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两个人僵持着，只听门外舍人的一声唱喊，萧敛已换了一身正经玄色长衣跨进殿中，剪裁得体的衣襟和衣领上用银色的丝线滚着素馨花的纹路，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如刀裁的剑眉鬓角，清俊疏朗似有花越人墙，引得众人神情各异的注视。
萧殷坐在高榻上，手扶着座头，见到萧敛的那刻他眯了眯眼睛，嘴唇轻抿似在打量着什么。
李乐像是一下子找到重心一般回过神来，她柳叶一般的眉毛紧紧地皱着，嘴唇轻抿。
萧敛撩起衣袍单腿跪下，面容沉稳看不出喜怒，只听他朗声说道：“父皇，儿臣有事相求。”
皇后嗤地一声笑出声来，手掩红唇说道：“陛下，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二殿下和四殿下都有事相求于陛下。”
萧殷扫了一眼神情难看到极点的萧恪，对萧敛说道：“你自从东辽回来后便从未向寡人求过什么奖赏，怎么今日总算想到了？”
萧敛微垂着眼，长睫投在脸上洒下一片光影：“儿臣想迎娶李家小姐李乐为妻，望父皇恩准。”
皇后玩味地看着皱眉的洛贵妃，知道她虽然看不惯李乐但刚才那番话却只是想打压李氏的气焰却不想倒此却被反将一军，于是笑笑说道：“看来李将军的小女儿确实有过人之处，否则，也不会把陛下的两个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萧恪铁青着脸，起身怒指着萧敛：“萧敛，你太过分了！”
萧敛却没看他只是继续说道：“刚才，洛贵妃和李将军说的话已是说的明明白白，想必二皇兄比我听得更要清楚才是。”
“你母妃可知道？”萧殷不答，反问道。
萧敛缓缓捏紧拳头，云淡风轻地说道：“知道。”
萧殷似是困惑地抚着额头，对荣威将军说道：“那，爱卿你的意思呢？”
李将军有些傻眼，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从皇后口中声名狼藉到以后都不会有人求娶到了让萧敛和萧恪竞相娶的地步，这一个云泥之别的差距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呀，“这、这，全凭陛下做主。”
“那李乐，你愿意吗？”
李乐只觉得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大殿里一片寂静，甚至她能听清楚自己心跳的声音，细弱蚊蝇地说道：“我愿意。”
她抬起眼看向萧敛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是她从小的心愿，这是她一直想嫁的人，但是却在听到萧敛说想娶她的话时，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开心。
“婚姻大事岂非儿戏，”萧殷淡淡说道，“萧敛，你想清楚了吗？”
……萧敛，你想清楚了吗……
萧敛看着倒映着自己冰凉光滑的大理石板上，听到父皇这样似是看破了他心中魔障这样问着他。他紧紧地握住手，摸住了手掌中月牙印子般的茧，那是长年累月留下的印记，那是他从小到大的彷徨无奈。
可是，那是所有人都期望的，那是连她都期望的。
他静静地闭上眼，听见自己认命般地说道：“是，儿臣想清楚了。”
萧殷像是已经预料到一般，对皇后说道：“既然如此，便先交由钦天监议婚，择日纳吉。一切事宜交由皇后安排。”
皇后行礼说道：“诺。”又说道，“既然昨日出了那种风波，那不如纳吉小办，陛下觉得如何？”
未等萧殷说，却不想萧敛说道：“即是婚姻大事又怎可儿戏？”他拱手行礼，微微低垂眼捡起散落了一地的折子.闭上眼，萧敛掷地有声地说道，“愿随军出征镇压边境，待儿臣凯旋，愿用百里红妆求娶荣威将军之女李乐。”
李乐惊讶地看着萧敛，然后咬着唇却还是忍不住喜滋滋地溢出笑容来。
萧殷哈哈大笑，“好！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册封二皇子为琅琊副将，即日随大军出征南越！”
“陛下英明。”众人行礼齐声说道。
洛贵妃不是滋味地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看着不愿意行礼的萧恪使了个眼色，萧恪眼里俱是不耐跟着众人行礼硬声说道：“既已有三皇子为父皇分忧，儿臣自是甘心领罚，儿臣先退下了。”
他站起来转过身，看着萧敛的眼神中带着桀骜与狠利，萧敛也直起身子望向萧恪的眼神黝黑如暗夜，冷冷似寒霜。萧恪哼了一声，一掀衣摆跨出殿门。
萧敛平静地看着萧恪的背影，背对着众人的眼神渗着杀伐之意，一直垂着的手在那个时候紧紧地握起，青筋隐立。
昨夜因为一场闹剧，陛下将所有关系的人都急召在一起，而终于，在天空放出鱼肚白的那刻，闹剧终于收场。
晨曦中汉宫丽得安静，朱红碧瓦在鱼肚白中显得朦胧而神秘。
朱红的栏杆上砌着冰凉白玉石做的雕栏，李远手轻轻拍在上面，看着远方问道：“听到你亲口说出求亲的话那一刻，我不知道到底是应该谢你解了李家的围还是应该揍你一拳。”
萧敛的目光被曦光映得极深，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悦只是淡漠回道：“你是该揍我一拳。”顿了顿，他说道，“如果可以等这场闹剧揭过去，以后我会想办法取消和李乐的婚约，她值得更好的男人。”
李远不想萧敛竟会这样直接地承认，不禁有些怒气：“既然这样，你又何苦给小妹希望？萧敛，论身份地位，论样貌脾性，我妹妹到底哪里配不上你，难道那么多年的情分也不能让你甘心娶她？你从小便会照顾小妹，而如今只是让你给她一个名分，让你作为夫君保护她疼惜她，难道就真的这么难吗？”
萧敛猛地转过头眼眸深不见底，眼底带着星火的光泽，他激动问道：“那李远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不顾你爹的反对去喜欢一个风尘女子？”
李远滞声，只听萧敛怒瞪着他追问：“既然不难，为什么你不可以娶一个氏族贵女再纳渺渺，既让你爹满意又可以尽享齐人之福？既然不难，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愿意这么做？”
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追问，萧敛拽着李远的衣领，如同暴怒的狮子，“既然不难，为什么你不可以就那样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就那样认命地接受所有人都认同的姻缘？”
萧敛只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这样质问着自己的至交好友，就像不停地在质问着自己。
为什么不可以？而又是哪里不可以？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如同架在燎火上，被烤得烟火熏绕，被烤得皮肉绽翻。
他一生吃过那么多的苦，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没觉得像如今这般难受过，就像沉浮在无边的黑暗里却看不见半点星光。
他只觉得如果再呆在这里，他会疯掉。
李远怔怔地看着萧敛愤怒的眼睛，他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这样愤怒，这样无奈。萧敛懊恼地闭上眼，他缓缓松开抓着李远胸前的衣襟，抚着额头：“对不起，我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也许等我打完仗回来后，便会改变心意呢？”
李远笑出来，夸张问道：“战场九死一生，你个毛头小子一没经验原本还沉稳现在又是这个样子，你行不行啊？”
萧敛神情一松，也笑：“君命不可违，不行也得硬着头皮行啊。”话锋一转，他正色道，“不过，李远我的情况你最清楚不过，如今洛氏一族猖獗一时，侯生他们从东辽会来尚未稳固不得不暂时避其锋芒，与其这样不如兵从险招，若是赌赢了便是赢了能一争高下的筹码。”
李远只觉得眼前这个跟他从小长到大的少年正在如履薄冰地下一场千钧一发的豪赌，用前程，用性命。他不由得擂了下他的肩膀，露出灿烂的笑：“放心，这长安城还有我替你盯着！不论如何，我都是你兄弟，和你并肩作战！”
“你什么时候出征？”李远狐狸一般的桃花眼被曦光照耀得眯了起来，他问道。
“明日。”萧敛淡淡说道。
李远一挑眉，震惊问道：“这么快？”
萧敛点头，神情坚毅地说道：“这场战争虽是越国挑起，但是父皇却也是筹备了多时只差东风罢了。我已经批得父皇同意，带领两队御林军跟随我出征。我在东辽观察了东辽人那么多年，他们战无不克的秘密被我知道得七七八八，我训练那三支御林军也训练了那么久，也是时候检验我的成果。”
检验他在东辽蛰伏了那么多年，小心翼翼了那么多年的心血。
李远同样也在御林军中任职，便又问道：“你要去多久？”
萧敛苦笑：“我不知道，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也许更久……”顿了顿，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又说道，“至于……娘亲，还有……算了，我直接去军营准备不回去了，娘那里你帮我去说便是。”萧敛欲言又止让李远听得莫名其妙，他的目光似是飘到很远的地方，一个李远觉得自己似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既然不难，为什么你不可以就那样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就那样认命地接受所有人都认同的姻缘……
李远不知为何，能如此清晰地记得这句话，甚至记得说这话时，萧敛眼底的绝望和疯狂。
为什么不可以？
自然是因为情之所钟四个字。
后怕似的，他高声叫住走下台阶的萧敛，“等等。”
萧敛身影一顿，只听李远问他道：“萧敛，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很多人都曾问过他这个问题，而他总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他喜欢上天上的星辰。
但，那是喜欢？
过了良久，直到红彤彤的太阳越过远处的琼楼玉宇，直到琅嬛山上的飞鸟开始成群地飞过天际飞过汉宫，直到李远几乎是替他默认了答案时，萧敛才轻声回答说道：“不是。”说罢，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开。
看着远去的萧敛的背影，李远手心里几乎是捏了一把汗，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多年后他都很后悔。
他很后悔没有坚持在父亲决定将小妹嫁给四皇子时即使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依然坚决地反对到底。
他很后悔没有在听到萧敛的答案后仔细琢磨，既然不是喜欢，那么或许是否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