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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闻天子之牧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
驯马云羁、驯牛云縻,这意思是,中夏对待四夷,就如牛马受人羁縻一样。所以羁縻算是一个带有歧视性质的贬义词,但赵无恤用起来,却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翟人们听着,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个时代的华夏,是东亚大陆上闪耀的唯一古典文明,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当赵氏政权势力发展至边疆,将代、河间、上地等戎狄之地纳入统治之后,首先接触到的是这样一个历史事实,那便是戎狄蛮夷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与中原地区很不一样,游猎采集,畜牧迁徙,刀耕火种,他们一些地方落后于中原,同时也各有特点。若是无视这种差别,依然用赵氏内部那一套来统治,只怕没几年这些地方就会受不统治造反,赵氏将陷入漫长的平叛中。
历史上如秦、汉,都采用了先附庸化为属邦、属国,再慢慢移民郡县化,算是一种温水煮青蛙,效果还算不错,陇右、蜀、新秦中,这些地区都逐渐被同化。
于是赵无恤便博采他所知的各朝代经验,在代、河间设郡县的同时,也夹杂“道”,目标是慢慢将戎狄编户齐民,进而华夏化。
至于他打算在陕北设置的“上郡”,情况更特殊些,这里远离赵氏的行政中心,只能通过几个大河渡口沟通,赵氏暂时也不想派兵进入强行征服耗费力量。于是在上郡之下,按照各部族分地设置的“羁縻县”便应运而生。
在政治上,任用白翟君长进行统治,经济上让原来的生产方式维持下去,满足于征收贡纳,同时也要求他们交出部分青壮,组建附庸军队并形成建制,为赵氏戍守边防,这就是“羁縻制度”的实质。唐朝的经验被照搬过来,等条件成熟,再土流并设,最终让上郡与内地的差别消失。
面对这种统治方式,翟人们顿时感觉更能接受一些了,纷纷下拜附从,在“少梁砲”和赵氏铁骑的威胁下,没有人愿意与之为敌,他们那可怜巴巴的木栅城寨,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如此可怕的攻击?
砲声隆隆中,赵无恤与翟人君长、使者们歃血为盟,上地翟部效忠赵氏,如此一来,赵氏的第七个郡,“上郡”便在纸面上产生了。这是后来的延安、榆林一带,东带黄河,北控朔土,为形胜之地。有了这里,赵无恤可以拓展赵氏的西界,直接从北面俯视秦、魏,这对在河西蜗牛角上斗得厉害的冤家……
邮成这下算是明白赵无恤邀请那些翟人来少梁的目的了,他兴奋地说道:“有了上郡后,河西、少梁便像是赵氏掌下的玩物,骑兵自离石渡河,从高奴南侵河西、泾渭,如建瓴而下!”
年轻人眼光不错,是一个可造之材,赵无恤笑道:“然,涓涓不绝,将成江河,此可谓战胜于地利!”
完成了这次侵秦的主要战略目的后,赵无恤再度回首目视少梁。
在巨砲轰击下,想来少梁城中现在应该挺惨的吧,要知道,以南宋襄阳城“城防甲天下”的坚固,军民整整坚守了五年之久,但就在回回炮开始轰鸣后,他们也在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制下惊恐莫名,逾城投降者不知凡几……也不知道秦人在这种划时代的武器下,又能坚持多久呢?
……
从四年前得到河西起,子虎便奉命巡视加固过少梁城,它不若雍都那么庞大,也不如桃林之塞那么坚不可摧,但厚实夯土墙里自有一股蕴涵的力量,高耸的城楼翼阙能将外敌的一切动作看在眼中,这让置身其中的人觉得安全。
俗话说得好,高踞坚城,以一抵十,更何况他是以两千秦卒和五千知兵,对抗两万不到的赵军。因为知果一直在强调赵军野战无敌,敌军强渡龙门时秦军也没讨到好处,所以子虎便听从了知果的建议,退守少梁,反正里面粮食足够吃一年,就让赵军和自己慢慢耗吧。
然而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对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轰隆!从天明到黄昏,城外一直响着如雷鸣般的巨大声响,那是机械发石的声音,而少梁的城墙也如同被夸父拎着巨锤砸击一般,一下接一下地震颤着。
考虑到赵氏攻朝歌,以及汶水之战的那种抛石武器,在知氏的建议下,少梁城本来被加固得足以防御一般的投石机进攻,然而今日飞来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几斤、几十斤的小石头,而是上百斤的大石!
十架巨砲,其中八架能用,它们连续发石,时不时会坏掉一架,但其余的会立刻接上来,工匠也会迅速修理,过了一天,又能继续对着城头打砲了。
石弹打在城墙上,因为是厚实的夯土墙,所以除了猛地震颤一下外,倒没有出现整个墙体被轰开的情形,但令人担忧的裂缝却在一天比一天扩大,子虎担心,东面城墙迟早会整块垮塌掉,他也别无他法,只能在后面加固。
最惨的还是城头,单薄的女墙已经被一扫而空,城楼也千疮百孔,墙垣上的士卒没了掩护,根本无人敢冒头,毕竟是百多斤的大石头,人沾上一下非死即残,更有个倒霉的二五百主被飞来的巨石命中,成了一滩肉泥。
靠近墙垣的城内也遭了秧,一旦有石头落下,一整间的茅屋就会直接坍塌,瓦屋也支离破碎。
城外矢石如雨,城中将士多死伤,在这种情况下,秦军本来还算高昂的士气,顿时一落千丈。
秦人是迷信的,面对这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不少人都在胡思乱想。
“这不会是陈宝神在帮助赵氏吧……”
陈宝,是岐山一带的传说,是一位由陨石衍生出来的秦地神明,传说这位神或者一年不来一次,或者一年来好几次,来的时候常常是夜间,他的光辉若流星,声音若雄鸡,化身则是巨大的陨石。
那些从城外飞来,杀人坏屋的飞石,在以讹传讹之下,顿时染上了神秘的色彩,秦人同仇敌忾的士气,就这么被破坏殆尽,毕竟谁天天头顶下石头雨都扛不住。水淹城池的战术,是令人窒息和不快的慢性死亡,但这种飞石攻城,却是简单粗暴,让人打心底生出无力感来。
知氏的军队就更加不堪了,知瑶死后,知氏本来就只是苟延残喘,知卒们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势,连响应子虎号召,出城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缩在城中等死。
但在子虎的坚持下,秦人还是在努力反抗,当赵军巨砲停止,徒卒尝试着来攻城时,秦人突然暴起,从墙头扔下成堆的柴草,又有人冒死探头倒下一种桐油般的东西,接着几个火把扔下,柴草上顿时烈火熊熊,将赵氏的冲车烧毁……
但随着女墙完全被飞石削平,破碎横飞的碎砖打得城头弓手死伤惨重,调集过来人也无处躲藏,城头火力被彻底压制。而且赵氏也不是单单有巨砲,专用的大型云梯、压制城头的土木高台、对付守城兵的拍杆车,鲁班有的是手段让城内守卒难受。
雪上加霜的是,攻城开始后的第三天,秦人的城门被一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了。包铜的木制大门连续遭受轰击,终于如同纸糊的一般被击穿,左侧门叶猛烈晃动,发出叽叽嘎嘎的难听声响,门上被打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在号角声中,赵军发动了冲锋,他们杀入缺口,入目是被巨砲轰击了三天后,一片狼藉的少梁城:无数房屋角楼倒塌,石头几乎将城内街道垫高了一层,秦军和知军则灰头土脸,只能做一点无力的反抗。
子虎带着剩下的一千人,退到了城池的西北角,他本欲死战,却得知知果已经在绝望下自刎而死,剩下的知卒也全部投降的消息……
这支残兵的脊梁,在失去知瑶后已经无法挺立,如今巨砲轰击下,彻底被砸断了……
子虎愤愤不已,他试图率军从西门突围,结果却被早已等待在那的赵氏骑兵堵住,在箭雨下,不得已又退了回来。他现在成了瓮中之鳖,传来的是赵军的劝降,但外面来一人,子虎便杀一人,他的失败已经板上钉钉,也已经做好了带着残部死战以报君恩的准备,巷战里赵武卒也只能化整为零,在熟悉的里巷交战,秦人有优势,靠着他们不怕死的狠劲,至少也能拉着对方上千人一起去死吧?
如果说他的兄长子蒲是老成持重,遇事不惊,是秦国的盾,那子虎就是血气方刚,箸冠已经被箭射落,披散着头发,他像一只受伤的豹子般,等待着敌人来与他换命。
直到第三位使者战战兢兢地进来,传达了赵无恤的亲口所说的话。
“死,人之所畏也,然细细思量,死非勇也,忍辱不死者方为勇也,君不闻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之事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