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拂瑶又变回到呆愣的模样。
她只要体内魔性不发作时,通常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地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但是一旦狂性大发,便不认识人,非要见血了才肯安静。
夜渊端着药走到她旁边坐着,拿出糖果哄她吃下,然后又舀起一汤勺,递到她唇边,“瑶儿,来喝一口。”
拂瑶口中含着糖果,怔怔地望着他,不说话,神色却不复之前白日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看了好半晌,突然微微张开嘴巴。
夜渊见她今日好像好些了,俊美的容颜微微舒展开,“来,再喝一口。”
拂瑶今日特别听话,从头到尾都是十分配合,喝完了整整一碗药。夜渊心里则宽慰许多,这药虽然对抑制她体内魔性效用不大,却十分有助她恢复身子。他将她抱在身上,倏地瞥见她脖子上的伤痕,他微微拨开她的衣襟,上面有许多深深浅浅的痕迹,看来时日并不十分久,应该是她之前灭魂劫发作时,自己抓伤的。
他的心掠过些许痛楚,从袖中掏出一小瓶药膏,轻轻柔柔地涂在她的伤痕处。他帮她合拢衣襟,“瑶儿,还有没有哪里疼?”
拂瑶依然不搭腔,就好象魂魄不全一般,只是木讷地靠在他的胸前不说话。
夜渊抱起她向屋外走去,“师父弹琴给你听好吗?”
樱花树下,两道素白的身影依偎,拂瑶坐在夜渊的身前,夜渊修长的指尖拨动着琴弦,清雅的乐声随之溢出,隽永沉郁的音符回荡在天地之间,久久不绝。
樱花簌簌地飘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发上,两人却完全不觉。一曲清心咒反复响起,因为有助于拂瑶静心凝神,夜渊从白日一直抚到黄昏。
夜渊看拂瑶听得有点累了,脸上虽略微有些倦意却没有任何魔性发作的征兆,心底觉得松了许多。
他抱她起来,笑了笑说:“瑶儿,师父带你去看晚霞。”
其实他早已习惯她白日里的不言不语,却习惯性的要和她说说话,总觉得这样才会稍稍安心一些。
灵观山巅的晚霞十分美,浩瀚无边的苍穹有几许深浅不一的流光,从深蓝到金橙,一点一点变换下来,偶尔能看过一群飞鸟“扑哧”着翅膀从天际边掠过,原本静止的天幕就好像突然有了生气。
夜渊帮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握住她纤细的手,其实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数万年,可是今日做起来心中却觉得分外不同。
说不上什么感觉,有些寂寥,有些落寞,却还有着淡淡的痛和温暖,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心中时常会觉得害怕,但只要一想到她此刻起码还在她身边,就感到安稳。岁月是最可怕的东西,它把许多原本重要的东西慢慢淹没在记忆的洪荒中,也让许多看似平常的人或者物镌刻入骨髓。
她的容颜,是他永生永世都看不腻的,永远都无法磨灭,直到他灰飞烟灭的那一刻,或许脑海中依然是她。
之于她,他一直都放不下。
如果说以前放不下是因为眷念她的容颜,舍不得离开,那么如今放不下,只是因为放心不下她一个人,放心不下她以后不能好好活下去。
望着她沉默怔忪的容颜,他突然很想说给她听,“瑶儿,师父若是此刻不说,或许以后没有机会再告诉你。上一世,我虽聚齐你第一世的元神碎片,但却不再无法探知你会在哪里转世,我找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得到你一丝一毫的音讯。没想到的是,最后是紫魄将你带到了我身边。神族中人知道紫魄一直想打开狱界封印,所以他们都反对你留下,只是师父怎么可能让你离开?我的修为他们都比不过,我心想若是一直与你独居在神殿中,他们也伤害不了你分毫。我一直敦促你勤练修为,也是怕万一哪日我不在你身边之时遇到什么危险,但师父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蛊妍。瑶儿,等你身上的魔毒清干净后,我会让琉鸢封住你的记忆。师父希望你再也不要做瑶心,也不要做瑶素,就快快乐乐地做灵霄宫的拂瑶就好。”夜渊眼中的哀伤渐渐氤氲开,轻轻拂过她的发。
拂瑶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只是一瞬间就黯了下去。再看,又是一贯木然呆滞的神情,只是两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夜渊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擦拭掉她脸颊的泪。“瑶儿你听得见,对吗?师父知道要抑制住体内的魔性很辛苦,但只要撑过了这一劫,就再也不会再疼了。”
接下来几日,拂瑶晚上依然发作,每次软硬兼施想着法子逃出去后,就抓来人就开始喝血吸魂。
有一次不凑巧遇到个刚出炉不久的小道士,非认为她是妖魔追着她跑了许久,奇怪的是拂瑶竟没有吸了他的精气,而是把他扔进了一个蜘蛛精盘踞的洞穴里。
等到夜渊赶来把他救出时,那小道士神色恍惚,等到清醒过来时,立即逃之夭夭。
夜渊每次把她绑回来后,她要么撕心裂肺地发一顿脾气,要么直接就朝他的脖子咬去,使劲吸血,有时又好像怕他消失一样非要与他亲近。
总而言之,她一到夜晚就完全没了常性,连夜渊都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
可是她白日里的情况却有所好转,每次乖乖坐着听清心曲,按时喝下药汤。
直到某一日,夜渊手上端着一碗药走来,拂瑶看着他突然叫了一声“师父”。夜渊端着药水的手猛地一颤,碗掉在地上,连汤药溅在了他的手上都浑然不觉。
“师父,疼吗?”她急急地抓起他的手,注视着夜渊,眼珠并非赤红如血,而是正常的黑眸。
“瑶儿。”夜渊抚过她的脸,恍若做梦。
拂瑶微微颔首,伸手紧紧环住夜渊的腰,头枕在他的胸前,低低地说了一声:“师父,我好累。”
夜渊抱起她坐到窗边,低眸温柔地凝视着她,却不作声。拂瑶却懂,师父是在等她说下去。每次她开心或是不开心时,都会拉着师父就是噼里啪啦一阵倾诉,师父从来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因为他知道她是个话篓子,很多时候都只管听着就好。
可是此刻她却突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想说的所有都好像是一场噩梦,这场噩梦醒来,所有人都不见了!到最后连魇月、禹滕和小狐都不见了!
她窝在夜渊怀里,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蜷缩着身子,一室寂静。许久以后,她才缓缓开口,眼神迷茫道:“师父,我欠了许多人,我该怎么办?”
夜渊叹了口气,不说话。
拂瑶红着眼眶继续说:“魇月、禹滕和小狐都不在了,师父知道么?还有环姒、白狐仙子、闵月、辰婉,她们本来都好好的,可以一夕之间全部都消失了。因为我,他们全部都不再了,师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渊拂过她的发,道:“他们可曾说怪你?”
拂瑶眸中浮了一层水雾,“没有,所以我更难过。”
夜渊缓缓开口:“你还记得当年在檀云之巅有一只被你救过的白狐么?那年天丘的神族卜得一卦说狐族不祥,将会祸乱三丘,于是对三丘之上的狐族大肆屠杀。彼时有白狐一族逃到檀云之巅,你曾照顾亲自帮它们疗伤。后来有一只小狐狸贪玩跑出去,被天丘的神族发现,一路追到檀云山后,也是得你相救。你说的白狐一族中人本早就不该存于世,可是由于你的帮助他们存活至今,这次的劫乃是宿命天劫,即便没有你,它们也是承不过的。至于其他人,生与灭都在他们一念之间,他们选择之时就已经注定了后来的路。你若是为他们太过哀伤,反而违背了他们想护着你的初衷,你忍心违背他们的意愿吗?”
拂瑶不答话,眼泪流了下来,却寂然而无声。
脑海中划过魇月、禹滕、小狐,她的脸颊轻轻偎在夜渊的胸前,“师父,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夜渊颔首,低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睡吧,师父在你旁边。”
拂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魇月坐在靡音河畔对她笑,说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终于见到有人来了,梦到禹滕一脸委屈地帮她吐火烤着野兔,嘴上还不停地发誓以后再不做这等有损体面的事了,梦到小狐笑眯眯地带着一大盒她娘亲做的精致糕点跑到她房内,等着她吃完好和她一起去听白狐仙子讲故事……
那个梦很长很长,长到她不愿意醒来。
睁开眼睛,看到师父抱着她,就睡在她旁边。
拂瑶定定地盯着已经铭刻进她骨髓的容颜微微发怔,伸手想摸他的脸,却又缩了回去,许是已经有许久没有睡好的缘故吧,他的睡熟的容颜隐约透着几许倦色却睡得深沉。
她这些日子体内魔性发作定把师父折腾坏了吧?她心中酸楚难当。
其实她心中很清楚,她此刻能清醒过来,是因为灭魂劫已经快到最后一重了,是以暂时压抑住体内魔性的发作。拂瑶的思绪掠过千般,想起以前和禹滕、魇月以及小狐在一起的所有相处,想到师父,心中已渐渐平和下来。
她淡色的眸子几许沉浮后,渐渐归于沉寂。有些事,终是需要她亲手去了断。
窗外暗香扑来,氤氲在空气中,有股淡淡甜甜的香味,床前轻纱飘动。
夜渊睁开眼,见身旁已无一人,心中倏地一惊,只觉得心跳得如打鼓一般,无比剧烈,刚急着要起身,就瞥见窗外的淡月色的那抹倩影。
还在。
等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归于平静,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拂瑶隐约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抬起头,唇边挂起一抹浅笑,“师父,你醒啦?适才见你睡得熟,就没唤你。”
她走到他旁边,拉他到石桌旁坐下,从盘中拿起一个野果递到夜渊嘴边,“师父尝尝,我刚才树上摘下来的,新鲜得很。”
夜渊一笑,咬了一小口,俊美的容颜绽放了一抹笑意,随即把她拉到怀中,问:“瑶儿,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拂瑶摇头,“许是师父奏的清心曲和汤药有些效用,再加上师父的血……”
她的手抬起夜渊的两道手腕,上面全部纵横交错着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痕,夜渊收回手,以衣袖掩住,浅笑说:“无碍。”
拂瑶的手又略微拉开他胸前的衣襟,伤痕比他手腕上的更甚,还有许多或轻或重牙齿咬过的印记。
拂瑶眼神渐渐黯淡下来,道:“师父,对不起……”她知道自己体内魔性发作之时满脑子就只有对精魂和鲜血的渴望,连师父的血都吸。
夜渊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声音清雅而柔和:“瑶儿不必在意。”
拂瑶知道师父在安慰她,于是努力压下眼眶中的潮湿,唇边扯起一抹笑道:“师父,我适才煮了些粥,做了两道菜,你尝尝看。”
她从桌上端起碗,夜渊从她手中接过碗,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师父不饿,倒是瑶儿你需吃点东西。”
拂瑶想起幼时不小心练功弄伤时,师父虽会责备她几句,但却比平日更温柔,不仅不继续让她练法术,还会细心地为她上药,哄她吃东西。
她体内魔性发作以来的这些日子里,更是常常脾气暴躁的摔碗,摔东西,常常咬他,吸他的血,师父却始终不告诉她一句。拂瑶默默地喝着夜渊喂食的粥,心中想着哪怕有几日这样的时光都好,什么都不想,只要呆在师父身边。
拂瑶这几日最爱做的事就是寸步不离地赖在夜渊身边,想起什么便说什么,全说那些有趣的事,两人都丝毫不提与狱界封印和凤卿有关的任何事。有时候拉着夜渊去山顶采些野果子,有些异常酸涩,却偶尔能碰到几颗又大又甜,顿时觉得天宫的果子确实是世上最好吃的。有时候拂瑶躺在夜渊的腿上读着典籍,遇到不懂的问题问夜渊,他总能给她最准确的解释。有时候两人一起去看朝霞、看晚霞,一日里从早上坐到晚上,她总能说上许多话,完全不知疲倦,而夜渊则默默含笑地听着,就象回到了在檀云之巅的时候。
一到晚上,拂瑶则喜欢静静地窝在夜渊的怀里,借着淡淡的月光盯着他的脸看。
有一日,拂瑶看着看着唇边突然绽开一抹笑,手抚上他的脸颊道:“师父,你知道你最大的罪过是什么吗?”
夜渊挑眉望向她,似有不解。
拂瑶浅笑了一下说:“那便是师父长着一张活色生香,引人遐想的脸。”
夜渊宠溺地掸了一下她的额头,“整日就爱胡思乱想。”
拂瑶一本正经道:“果真如此。我那时没了记忆,第一次在温泉池边见到你时,就在想着世间哪里有这么好看的人,多半是黑髅魔那妖孽所化的,还想着先戏弄你一把,再趁机灭了你的元神!后来没想到龟仙人的三生石居然如此不灵光,不灵光倒也罢了,最可恨地是它还偏捡让我出糗的这一幕现,实实让我颜面丢尽。后来我身上的劫数两次发作,说来也是师父这张脸太过好看。”
夜渊唇角勾起一抹笑道:“越来越会胡掰了。”
拂瑶有些无奈道:“师父,我说的乃是实话,于是整个六界都传言我对你相思成狂,以至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公然对你行不道德之事,更有甚者,居然还说什么我对你什么三夜三夜的……”
拂瑶脑海中倏地闪过在溪涧边那一幕,虽然她脸皮向来不薄,但也免不了一时脸上发烫得很,不再说话。
夜渊清润带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似呢喃又似诱惑般道:“三天三夜什么?”
拂瑶直直地凝视着夜渊,眼中闪着灼灼的光:“师父明知故问。”
“瑶儿……”
“嗯?”
夜渊抓过她在他脸上轻画乱动的手,按在胸前,拂瑶感受到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丝暗哑道:“瑶儿,师父也是人。”她的唇被封住,温软地唇舌一下子窜进她的口中,把她的声音淹没在激烈的纠缠中……
模模糊糊间,她闻到一阵熟悉的淡淡檀香味,是她一直记得的味道。
岁月之于他们,其实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