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殿中安神的香放入熏笼中被热气蒸腾得冉冉升起，整个宫殿内都是弥漫这种浓郁的香。
萧敛走进殿中时，闻到这种香到令人发呕的味道时不禁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据说这种香是由洛氏炼丹师进供，控制着萧殷的病情，他虽是不懂医但也知道香料本身由花草药制成，是药三分毒。
他一掀衣摆单膝着地，行礼说道：“父皇。”
萧殷躺在榻上闭幕休憩，他听到萧敛的声音后缓缓睁开眼，看着他眼神中晦涩难明，半响才说道：“越国那里怎么样？可还是棘手？”
萧敛有条不紊地说道：“既然已经递交了投降书，归属南夏便已是定局。儿臣这几个月来训练的骑兵尚在那里监管者，并且按照父皇的意思，交由汉使孙箜打点治理，现如今已经安定了民心。”他顿了顿，“父皇，儿臣有一事未明，如今南燕朝中可有父皇的密探？”
听到他这样说，萧殷面上没有多大的喜色，淡淡反道：“怎么了？”
随着萧殷的手势，萧敛起身，解释说道：“一年多前南燕有兵支援越国，儿臣虽是接到了情报但同时也接到了另一份奇怪的密函，信中将南燕的排兵布阵兵力分布写得极详尽。”
“所以，你就认为，那是寡人的密探？”萧殷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笑道。
萧敛皱眉：“难道不是？”
萧殷笑而未答，反而说道：“你的举动已经引起了东辽的注意，本以为你能晚点回来——”他哼了一声，将一本折子甩给他，“既然都知道你已经回来了，便做好准备吧。”
萧敛翻开折子，读到最后眼神淡漠而冷然，他平静地放下折子：“既然汗王不惜派拓跋衡前往南夏一探究竟，儿臣便是不回来想必也逃不到哪里去。”
萧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摩挲着下巴：“你似乎对东辽的大王子很有敌意，你在东辽多年，怎么会这样？”
萧敛淡淡说道：“父皇，这是儿臣的私事。”这样说几乎是驳了眼前这位君王同时也是父亲最大的面子，可是萧敛的面容上只是平静，只有萧殷能从那双暗夜一般沉寂的眼睛中看到惊涛骇浪，这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在外戚干权的时候只能维持着不得已的平静，掩藏着自己的宏图野心。
他看到他的这个孩子令人惊异的成长。
从当年单薄内敛的少年长成如今气势凌然却稳重的男子，萧殷知道，他会比他更出色。
萧殷不在意地笑，“寡人老了，管不了你们这些小子了。退下吧。”
萧敛跪下来行礼：“儿臣告退。”
等到萧敛走后，王舍人扶着萧殷起身，细声说道：“陛下，四殿下如今手握兵权，连说话也今时不同往日了。奴才听闻，南笙公主及笄礼上他与秦家公子一决高下，将所有求亲的人都吓跑了。”
闻言，萧殷不怒反而笑得又咳嗽起来。
王舍人不解，“陛下，您不是最讨厌离经叛道之人吗？”
萧殷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望着门外的方向，淡淡说道：“你不懂。”
他手指抚摸着秦墨递交给他的情报，早在越国递交降书的前一夜，华安寺中空问已然坐化，留下舍利子和一行碧血十二字。舍利子被华安寺的方丈供奉起来，而那行字已经被抹去。
如今，那行字正在他的手指之下——凰去凤归，得此女者，乾坤统一。
凤凰。
南夏自开国以来只有四位高僧曾涅槃而碧血化玉预言凤凰，但是却仅有一位女君，两任帝姬。而这次涅槃坐化的空问却指出了一凤一凰，令人咋舌。
萧殷摩挲着手指，又想到东辽那个巫祝的预言，他笑，不知道这两个女孩子到底会是谁？
想到这里，萧殷的眼神忽明忽暗，在这个君位上他已经等得太久，久到连这身皮囊都已经腐烂，但是却无奈只能生生被禁锢在这个迷障一般的房间内，苟延残喘。
他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前。宫灯透出来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萧殷打了个手势，一个暗卫便出现在屏风后单腿跪地说道：“陛下。”
萧殷背着手眼神晦暗，他看着从香炉中飘出来的袅袅香烟，眼神中是难以掩饰的厌恶，只听他淡淡说道：“通知下去，开始收网了！”
“诺。”
按照约定，我候在琅嬛山上，数着素馨花的花瓣，等着萧敛。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母妃和我说的话，也不曾忘记她在冷宫中等待的模样。阿福说这样地去等一个人，是令人很绝望的，而等待这件事情，是令人痛苦的。但是我却从来不这样认为等待是一件痛苦的事。
就像萧敛和我承诺过，他知道我会等着他，所以他一定会找到我。
我摸着脖子上挂着的那颗小小星石，也许我这样想，会有些自私，但是我还是会忍不住这样想，当我等待着他的时候，萧敛只会是我一个人的萧敛，不会属于任何人，也没有其他人的牵绊。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有自己的妻子、孩子，但还是忍不住在等待的过程中小小地幻想。
世人所谓贪念，不过如此——那个眉目凌冽如暗夜的青年，一直都是我心上的花，眼角的挂念。
我捏着一枝桃花，带着幼稚却欣喜的感受轻声唱道：
“……啦……啦……啦……
放牧的姑娘骑在马上……
左顾右盼，等待着她心爱的情郎……
日升月落，少年战死在异国他乡……
草原上是成群的牛羊，
马背上是老去的姑娘……
……啦……啦……啦……”
一个素馨花编的花环轻轻戴在我的头上，我抿嘴一笑回过头：“哥！”
萧敛微挑了下剑眉，为我摆弄了一下头上的花环，端详半响啧了一下说道：“怎么过了及笄礼还是感觉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他说这话时，阳光洒在他浓墨一般的眉眼上，显得岁月静好。
我像小时候一般拉住他的胳膊，他一愣却随即看着我笑得眉眼弯弯，我问道：“哥，这次你回来还会再去吗？”
萧敛牵着我的手往山下走去，边走他慢慢说道：“越国如今已然臣服，如果边关不出战事，短期内朝中应该不会再派大将前往。只是——”
他欲言又止，我接过他的话，“只是，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南夏趁机吞并了越国，不论是汉土之上的南燕还是北方的其他国家，都是眼红的。”
萧敛睨着我，“你在汉宫中看这天下大势倒是有几分明晰。”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苍凉“这次去战场，虽是有惊无险，但也看到了战争之下的生死无常，人命竟比蝼蚁还要轻贱。南笙，从前我只是觉得上苍待我几分薄凉，可是在边关看到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将士白骨埋荒之凉，如今我只希望世间不再起争乱。”
他牵着我的手，我紧紧地跟在他身边，从他的话语中我听出了萧敛内心的话。我微微一笑，回握住他的手，他回头我便微微一笑，对他说道：“哥，不论你想做什么，南笙都会帮你。”
萧敛听到我这样说轻笑，露出嘴角旁小小的酒窝，他捏捏我的脸，说道：“你可知道，当我在边疆时想的是什么？”我愣了一下，只听他继续说道，“世人说，男儿征战保家卫国，而我征战只想保你和母亲一世无忧。南笙，你可明白？”
他深幽的眼睛似有星火的蓝，看得我一怔，萧敛却朗声大笑，他牵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缓缓念道：
“汉水汤汤，兵戈洸洸，时糜有争，六师移之。
执戈于役，回军止战，黩武累民，文德而甫。”
我含着笑静静地听着他的声音，想从萧敛的诗中见到他在遥远的战场所见。
在遥遥的汉水有刀光剑影、有兵戈战乱、有流民失所、有白骨埋荒，领队的将军却只能身负王命带领着军队为国家而战，若能停息战争，惟愿天下归一、纷争不起。
下山后，阿斑盘旋在空中明亮地一叫，声音脆亮。
我抬起头看着阿斑吹了个嘴哨，阿斑便扑拉拉地闪着翅膀停在我的手臂上。它弯着脑袋清亮的眼珠灵活地转着，瞧瞧我，又瞧瞧萧敛，咋了咋嘴巴。
我边走边唱着那首东辽的小调，阿斑半眯着眼睛似是极享受的样子。这是我有一次偶然唱这首东辽的小调时，阿斑奇怪的表现让我发现它和拓跋衡一样都尤其钟爱这首小调，不知道为什么。
萧敛看着我，有些踌躇地说道：“南笙——”
还没等他犹豫地说完，一道声音便慢条斯理地□□来：“太傅，你既教导公主乐赋，自然是汉乐，怎么本宫倒听到了异族的歌？”
我一惊，和萧敛转过身去，便看见一身华服发髻被高高梳起的皇后，身后跟着徐太傅和两队仪仗，看上去不像是平日里闲的没事逛园子反倒是专门来找人的。我和萧敛相互对视一眼，向她行礼说道：“儿臣参见皇后娘娘。”
徐太傅暗暗瞪了我一眼，对皇后解释说道：“回禀娘娘，南笙公主天资聪颖，自然涉猎颇广。”
“哦？”皇后却没让我们起来，淡淡说道，“南笙既然已经过了及笄礼，那边算是成年了，你母妃早逝又随四皇子在东辽长大，不懂规矩本宫也不怪你。”
我跪在地上暗自撇撇嘴，只听她又说道：“既然南笙已经长大不比幼时，与四皇子又不是一胞所生再在婉妃那里好歹不便，本宫已经和陛下说好，从今以后南笙公主便由本宫来教导你，本宫也已经告知了婉妃让她把你的东西送到本宫宫内。”
闻言，萧敛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皇后，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暗暗吸了一口气对皇后说道：“儿臣明白。”话虽这样说，但是我却没有明白为何平日里对我一向惫懒模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皇后突然对我关心起来。
皇后冷笑：“怎么？四皇子有异议？其实也不会多久，什么时候四皇子按照婚约娶了李家小姐，南笙有了嫂嫂，本宫自然不会再插手。”
萧敛的眼光瞥向其他地方，转过的一瞬划过阿斑时一顿，半响他绷着的脸上却蓦地绽开一抹嘲讽的笑，终于低下头说道：“儿臣无异议。”
皇后看着萧敛，意味深长地说道：“与其操心在别人身上，不如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自己不上心的，不代表别人不惦记，自己如今拥有的，不代表一直能拥有。”她朝我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我站起来半扶着她，转过身看着地上沉默如山的萧敛，笑了笑比着嘴型说道，别担心我。
皇后一门心思都放在梓黎身上，哪里还有其他力气来管教我，我这样想着，无非是从汉宫中的一个宫殿挪到另一个宫殿，腿长在我身上还怕见不着萧敛婉妃阿福他们不成？我给萧敛使着眼色，犯不着为了那么一点不方便明目张胆地跟皇后作对。
萧敛见到我背着皇后做了个的鬼脸，终于是笑了，松口说道：“儿臣明白。”
我在一旁看着皇后微微扬了扬下巴，那是皇后每次在跟洛贵妃‘暗箭明枪’‘你来我往’占了上风时才会做的动作，虽是一国之母，但是这个动作未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我曾听阿福悄悄跟我说，皇后在十四岁时便被先皇赐婚于父皇，虽然明面上相敬如宾却是十年如一日的同床异梦。膝下仅仅只有梓黎一个女儿，虽说南夏是曾出过女君，但皇后在与有了子嗣的其他嫔妃上始终是差了几分底气。在与出身名门又有一儿一女的洛贵妃面前，也只能仅仅维持着皇后的尊严。
所以，皇后对萧敛萧奉有意是因为想要打压洛贵妃与萧恪，但我不解的是，怎么突然对我感兴趣起来。
皇后领着我渐行渐远，我悄悄回过头，看着萧敛独自一人站在尽头，突然觉得，心疼。
“怎么，舍不得？”皇后见到我脸上的神色，淡淡说道，“你自幼便在婉妃身边养着，跟四皇子感情深厚不必旁人，如今本宫算是硬生生地将你从婉妃身边来过来，可是在怪本宫？”
我低下头，“儿臣不敢。”
皇后却笑了，“不敢不代表不这样想，你大可不必这样，等到时候过了本宫自然会让你回去。”
等到时候过了？
我正想问她什么时候却不想皇后却伸手取下我头上的花环，挑剔地扫了一眼，语气带着微微的严厉，说道，“你既是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样子，婉妃没有给你准备像样的首饰吗？要让你打扮得像个寻常百姓家的姑娘？”
我暗自腹诽，没有人把我当成君王的女儿，我又何必带着金枝玉叶的高帽子？这花环在别人眼中虽然再寻常不过，但那是萧敛编给我的，又岂是寻常金钗可以比的？
皇后不满地瞧着我，“无怪乎太傅说你功课虽好却没有规矩讲究。”她随手将花环递给身旁的宫人，皱眉说道，“拿去丢了！”
“诶，别！”我一把夺过花环藏到身后，对皇后磨牙笑道，“儿臣的东西，儿臣还是自己处理吧，不劳烦娘娘了。”
皇后哼了一声，转过身一步一摇地走了，身后的宫人有条不紊地跟在他的身后。没等走出几步，皇后便转过身看着我，皱眉，“还不跟上来？”
我连忙将花环藏到背后，低声说道：“诺。”
我知道，我和皇后之间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