽一玉冠在额顶,利落地露出一张神情硬朗的面容来,星目剑眉,倒是英俊。
对方毫不避讳的凝视她,面上带着些许如负释重的意味。
她好半晌才清醒过来。
“君澄……”她讷讷喊了一句,眼波环顾一圈,将这雍容又不失雅致的房间尽收眼底,“我这是在哪里?”
难道是方才判断失误?
她蹙着眉头,唇瓣抿成了一条线,状似不解的样子。一头青丝如瀑般宣泄在她的肩头,就这么直直盯住他,徒然生出一股娇憨美态来。像是水仙,清秀淡雅。
君澄眼光一滞,在对方又叫了声他的名字后这才回过神来,抬手示意她躺下,又为她掖好被角。他直言不讳道:“你在指挥使府,这里是大人的寝房。”
果然是这样,她没猜错。
卫夕更是纳罕,将下颌没入柔软的锦被,瓮声瓮气的问他:“那……你怎么会在这?”既然是在指挥使府,为什么不让青翠过来照顾她?
“大人让我来照顾你的。”君澄眼角含笑,轻快地揶揄道:“怎么,不欢迎二哥吗?”
“二……二哥?” 卫夕愣愣的看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开什么国际玩笑,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二哥,猴子变出来的?
事先被牧容灌输了一顿,君澄对她那错愕不已的表情早有预料,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从容道:“大人不是说了吗,你赢了就会告诉你二哥的身份。虽然昨日遗憾的输掉了,但那场打斗甚是精彩,大人看的心里高兴,就破例让我过来了。”
卫夕:“……”
看的心里高兴?
这理由也太坑娘了吧,她又不是马戏团的猴!
卫夕没再多说什么,神情淡淡的躺在床榻上,青葱般的手指将身前的被角捏出千沟万壑。那双幽黑的眼仁里暗光浮动,内里别有洞天似得,不知在猜思些什么。
君澄被她睨的心虚,眼神一瞟,好不容易才逃脱出她的纠缠,清清嗓子道:“怎么不说话了?”
话赶话,她的声音无甚喜怒,“你真是二哥?”
君澄顿了一下,唇角勾起的弧度有些不自然,“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房里骤然陷入沉寂,两人无声凝望,唯有绢灯里的火烛不太应景地炸开花,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卫夕的眼风锐如刀片,像只倔强的雏鹰,死死揪住她的猎物不放。
在锦衣卫驰骋多年,坑人的鬼话君澄没少说,然而此刻却有些做贼心虚,很意外的被她慑住了。喉结微微蠕动,他极力让自己面不改色,然而附在膝上的双手却早已染上了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他遽然懊丧起来。
昨夜他就劝过指挥使,这番说辞漏洞百出,但凡是个有头脑的人怎会察觉不出来?奈何他千说百说,对方就是一意孤行。尽管他一头雾水,将有令,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般不讨好的差事。
如此看来……
他是瞒不过去了。
君澄正打算实话实说,谁知卫夕却蓦然开了口——
“我就知道指挥使大人是逗我玩的。”她一改方才的冷漠,面上笑容宴宴,语速缓慢而悠长:“多谢二哥相助,看来我真要好好请你一场了。”
她眼波真诚,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笑的甚是纯净。君澄睇睨着她,心头的一点疑虑很快烟消云散。
“先养伤,等你好了再说。”他松快的吁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发旋,神色轻柔地叮嘱道:“天色还早,再休息一会吧。”
“嗯。”卫夕阖起眼,翻了身背对他,“你昨晚一直都在这守着我?”
又是一阵卡顿,君澄才曼声道是。
她长长哦了一声,倏尔睁开眼,神采清淡疏离,“辛苦你了,二哥。”
断然是假话,她方才留意了,这间屋子只有一张拔步床。若是在这里留守一夜,他那身锦袍怎会这般挺括,连个褶皱都没有。
……
别拿女人当傻逼行么?
君澄守她一会,见她安稳下来,便悄悄起身,挑了帘子出来透透气。穹窿还有些黑意,檐下挂着的牛皮灯笼随风摇曳,带出的橘色光晕在地上一晃一晃的。
他呵出一口热气,掖手站在门前。这番差事让他心头愧疚,总觉得怪怪的。他想靠近她,但却不想用这种方式雀占鸠巢,顶着一个不是他的身份。
他专注的垂头沉思,并未意识到有人在接近,直到手臂被人死死抠住后,这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青翠一手提着个小碳桶,敛眉抿唇,气鼓鼓的站在他身侧。小巧的鼻尖冻得通红,像是在外面守了许久。
她的手劲不小,发狠似得。君澄错愕不已,微微使劲儿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怎么了这是?”
“你胡说!”青翠掐住腰,气的呼哧呼哧喘粗气,音调不由提高了几分:“昨日明明是我家大人陪夜的,你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这可是以下犯上,你就不怕大人治你的——”
君澄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将她一个反身带至身前,眼神往寝房斜了斜,随后俯身压向她耳边,冷着嗓子道:“这是大人的安排。别说多,也别多问,小心你的脑袋。”
平日里他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向来躬让有理,这般毫无征兆的威胁让青翠愕然瞪大了眼。
君澄松开她后,她将小碳桶没好气的塞给他,忿忿离开了。
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自家大人好不容易捞得一个邀宠的好机会,这般功劳怎就平白无故的送人了?难怪大人多年不进女色,莫非是个傻的?!
不行,等大人回来,她非要好好问上一问!
晌午时分,在府里守了一宿的陈忠过来把脉。
卫夕倚在床围的软垫上等了好一会,见他捋着胡子眯着眼,一副装神弄鬼的老中医架势,不由问道:“这位大夫,我到底怎么样?”
神仙,你倒是快说啊——
“淤血散的很快,年轻就是好啊!”陈忠总算开了口,意态怅然的收回了手,走回圆桌前开起了新方子,“姑娘啊,这段时间不要动武了,多穿些衣裳,天气寒冷,小心烙下病根。多多静息调养,舒缓些的活动是可以做的。”
卫夕点头道谢,讪讪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这好好的皮囊被她折腾的快不成样子了,还真是对不起白鸟的在天之灵。
眼见陈忠终于下了诊断,君澄眉舒目展的吁了口气。他接过药方子递给了青翠,后者不情不愿的接过来,眼刀剜他几下,这才愤愤然地随着陈忠的小徒弟去抓药。
君澄没奈何的挑了下眉梢,将陈忠送到寝房门口,揖手道:“陈大夫,恕不远送了。”
“君大人留步,若要有事,再差人到医馆叫卑职即刻。”
君澄应了声,待陈忠走远后这才踅身回屋,撩了阔袖,将青翠送来的膳食一样样布在桌上。“芸豆卷,豌豆黄,芙蓉糕,燕窝雪梨羹,抓炒里脊,龙须面,肉末烧饼。”他侧头看向卫夕,“想吃哪个?我给你端过去。”
卫夕虽然精神了不少,但身子还有些乏力,忖了忖,随意点了个芙蓉糕。草草吃了点,她便假借身子不适躺回了床上。
君澄攒了攒眉心,“哪里不舒服了?我差人把陈大夫叫回来吧。”
这是心病,老中医治不了。她失笑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乏了,想睡会。”
君澄了然,倒也没再吵她,安稳的守在拔步床边。他晚上要在衙门当值,直到戌时才离开。
假寐半天的卫夕总算满血复活,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脖子,这才下床走动起来。
圆桌上放着青翠不久前送来的膳食,她打开描金著漆的鸳鸯木匣,里头的菜样还是热腾腾的。她拿起筷子夹了一点送进嘴里,明明是色香味俱全的东西,吃到嘴里却是味同爵蜡。
她饿,但是胃口离家出走了。
鎏金的四脚落地熏炉外刻着四兽图,里头燃着艳艳瑞碳,上层的浮盖里放着不知名的香料,被热量熏腾着,发出丝丝缕缕的袅袅白烟。
卫夕的眼前如云似雾,让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她努力揪回神智,上前几步,抬手拨弄了一下香烟,仔细嗅了嗅——原来这就是他身上那幽香的源头。
心头有些说不清的压抑,这间屋子暖和的让她窒息。她也没披衣服,穿着中衣走到门边,厚重的帘子挡住了外头的凛风,却也将她和世界隔绝开来。
出去透透气吧。
这么想着,她精神恍惚的挑开门帘,抬步正欲往外走,谁知却和一个急匆匆进屋的人撞了一个满怀。
巨大的推力让她往后踉跄几步,身子本就发软,险些跌倒时,却被那人一把捞进了怀里。
有惊无险,卫夕并没有多少感激,捂着发酸疼痛的鼻子,忿忿抬眼。这他妈谁啊,进个屋都跟坐火箭似得,赶着投胎啊!
来人身穿牙色飞鱼服,似乎很匆忙,外面罩着的披风还未来得及卸去。包金滚边的乌纱帽下是一张俊丽清雅的脸孔,眉目柔和,却又内敛锋芒。
她瞳仁缩了缩,第一个感觉就是:多亏这句话没骂出口。
牧容垂下巴睇她,眼底闪过一瞬惊诧后清辉暗浮。方才他在府邸门口撞见了正欲离开的君澄,后者告诉他卫夕睡下了,他这才没有按捺住心头的蠢动,想趁她熟睡看她一眼。
谁知——
“本官还真是小瞧你了。”他似笑非笑的往前探了探身,将她拉的更近,温声道:“昨日还奄奄一息,如今就生龙活虎了。”
两人的鼻尖不过一拳的距离,卫夕的视线在他眉宇间流转,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脑袋。心脏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气滞过后跳的发狂。
他的手揽在她腰间,姿势暧昧,有些不太老实。她遽然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微微躬身道:“见过指挥使。”
不知吃错了什么反叛药,她就是不想跪。
牧容也不在意,悠然的杵在门口,嘴角有笑意浮现。他垂了垂下巴,用眼神示意她。
卫夕愣了会,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虽是不情愿,她还是不露声色的上前一步,抬起手为他解起披风来。
玄色的穗子系带有些烦杂,她闷头捣腾了好一会子。
牧容暗暗窥她,她的脸色终于有些血气,那头乌发倾洒在她身后,随着她的力道微微颤动,无声无息中撩人心弦。
恍惚间想到了什么,他脸颊燥热,旋即将视线挪开,落在前方的落地百花瓶上,努力让自己变得心无杂念。
好一会子后,卫夕吭吭哧哧的解开了披风,搭在自己的腕子上。向右侧了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牧容踱步走到圆桌前,在木凳上坐定,觑了觑木匣里的膳食,脸色不太好看。午后花六过来衙门通传,说卫夕的身体并无大碍。他松了口气,让人吩咐厨房,晚膳要加些上好的食材给她补身子,没想到她却一点都没动。
他蹙了蹙眉头,侧头问她:“这些都是滋阴养元的好物件,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她毫不含糊的指了指。
牧容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碗当归羹上的确有两个小洞,像是被筷子戳过。他弯起眼眸,语气都蕴着笑意似得:“这就叫吃过了?不像你的食量吧。”
呵,瞧你那小眼神贱的,看猪呢?卫夕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随口一答:“我要减肥,要变瘦,不能多吃。”
她说的正儿八经,神色严肃。牧容敛了笑,意味深长的眼波在她身子骨上寻睃一圈。还要再瘦,那他岂不是一把就能将她挪碎了?
“肥瘦相宜就好,不要学民间那一套。”他也换上一板一眼的态度,将木匣里的膳食一样样拿出来,“你这身板没必要刻意控制,当务之急便是好好养伤,别再节外生枝了。”
这么说着,他端起那碗当归羹,有笑意攀上唇角,“要本官喂你么?”
明明就是一番恶俗的打趣,卫夕却有些心神涣散。他状似轻薄,眼神却是格外透彻,让她有些难辨是非。
她坐在木凳上,颇为瓦躁的绞着手指。两人的视线不断胶着,对方端着小碗,似乎不见她吃不肯罢休。
最终她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骨瓷小碗来,干绷绷的回他一句:“让大人喂,属下可是会折寿的。”
赶紧吃了,打发他走人吧!
牧容没接她话茬,静静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将那碗当归羹吃掉。
在她将碗放下后,他又将那盘肉花人参饼推倒她面前,“吃东西这么神速,胃口看起来不错,那再把这个吃了吧。”
卫夕:“……”
反反复复吃到快吐的时候,牧容终于放过了她。他执起桌上的青花茶壶,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汤,又状似随意得满上她的,这才将茶壶放下。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见她神情恹恹的趴在圆桌上,心下不禁泛起了嘀咕:莫不是喂她太多了,吃坏了?
卫夕察觉到他的审视,噌一下坐起来,仰头干掉一杯茶,笑眯眯道:“不愧是大人府里的东西,味道好极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缄口不言,胃里被塞得满满的,再张嘴恐怕要吐出来了。话说……有这么整人的?!
见她无碍,牧容眉舒目展,不知不觉就在这里待了不少时间,委实背离了他的心意。
他登时回过神来,将茶盏放下,起身拎起披风,“交堪馆冬日阴寒,这些时日你就在府里安心养伤吧,有事你就使唤丫头们。”
见这厮终于要走了,卫夕点头道是,起身相送。
门帘子掀开后,呼呼的夜风灌进来。她冷的打了个哆嗦,混沌的神思清明了不少。
余光察觉到了她的细小动作,牧容脚步利落的踱出屋门。厚重的门帘复又阖上,将两人隔绝开来。
他刚走了没两步,卫夕却又挑开了帘子,声音裹挟在寒风中,有些空灵地晃入他的耳边:“大人,你为什么要让君澄过来?”
牧容神色一僵,踅身看她时,面上依旧是一派温然笑意,“你不是想见二哥么?本官破例成全你了,难道不开心?”
他逆光而站,面容模糊如若剪影。卫夕凝他久久,心里愈发佩服他——明明说着拙劣的话,他却还能气定神闲。
影帝!
“怎么会?属下乐得合不拢嘴了。”她半掩朱唇,笑的格外婉媚,眼角眉梢却染上了冬夜的阴寒:“大人,您真是个好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牧容:二哥是他。
君澄:二哥是我。
卫夕:求别闹,你们都够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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