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常馨溜肩斜背的歪在门垛上,套着件斜偏倒挂团龙绣凤的大红缎子睡裙,脚上趿拉着一双手缝的软皮子板儿鞋。一头乱发东落一绺西漏一簇的抓成一个揪,顶上还插着把塑料的长柄梳子,额前沿着发际线炸起一圈胎毛,一颗脑袋作索的跟个海胆似的。最惹眼的就是她右额角处有一块太极阳鱼形状的白色胎记,尾巴尖飞挑至眼角,乍一看挺突兀,端详久了还挺得劲。不过眼下最扎眼的不是她的胎记,而是她那张抹的血红的弯弓嘴,活像是吞了个死孩子。不用说,一准是她又入手了什么新色号,也不管别人顶眼不顶眼,自我感觉良好的就造上了。此刻这张血盆大口正叼着根香烟,滤嘴一圈都给染的通红。
当着外人,这也太下脸了!
“这我侄女花常馨。”我冲身旁那仨尴尬的笑笑,随即转头教训她:“你这什么德行!一天到晚破破糟糟的,你瞅四邻八舍还能再挑出个比你邋遢大闺女不?”
“呵,二八自行车,架子倒是不小,还知道自己姓啥不?”花常馨把眼一眯,阴阳怪气的喷出个烟圈。
我梗了梗脖子,立马打岔:“老爷子呢?”
花常馨嘁了一声:“里头呢,进来吧!”说着一扭身闪进大门。
花家的宅子是祖太爷那前儿建的,还是老年间的形制,很传统的三进制的院落。进门先绕过一道影背,外院不是很大,青石铺地,屏门内外有莲纹砖砌的一个个小花槽。进了内院,视野豁然开朗。宽绰的石板甬路十字相交,把东西厢房和通往三进院正房的走廊串连起来。甬路分出的四方空地上栽花种树设山架桥,四处景观各异,一看就是费了相当心思的。
一直进到三进院,迎面是宽宽头头的五间正房,当中一间堂屋,供着本家堂口和一块石碑并一双石柱。早先罗锅山上原有座白仙庙,破四旧那会被拆的土平,仅余庙门前镌着楹联的一对石柱和一块石碑。石柱上头的字依稀可辨,镌的是出马仙堂口常见的一副对联:入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石碑却有些奇特,上书“敬天雨顺,拜地平安”,倒更像是土地庙的祝文。破四旧的浪潮过后,这对石柱并石碑也被请进宅子立在堂屋供了起来。花家人日常起居就在堂屋两旁耳房里,只有花常馨带着三个小一辈的孩子住在最末一趟的罩房和后罩楼里。
陈百年和唐可人边走边四处张望,陈百年这一路嘴就没闲过,走一步念一句:“这门面!这额坊……啧啧啧!”
归海扑棱着两片雪白的小羽扇,弯了弯鼻子下面的并集符号,低声问:“常听人说花家有位花大姑,胎痕覆面,人称白额大虫,大概就是这位了?”
作大死哟!我急着使眼色示意归海噤声,然而一把梳子已飞在他脸上,细密的梳齿登时就在他眼睑下方擦出道红痕,足见力道不小。花常馨一手拈烟一手叉腰嚯得折身拉开阵仗:“进庵喊姑子,都骂到姑奶奶跟前来了!姑奶奶就是脸上开花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妹子误会误会!我就是合计你这字号挺硬,名气大,牌儿又展样。没别的意思,可不是成心找茬!”归海一迭声的赔罪,捡起梳子在寿衣上袖子上擦了擦,赶着递过去。我冷眼看着那狗腿的德行,甚觉不堪入目。
花常馨冷哼一声,劈手夺过梳子往头上一插,甩头拨楞角的就往正房后面绕过去。陈百年起哄似的朝归海打了个响舌。我等着花常馨走开几步,才暗搓搓的同归海咬耳朵:“你当白额大虫这诨号是白给的?这就一母老虎!”归海仍是一副万年不变的笑眯眯的样子,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我摇摇头,负手也跟着往后院走去。
正房后身就是第三进后院,和内院相比,后院就随意许多。内院的布置都是场面活儿,人来客至看着敞亮、有面儿,像那么回事。后院则是真正过日子的所在,左一畦萝卜右一畦菜,东晾一架衣服西晒两笸箩辣子。赖瓜、葫芦密密匝匝扒在院墙上,红彤彤的小瓜崽一嘟噜一串,和墙根底下的茄纽子衬在一起,很是喜庆。
后廊檐下安置着一张小茶桌,上头放着一只掉瓷的搪瓷茶缸,里头才焖好的高末正热腾腾的冒着水汽。小桌旁的老藤安乐椅上坐着个精瘦矍铄的老头子,手里捏着篦子,正把一只翻蹄亮掌牙呲眼瞪的狸花按在膝上篦毛。
“那位就是花家老太爷?”归海低声问,我悄咪咪点点头。
花常馨在廊子前头站住脚,回身冲我向老爷子那里一撇头,我迟疑片刻,默默的挨上前。老爷子捏着篦子头也不抬,慢悠悠的开腔儿:“今儿个的豆腐脑儿吃咸啊,还是吃甜呐?”
“豆腐脑儿还没到家呢!”花常馨把烟头搡在小桌底下的空罐头瓶子里,没骨头似的靠在廊柱子上,阴不阴阳不阳的冲我斜眼怪笑:“老爷子,你瞅眼巴前儿这人,还能认出是谁不?”
花老爷子闻声掀了掀眼皮:“嚯!菜园子长出人参来了,稀罕啊!你怎么不在外头浪了?还回来做什么?”狸花趁机喵的一声挣脱出来,蹿进一大片萝卜叶子底下跑的无影无踪。老爷子慢悠悠的把篦子搁在茶桌上,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抿了一口,这才往我身后睄了眼:“这都是什么人呐?你在外头惹事了?”
“瞧您说的,我能惹什么事,您老就这么不放心我啊?”我涎着脸应和了一句,忙欠身稍稍,让出身边那三个:“这是归海重溟和唐可人,现在我那打杂。这位是陈百年,法号昙摩悫臧,您老应该听说过的。”
花太爷对昙摩悫臧的名号不甚惊讶,倒是一个劲把眼瞅着归海重溟,两道白眉挑的老高:“这小子怎么这副打扮?合着给你当伙计,连身像样的皮都混不上身?”
“我的衣服都可着他挑,他自己爱这样式儿,我也没辙。”两手一摊,我是吃了一包回形针,满肚子委屈。
“太爷。”归海打了声招呼,仍是一副万年不变的程式化笑容:“穿啥不是穿,这身肉壳子也不过就是个寄魂的皮囊,借着肉胎打人世里走一遭。活着叫身,死了叫尸,换汤不换药。对我来说衣裳和裹尸布没啥分别,我不忌讳这些个。”
“有点子意思。”老爷子起了些兴致:“密宗来的?”
归海摇摇头“我这点子微末见识全靠走街串巷,认识了些三教九流。太爷当个笑话听听就算了。”
陈百年的唐僧嘴又刺挠起我来,赶着缝插话:“让他穿你的?就你这小身板,他倒是能穿上!”
老爷子拈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瞅着归海不容置辩的说:“忌讳不忌讳是你自个的事,但人活着就得有活着的劲头,穿的用的不必太好,但总得像那么回事。穿出个人样子,自己有了精气神儿不说,别人看着也敞亮……我看他身量和重小子差不离,馨子,你去重小子屋里先捡两身给他替换替换。”花常馨皮笑肉不笑的应了一声,回身拐进一间耳房。老爷子又抬手朝我一指:“你回头买几件像样的给他。”我赶忙答应一声,归海道了谢,没再反驳。
老爷子放下茶缸往藤椅上一仰,视线又落在唐可人身上:“这大抠喽眼又是怎么了?”
大抠喽眼一副肾亏的光景,一宿工夫眼圈也凹陷了,人也虚了。青白着脸,两步路走不到就得扒着归海肩头喘一通儿。
“他……沾上了”我像个吊在丝儿上的蜘蛛,悬空着一颗心:“我这次回来,为的就是这事。”
“沾上了?”老爷子没反过劲:“沾上了就往派出所里送,领我这里怎么说?”
“不是……”我满头是汗:“不是鼓捣药的那个沾……”
老爷子回过味来,招了招手,我把可人推上前,归海和陈百年也围了上来。老爷子把挂在脖子上的花镜架上眼,仔仔细细瞅了唐可人一个来回。
“咋样啊老太爷?”归海试探着问:“您老看出什么没有?”
“不像是沾上了。”老爷子摘了花镜。
“怎么说?”我一愣。
“看这样子,倒像是被下了降头。”
“降头?”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我一个激灵,忙从陈百年身上扒下登山包:“对了,唐可人的异常,大概和这东西有关,老爷子你给掌掌眼。”
从包里取出雷劈木匣子交到老爷子手里,他只掀开看了一眼就合上盖子往桌上一撂:“这东西哪来的?”
简单的把青铜壶的来历说了个大概,老爷子起身背手踱了两步,蓦地又折回来把盖子一掀,青铜壶在阳光下不减阴冷。老爷子盯着青铜壶静默了好一阵,我不明所以:“老爷子?”
“的确是和这东西有关,这青铜壶出娄子之前,还是过了我的手的。”
我们唬了一跳,归海眯了眯眼:“那您老当时就没发现异常?”
老爷子在青铜鹤首上摩挲了一回,沉声道:“当时不过是件普通玩意,如今怨煞冲天,怕是转手过程中招惹了人命官司。壶上有煞是不假,恐怕还被人施为下了禁咒。”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看来这回遇上没准要碰上个硬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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