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榕庭居越远,徐方亭神经越松弛。回到宿舍,才发现下午徐燕萍发来一条语音,她竟一直没有点开。
“亭亭,在沁南怎么样了,工作好找吧?”
读高中时,徐方亭每天期盼收到妈妈的消息,那是无形的鼓励;而现在,每一条消息耳似乎只有一种潜台词:什么时候挣到钱,家里要用钱了。
徐方亭摆成半截大字,在床铺干躺一会,按着手机准备发语言,好几秒过去,一个字也不想说。
她改成打字:“还行,过两天我打1000回去。”
上一周虽然没有见工,但她偷偷和同屋大姐私接一些钟点工的活,免去公司抽成,加上明天试用期工资,零零散散能凑四位数。
浴室还没空出来,徐方亭依旧先拉过笔记本写工作日记。但保姆工作简单琐碎、重复性强、成就感低,笔尖悬在纸上许多,久久没写出一个字。
今天最大的不同,应该是那个叫小秧的小孩。
但如果可以,她希望“孤独症谱系障碍”七个字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同屋大姐又问她明天试用最后一天,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不知道……”徐方亭苦笑,也许东家会希望一个有育儿经验的年长保姆。
徐燕萍回消息:“我只是关心一下你,钱暂时还够,你先安定下来再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徐方亭又皱了皱鼻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高考前徐燕萍也总说这句话,还说考上哪里就去哪里,他们都会把她供出来。
可是如今变了味,生活内容和肩头重量迥然不同。
她假装没收到,合上笔记本,出阳台收昨天的衣服。
进浴室前习惯性掏口袋,水钻耳钉不知道几时丢了一个,虽然不值钱,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是难掩凄凉。
徐方亭把孤零零的耳钉塞进行李箱内袋,换了两根透明塑料棒戴上,防止耳洞闭合。
次日一早,给徐方亭开门的人依然是谈礼同。
徐方亭趁穿鞋套的功夫,飞快扫一眼鞋架,谈韵之昨天那双运动鞋不翼而飞。
小秧独坐沙发玩玩具。
“小秧还没吃早餐,你给随便弄点吧。”
谈礼同没什么闲心地吩咐。
徐方亭放好今天购置的菜肉,说:“您和谈哥吃了吗?”
“不用管我,”谈礼同说,“小秧舅舅出门了。”
徐方亭像昨天一样,管小秧管到中饭,只是没再进行各种测试,来满足卑劣的好奇心。她给他做训练,教最简单指令“丢(纸团进)垃圾桶”,一旦完成任务,就夸张地表扬他。每当此时,小秧与她对视依旧短暂,但也会笑上一笑。
将近下午一点,小秧奶足饭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徐方亭准备哄他睡午觉,谈礼同匆匆敲开书房门,第一次有了当家之主的风范,发号施令道:“小徐,带上小秧跟我走。”
“去哪里?”
“走就是了。”
“远不远?要不要带纸尿裤什么的?”
谈礼同卡壳片刻,当家之主的风仪荡然无存,说:“要坐车,你看着办吧。”
徐方亭不敢耽误,把小秧的零零碎碎“办”进他的背包,夹层已然抽空,谈韵之应该把文件袋拿走了。
谈礼同开一辆黑色大众辉腾,半个小时后,停在一个徐方亭没听说过的社区派出所。
谈礼同说:“我找个地方停车,你先进去。谈韵之在里面。”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徐方亭懵然片刻。这里若不是派出所,她恐怕得怀疑谈礼同要把她和小秧扔在此地。
徐方亭解开安全带,前面抱着小秧,后面背着背包,报身份证登记后进办事大厅。
谈韵之果然都里面,跟一个男人对坐办公桌两头,互不相望,像吵累了中场休息。两个警察分站他们身旁,没有太过戒备。
谈韵之先望过来,朝她招手,“小徐,这边。”
徐方亭疾步过去,二话不说把小秧放到办公桌上,小幅度甩了甩发酸的胳膊。小秧扫了一圈周围的人,像是看见了,又没放在眼里,更好奇天花板的方灯。
“我爸呢?”
徐方亭说:“一会就来。”
其中一个警察打量徐方亭,问谈韵之:“这位是小孩的?”
徐方亭不等谈韵之回答,报上家门:“保姆……”
“哦——”警察干笑了声,“那么年轻,我还以为带小孩的都是阿姨。”
徐方亭暗暗打量谈韵之敌手,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金泊棠,金嘉秧的爸爸,小秧只有发际线和鼻子像他。这两样若能像谈家人,帅气指数还能再飙一点。
这父子俩一个没主动逗娃,一个没要抱抱,眼中没有彼此。
不一会,停好车的谈礼同杀进来,大嗓门比脚步更快:“这下人都来齐了,你想要干什么当面说,偷偷摸摸玩失踪算什么男人。”
徐方亭应该不算“齐”,而是多出的一个,但没人出面接手小秧,她又不好径自走开。夹在一堆男人中央恍如靶心,她把小秧抱下桌,马上被他带到一个立地风扇前。
金泊棠双手交握,两肘搭在桌沿,欠身远远瞧了小秧一眼。
“我的意思很明白,我能力有限,小秧以后跟你们生活。”
谈韵之的指责强硬尖利:“金泊棠,你这是遗弃小孩。”
谈礼同在外头不得不重振家长风范,骂道:“我丢你个索嗨!——要不是我儿子逮住你过来迁户口,你是不是想声都不吭把小秧丢掉?”
金泊棠无视老谈,回击小的那个:“这问题你应该先问问你姐,到底谁先遗弃小孩?”
“当初离婚,你们家看是个儿子不肯给我姐,现在看他可能生病就丢过来,金泊棠你还有人性吗?”
“等等——”调解的警察作出手势,“小孩看着挺健康的,生什么病了?”
两方势力针锋相对,在这个问题上竟然出奇地阵营一致,忽然沉默下来,谁也不肯透露半句。
沉默,尴尬,互相拉锯。
片刻后,金泊棠把话题拐回来:“当初你姐那个样子,自己都搞不定,能照顾好小秧吗?就凭你跟你爸两个一天说不上一句话的男人?”
谈韵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轻蔑一笑:“你真搞笑,当初我和我爸照顾不好小孩,现在就可以了?”
金泊棠咬了咬牙,恨恨道:“那行,既然都不想养,丢福利院得了,反正是个残次品。”
谈韵之年少气盛,拍案而起:“你说谁残次品!”
谈礼同也骂道:“我丢你个索嗨!你再说一次试试!”
警察厉色制止,对金泊棠警告:“哎哎,你说这话可不行,犯法的你知道吗?小孩不是垃圾,福利院不是垃圾回收站。你们做父母的,既然生了,就要好好养,不然当初就别生。”
金泊棠迫不得已噤声,但目光仍然坚决。他忽地站起来,谁也不看,像对地板发誓。
“这孩子我真的养不起了,你们看着办吧!”
金泊棠闷头拔足往外走,谈礼同就近揪住他衣服,把人扯回来。
“我告诉你,”谈礼同伸出食指警告他门面,“你今天要是从这出去,以后就没有金嘉秧,只有谈嘉秧!”
金泊棠奋力想甩开前岳父的手,“求之不得!”
谈礼同死拽不放,两人拉扯起来,谈韵之和警察也加入其中,一个想打架,一个想劝架。
几个男人吵架来势汹汹,在大厅最远处也无法清净,徐方亭还想往下听,小秧却扶着条椅开始扎马步,屁股重心下降,小脸憋红。
徐方亭一愣,问:“小秧,你是不是拉臭臭了?”
她拉开短裤和拉拉裤,看都不用看,那味儿几乎把她掀翻。
徐方亭等他完事,问了厕所位置,抄着他的胳肢窝,架到刚好开着门的残疾人厕所。她尽了一个育儿保姆的责任,在这里留下一段难忘瞬间,可以入选“保姆大姐吐槽大会”。
“小徐——!你在哪?”
小东家的呼唤又不适宜地打断她。
厕所没有空调,空气陈旧,徐方亭额角冒汗,蹲在地上让小秧扶着她肩头,给他穿短裤。
她一点儿也不想在厕所大声说话,可对方是东家——
“这里!准备出来!”
徐方亭不知道问题如何解决,回程车上,她和小秧坐后座,只听东家父子在前面讲要找个律师,抚养费,监护权等等。
小秧随着汽车震颤渐渐入眠。唯一明晰的答案在眼前,小秧恐怕得在榕庭居一段时间了。
这晚徐方亭照旧帮小秧洗过澡,抱到一楼客厅。
谈韵之抱着笔记本在沙发上,两只脚架到脚凳,双腿搭起一座长桥。谈礼同在旁边凑个脑袋,眯眼一起看笔记本。
东家父子从下午开始就在这开会,徐方亭陪小秧在楼上午休,能听见争吵。
“谈哥……”徐方亭把垃圾拎到门边,才回来说,“今天是试用期最后一天,明天我还需要来吗?”
谈韵之哪怕坐着,视线矮她一小截,东家气势让他看起来跟站着没区别。
他点点头,拿起茶几上一个红包起身递过来。
“这三天辛苦了,这是带小孩的加班费。”
徐方亭接过意外收入,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心里莫名失落,不知道因为失去一个工作机会,还是其他。
“我明天……不用来了是吗?”
“嗯。”
谈韵之一锤定音。
“我能好奇一下原因吗?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您给提个醒,下次到别人家里我也可以注意一下。”
那边逸出一个自嘲的音节:“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们家现在需要一个会带小孩的阿姨。”
一听有希望,徐方亭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坚定说:“谈哥,你看我就可以啊!我可以带小孩!”
“你?”谈韵之掩不住轻蔑,“你自己都是一个小孩,怎么带小孩。”
“我以前带过亲戚家的小孩,有经验的。这两天带小秧不也带得还可以,是吧?”徐方亭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只需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点工资就好了……”
谈礼同在保姆去留上一向没存在感,这会横插一句:“农村带小孩能跟城里一样吗?农村小孩穿个开裆裤随地大小便,小兔崽子要敢拉在我的红木沙发上,看我不——”
后面的咒骂淹没在谈韵之一记眼神里,谈礼同不甘心咕哝补全:“打他小屁股。”他捉过小秧,大声道:“是不是啊,谈嘉秧?!”
小秧抗拒他的钳制,又开始尖叫。
谈礼同松开轻拍一把他屁股,笑骂道:“马骝仔!”
徐方亭攒了一股劲,道:“确实其他阿姨会比我带小孩,但是我敢说,她们都没有我照顾小秧这种孩子的经验!”
谈韵之阴沉起来不再像十八九岁的少年,高大健实的体格带来压迫感,像个蓄势待发的暴力分子。
“小秧是哪种孩子?”
徐方亭心脏突突乱蹦,欲破胸膛,终究还是来到最让家长难以接受的部分。
她缓了语调,“你们也知道他情况,不是吗?他就是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对啊,你说,他有哪里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病历上面,你应该也看到了。”
“后面还打了一个问号,”谈韵之第一印象中的不友好尽数展现,“你眼瞎了吗?”
徐方亭试图简单阐述:“打问号是因为,任何一所医院都不会给两岁以前的小孩确诊孤独症。小秧还没够两岁……”
怀疑,担忧,焦虑,所有负面情绪凝固成这几秒钟的安静,那个陌生而可怕的病名像台风预警,即将给这个家庭带来想象不到的痛苦与灾难。
徐方亭既然捅破口子,当下不管不顾倾囊解惑。
“如果你不信……你到小区里面随便找一个小秧同龄的小孩,你会发现,正常小孩跟你对视一眼的时间,”徐方亭两根食指指着自己双眼,“都比小秧一天加起来多。”
“正常”一词像台风的加强信号,谈礼同不屑道:“胡扯!我不想看谁就不看,哪能有那么复杂。”
徐方亭不理会胡搅蛮缠的中年男人,直视这位犹疑与沉思中的一家之主。
“孤独症的小孩,就是比正常小孩缺少对人的关注。——你看今天在派出所,他到一个陌生环境,你们是他熟悉的人,他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你们吗?他总是先看会发光的灯。”
谈韵之轻扯嘴角,“扯淡吧。灯比人目标明显,你被灯闪着了难道不会下意识找灯在哪里吗?”
“不是……”徐方亭着急道,“他们这种小孩就是喜欢寻找视觉刺激。”
她苦思冥想,换另一个论点:“那……你注意到他表达需求的方式吗?就是他怎么告诉你们想要什么?”
“他不会说话,怎么告诉!”
“对啊,他不会说话,也是这个影响的!正常小孩即使不会说话,也会用肢体语言表达,他们用一根食指指着一样东西,然后看着你的眼睛,这是一种人跟人之间的社交技巧,”徐方亭随便指着一处,盯着谈韵之的双眼说,“但是你看小秧指过东西吗?”
“你才带他多久,你看到的就是所有表现吗?”
谈韵之越反驳越像负隅顽抗。
“我来告诉你小秧怎么表达他想要一样东西的,”徐方亭也越来越强势,“他昨天,是不是抓着你的手腕,把你的手放到遥控器上,表示他想要遥控器?”
她边说边示范,左手抓住右手腕,弯腰放到茶几的遥控器上。
略有印象的场景,像跟针似的,定住了谈韵之。
“这就是孤独症里面典型的‘工具手’,”徐方亭语带颤音,“你在小秧眼里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种工具,帮他完成一件事的工具……还有,你看叫他名字,他会马上应你吗……”
谈韵之叉着腰,想挤出一个冷笑,心头凉凉,却跟差不多哭似的。
“你说得那么专业,怎么不去当医生,当小保姆多屈才啊?”
“因为……”徐方亭比他先一步红了眼,“因为我哥就是……亲哥……他是重低典……”
她迟一秒反应过来,谈韵之应该听不懂缩写词:“重低典就是……重度、低功能、典型的,孤独症谱系障碍……就是正常人说的,傻子,疯子……如果你不信,你可以问沈宏,他是我们仙姬坡的女婿,知道我们家的事……”
“我看你才是疯子!你才有病!小秧只是说完比别人慢一点,”谈韵之走过去拉开大门,“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操心。你出去——”
徐方亭可谓觍着脸争取最后的机会:“谈哥,你不信我可以,但应该相信医生的诊断,或者换一个医院,早发现早干预,6岁之前是黄金期——”
谈韵之胳膊往门外扫,“出去——!”
“……”
徐方亭好话说尽,苦于不是医生,毫无权威,没法根治别人讳疾忌医的心病。
有谁会把一个高中学历的农村小保姆的话当金玉良言呢?
她吸了吸鼻子,苦笑着弯腰捡起两包垃圾,就着鞋套出门。
大门像给大风吹上,发出惊天大响。
高层电梯来得较慢,徐方亭挨着墙壁等了半分钟,这一天几乎屁股不沾凳子,两边脚踝酸涩难忍。
那扇门忽然又打开。
“等等——”
是小东家的声音。
徐方亭喜出望外,笑容都准备好了。
那人赤脚走到她跟前,捏着一个小巧塑封袋,里面正是她失踪的耳钉。
“带走,你的东西,扎我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