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这辈子最怕的是什么。
我想，我可以毫不犹疑地回答他，黑夜、打雷和等待。
而在今夜，却仿佛三样都是占了齐全。房间里是一片漆黑寂静，我紧紧攥着被子咬着唇，如临大敌地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天空上风雨欲来的滚滚乌云。
一颗心仿佛下一刻便能破开心脏跳出来，却是无能为力的彷徨。
随着一声惊天雷声，一道惊白的闪电像是老树纵横的经脉如利刃一般生生划开乌浓的云朵，风扑拉拉地吹着窗户纸，像是晚上夜枭的叫声。
我恐惧地阿了一声迅速躲进被窝里，死死咬着牙却还是忍不住发出‘咯咯’的牙齿打跌的声音，手紧紧地捂住耳朵，身子蜷成一团像只猫一般，只望这一场暴风雨赶快过去，却依旧盯着窗外的黑夜不甘心地寻找着一个身影。
又是‘轰’的一声，窗纸上便被闪电的光映出树枝的影子，我在被子里睁大眼睛看着那影子像极了幽怨的女子舒展着曼妙的身体跳着舞，带着无尽的绝望。
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我牙齿一松，冷气便倒吸进来，浑身仿佛浸在冰水里。
身边的场景换了一般，不再是温暖结实的木屋，雷声带着我回到了从前记忆里的那个四季冰冷的宫殿。
幽冷破败的宫墙，杂草丛生围绕的池塘在月色下粼粼闪着波光，我跌坐在地上连青草上的水滴打湿了袖子也不知道，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美得像画一样的女子披散着长及脚踝的发，像是泼墨一般打着圈，涂了蔻丹的手指捏成兰花状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来，像是一旁琼树上开的大朵大朵的琼花，层层叠叠的美漂亮得不真实。
她眼神迷离胜过月光，轻启苍白的唇清唱着越人歌：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首歌，不知疲倦地跳着舞，好似唯有这样才能得到永生的解脱。
乌云渐渐在宫殿上合拢起来，像是用上好的羊毫饱满地沾了一笔的墨洒在宣纸上，风吹皱一池绿波，吹起女子的衣袍，衣袂飞舞放佛下一刻便能羽华成仙。
轰——
有雷声在空中惊起，像是惊动了跳舞的女子，她停止了唱歌，停下舞步驻足抬头向上看，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就像寻常的女子见到了心上人那般欢喜，又像生无可恋的绝望。她随手扯下肩上的流苏披肩，朝绿波缓步走去，走在池边的石头上诡异地描摹眉眼的形状。
有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我朝她跑去，扯着她的衣袍，笨拙地说道：“雨、雨下大了，我们回去……”
“回去？”那女子朝我缓缓笑，细长的眉挑着，反问道，“回哪儿去？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我要等他，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替我等下去！但是，我怎么舍得你，舍得让你和我一样等一辈子？”
我懵懂地看着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狰狞。她的手缓缓抬起，抚过我的脸庞，最后停在我的脖颈上，缓缓收紧，越来越紧——
‘轰！轰！轰！’
又是几道惊天雷声，我被眼前这个狰狞的女子捏紧了脖颈，“咳咳……咳……”
眼前这个女子让我感到害怕，死亡的感觉前所未有地袭上我的心头，天空上有道闪电劈开夜幕，照亮了捏紧我脖颈的女子脸上斑驳的伤痕，那般绝望，那般——令人窒息。
我闭上眼不争气地哭出声来，双手环抱着膝盖环抱着一身的冰凉，柔软的黑发包围着我的身躯，身上单薄的衣襟早已被眼泪打湿。细弱蚊蝇的哭泣最后在滚滚雷声中变得歇斯底里，直到屋里烛光映起，而下一刻我便被冲进屋里的人抱入怀中。
鼻尖是尚未退去的雨水混着泥土的气息，我闭着眼睛咧开嘴巴哭，小小的手抓着少年单薄胸前的衣襟，任泪水宣泄打湿他因匆忙从衣襟里露出来的胭脂石，只因不知该用何语言跟眼前轻轻地拍着我脊背的少年诉说我每次在雷雨中看到的情景。
那般诡异的画面，那般贴近死亡的感受，那般令我绝望无助。
屋外依旧是雷雨交杂的声音，只是眼前少年的怀抱让我忘记了所有胆怯，只听他轻声在我耳边哄道：“别害怕，哥哥在这儿！哥哥答应你，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了！”声音里有着懊悔的情绪。
我吸了吸鼻子，从萧敛怀中抬起头来露出被泪水冲刷得发红的眼睛，桌子上灯烛的火苗‘噼啪’地摇曳了一下，温柔的光辉落在他温润漂亮的眼睛里。
萧敛每日早出晚归要去打扫东辽王室的马场，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跟着他一起去干那些粗活，可是却忘记了我不怕吃苦，却怕离开他独自守着木屋接受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忘记了我是如此不想他那么辛苦，辛苦地接受着本不该属于他的生活。
等待是一种噬心的痛苦，我害怕，害怕像那个女子一般等一辈子。
我默默地伸出最小的手指到他面前，萧敛愣了愣随即俊朗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也伸出手指勾起我的手指。我抿起嘴角，说道：“拉钩上吊，哥哥你要是反悔是会长长鼻子！”
萧敛失笑，捏了捏我的鼻子，说道：“你还不相信哥！”说罢，他搂过我，瘦削的下巴轻放在我毛茸茸的脑袋上，语气里尽是埋怨地说道，“你怎么不多穿点衣服，身上这么冷？”
我不答话任他用手捂着我的手呵着气搓着，窗外的雨渐渐小起来，雷电不知在什么时候远去，东辽每到春夏秋三季交替时天气便大多是如此，电闪雷鸣，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出神看着窗外，蹙着眉头叹口气，小声对抱着我的萧敛说道：“哥，我一点也不喜欢东辽。”我害怕打雷，因为打雷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但东辽这个地方却总是打雷下雨，不像南夏，少见的电闪雷鸣，绵绵的雨丝就像蝴蝶的振翅一样的温柔，就像萧敛的怀抱。
萧敛沉默地抱着我，垂着眼眸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像一座山一样，袖口被打湿得氤氲出一片深色，带着雨水的味道。
良久，我抬起头看他，他便冲我微笑，那好看的眼眸里是我读不懂的情绪，似有自责、彷徨，也似乎是坚定，只听他说道：“不是说明日你要和我一起去马场吗，那还不赶快休息？”
我嗯了一声，听话地躺下来闭上眼睛将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萧敛弯着腰替我仔细地掖好被角，逆着光我透过密密的睫毛看见他嘴角是清浅的弧度，然后便安心地步入梦乡，那个有着少年俊朗温暖笑容的梦境，而充斥着死亡与火光的梦境仿佛都在我遇见他之后，终结。
剩下的，只是少年低声唤着我名字的声音——南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