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肃满嘴苦笑,多少有点回过味来,报道以来,马肃好几次撞在班主任王小北的刀口上,当着面点名批评就有好几次,对这些爱看热闹的刺头来说,自己就是他们眼中的自己人啊。
周枢益人太老实,跟前排男生交集很少,存在感仅限于原来实验2班的后排男生,但是他是走读生,马肃是寄宿生,后排男生中影响力比较大的学生,比如谢道恒、安法拉,跟马肃关系很好,而原来实验1班的同学,基本上被马肃开学到现在的好几次风头刷足了存在感,比如新任班长张士龙,特别爱搞事情的英语课代表仰素铭,跟马肃来自一个镇的王泽。
然后,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在王小北表面浩然正气,实际嘴角残留着笑意的表情里,马肃光荣地当选为高一二班首任劳动委员。
马肃有点同情有点愧疚的看了一眼老黄牛周枢益,周枢益一张脸质地粗糙,颜色挺黄,一时之间不大看得出表情,但是肯定有点失落。王小北的心思很有道理,劳动委员责任大于权利,她是有心收拾掉马肃身上那股在她看来是自由散漫的气息。马肃心里叫苦,这真不是自由散漫啊,你要一个三十八岁的中年男子,把王小北一三十出头性格还很小女生的每个字都奉若神明,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然后马肃就迎来了劳动委员的第一个任务,安排值日表,明天就是九月一日,全国中小学生正式开学上课的第一天,无忧无虑的暑假已经悄然远去,高一新生们将迎来崭新的高中生活,一切将步入正轨,每天早上六点钟的起床铃,每天超过十个钟头的学习时间,每天晚上九点半的晚自习下课铃声。当然也包括每天的卫生值日工作。
每天卫生检查分早中午三次,值日生必须在早读之前,完成值日工作,寄宿生还比较好说,走读生不少人都是踩着早读铃声走进教室的,值日生就需要比平时早到学校。因此在第二节晚自习结束之前,他必须把值日表做完,让明天值日的同学有所准备。
马肃没有多费功夫,直接向周枢益要了一份实验班他拟定的值日表,基本算是弄了一份格式文本,对照格式文本往里边填名字,这就比较轻松一点。他有自己的优势,毕竟不是高一新生,他对高一二班五十五名同学每个人都相对比较了解,身高,名字,是否寄宿,是不是迟到分子,他都了然于胸,分派起值日任务起来就比较有针对性。
比如小胖顾尔琢,早读经常踩点进教室,比较爱玩,个子不高,坐在前排第二张座位,体型强壮,很有把子力气,马肃就把他安排到礼拜二饮水机添水的工作。
秀安中学的饮水机是那种过滤型的,水桶里有过滤层,需要有人往饮水机水桶里加自来水。马肃对这种饮水机持保留态度,因为高中三年,他就没见过学校更换饮水机的滤芯,而且每次喝水都能喝到一股自来水的味道。来回搬水是个力气活,得有点力气才行,后排男生人高马大,当然没问题,但是饮水机在教室前排,如果安排大个子换水,经常出现水没了,前排同学来打招呼,值日生才去换水。顾尔琢这样的就正好很合适。
然后马肃就停在了苏容的名字上。
苏容是女生,个子不高,不仅是走读生,而且还是那种经常迟到的走读生。其实走读生来学校普遍比较晚,毕竟不是寄宿生,早上六点钟没有能杀人的起床铃把他们叫醒。但是大多数走读生都能给自己留一条比较合理的底线,比如早读打铃之前五分钟,或者预备铃前后,所以他们虽然经常踩着铃声进教室,迟到的次数不多。
但是有两个女生是特例,一个是吕梦霖,一个就是苏容。吕梦霖身上有一种很强的自我意识,给人的感觉是,她虽然迟到了,但是她从来不不觉得迟到是她的错。她有她自己的安排,迟到只是愚蠢的学校时间表与她个性十足的时间安排冲突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苏容不是,她就单纯的是脸皮厚,单纯的懒,早上不肯起床,就算起床了她还是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吃早饭,磨磨蹭蹭到学校,然后挨骂了,被罚站了,她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第二天起床一切照旧。
当然这种懒其实也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也是苏容给马肃留下的第一印象,另一个时空,周枢益当劳动委员的时候就经常得为苏容擦屁股,早上卫生检查,学生会查得比较严格,比如窗台,拿手抹了长长一条,稍微沾点灰就是不合格,要扣分。苏容这种经常迟到的,值日肯定找不到他人的,劳动委员周枢益只好亲自上阵,替她把值日工作做好。
马肃当劳动委员的时候,苏容的值日工作就是擦窗台,其实工作量很少,两三分钟就能完事,但是每当值日就找不到人,这种一个人的值日任务肯定是不适合苏容的,马肃想了想,决定把苏容放到扫地中。
扫地一组两人,苏容早上基本不用考虑,所以得找个人勤快又能比较早到学校的人跟她搭档,马肃选了寄宿生黄秋燕。黄秋燕来自乡下,性格内向要强,学习刻苦,人也勤奋,值日工作向来认真负责,马肃对她印象很好。
当然也不能因为黄秋燕认真负责就让她吃亏,苏容早上没法来得早,中午的值日就得她一个人来做了,都是食堂吃午饭,她想晚来也晚来不了。
这么想着,马肃就有点好笑。苏容这个名字,对他来讲有很深的含义。他对苏容的感觉来的莫名其妙,正如后来吴秀波曾经说过的那样,那时候爱上一个人不是因为你有车有房,而是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你穿了一件白衬衫。
1987年出生的马肃处在一个尴尬的年代,再早一点,比如75年到82年出生的这一批,他们的青春可以过得很文艺,有诗样的句子,有霸王别姬,有王家卫和香港电影,有冲动的摇滚,他们肆意挥洒爱恋。90后出生的那一批,索性去掉文艺,他们干干脆脆地说他们不爱诗,不爱文艺,不爱阳光下的白衬衫,他们的青春在魔兽世界和各种颓废不通的句子里。
马肃这一辈人,长大的过程里挨到了一点文艺的边,但是又没法像他们的前辈那样可以那么正大光明地追求文艺。
长久以来,苏容给马肃的印象只是个懒散活泼爱笑的姑娘,但是高二的某一天,大概是个中午,在学生食堂一楼,窗口排着长队,大家都等着吃饭,苏容紧靠窗口,马肃拖在她身后十来个人的位置,阳光很好,穿过巨大的玻璃窗洒满食堂,让所有人和东西闪闪发亮,苏容身穿大红上衣,辫子上两颗黄色星星。她突然回头,朝着马肃的方向露出笑容,刘海在阳光中轻轻飘动。
她的笑容并不是为马肃准备的,马肃却因此走进一段不大容易收场的故事,让他深陷其中,再走不出来,就像走入一条有路灯有老墙有青砖有雨声满含脚步和叹息的小巷。然后有关这个懒散爱笑的女生的一切,她的圆脸和粗眉毛,她慵懒的笑和温柔的转头,都如王家卫的镜头般难以磨灭。
三十八岁的马肃不是十八岁甚至二十八岁的马肃,当记忆里的苏容和面前鲜活的十五岁的苏容重合的时候,他慢慢意识到,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它巧妙地在无数次痛苦与甜蜜夹杂的思念里做了许多细微的修改,让你越来越沉迷它对你的取悦。这是不对的。苏容的青春跟马肃没有多大关系,她现在的微笑属于苏凌轩,以后可能属于涂策,属于其他几个特定的男生,唯独不属于自己,马肃远远地坐在教室后边,用局外人的角度冷静理智地观察着,将被记忆修改过的东西恢复到它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