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凤青梧气得很早,天还未亮便起床洗漱,前往灵堂,临走前叮嘱黄藤好生照顾陆珩,他的床前要时时刻刻有人守着。
而定王府早就灯火通明,上至各院主子,下至各院奴才,都已经井然有序地忙碌了起来,凤青梧今日穿着孝衣,雪白的一身,颜色惨淡。
她几天几夜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颊凹进去,颧骨微微凸出,脸色惨白寡淡,瘦得有点不成样子。
她赶到灵堂的时候陆临修等晚辈们已经在灵堂前跪着了,见她过来,都不意外,互相打了招呼行了礼后,凤青梧上了香烛,然后跪到陆临修的旁边。
陆临修望着凤青梧,几度欲言又止。
这些天朝中大臣们争论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这几日他感受到了许多人异样的眼光,他觉得荒唐,因为有些事情他从未想过,也不愿意去争。
如果凤青梧只是一个深闺女子,陆临修当然不会想问她,但是她不是,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陆禀的谋逆之事被揭穿,以及谋逆失败,凤青梧在其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她不是寻常女子,而是个可以掀起风浪也可以平息风浪的不能小觑之人。
就如同他的十三叔。
凤青梧知道陆临修想说什么,她笔直地跪着,冷风打在她的身上,她忍着寒意,对陆临修道:“临修,不管外面的声音是什么,你现在,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好。”
陆临修茫然,有点没明白凤青梧的意思。
“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像将来你能不能成为别人口中的角色这样的事情,你当下不要去想,你身为儿子就照顾好父母,身为孙子就好好孝顺祖父祖母,身为进士,就好好读书,争取来年榜上有名,”凤青梧凝着陆临修的眉眼,“知道我的意思吗?”
陆临修本就聪明,凤青梧点到这个份儿上,他自然懂了。
他恍然,轻轻地“嗯”了声:“我明白了,多谢姐姐。”
“你知道就好,希望不不要被外界那些嘈杂的声音乱了心,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来,”凤青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还小,凡事要多和父母商议,知道吗?”
陆临修慎重地点了点头。
他还想问问十三叔,可这等重要的日子陆珩都没有过来,可见他人还未醒来,陆临修有些忧愁地想,若是陆珩醒着就好了,他是丞相,有他在,就能稳住大半人的人心。
待前来上香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凤青梧毕竟是南梁的皇女,不适合再与陆临修他们跪在一起,自己默默地站到旁边。
她心情沉重,希望二老不要怪罪陆珩,在这样的日子,都没有来见他们最后一面。
虽然她心中也隐隐有期待,期待陆珩会来。
可她知道,那是奢望。
快到发丧的时候,许若兰推着陆荣过来了,凤青梧站着,见到他们,当先就迎了上去,她望了眼外面的冰天雪地,有点担心陆荣的腿伤:“爹,外面太冷,您受得住吗?”
陆荣回答道:“没事,我扛得住。”
凤青梧看了眼许若兰,许若兰朝她无奈道:“我安排好了人,有太医随行。”
凤青梧明白许若兰的意思,她拦过了,但是根本没用,陆珩不能过来,陆荣既然醒着,这一趟就是死在路上,他也会去,凤青梧明白陆荣的心情,没再多说什么。
她在许若兰的身边站了会儿,许嘉致过来了。
他刚刚在别处帮许若兰做事,这会儿才有空过来,见到凤青梧站在许若兰和陆荣身边,明显一愣,走过去的时候,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距离上次见面,还是他醉酒闯进外使馆的时候,最后,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凤青梧那张嘴巴太狠毒,说的话虽然不含责备,也不带怪罪,却字字句句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捅进他的心里,让他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且昨日,凤青梧又摆明不愿意见他。
今日遇到,许嘉致难免有点赫然,反观凤青梧,却是一副落落大方好似已经完全不记得许嘉致胡搅蛮缠的样子,她朝许嘉致打招呼道:“这些天,辛苦表哥了。”
许嘉致尴尬地应道:“没事,都是我该做的。”
凤青梧就没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起来,没一会儿,发丧的时辰到了,许多人站到发丧的队伍里,准备送定王和定王妃最后一程。
凤青梧也站进了队伍里。
她身份高人一等,站的位置也与别人不同,要比陆荣和许若兰更靠前一些,送葬的队伍刚准备出发,走在前头的凤青梧就看见大厅堂院门外的空地上,多出几个人来。
凤青梧几乎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永远都惹眼的人。
他也坐着轮椅,身上穿着孝服,由黄藤和黄杞推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脸好似比那雪花还要苍白几分,透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化进泥里。
凤青梧望见他的瞬间,蓦然间落下泪来,好像这些日子的期盼都得到了回应,让她有种死而复生的庆幸。
她一把抹掉眼泪,走出队伍,快步跑到陆珩的身边。
陆珩浑身无力地坐在轮椅上,待凤青梧走近,蹲到他的面前,他抬手虚弱地帮她拭泪,唇角扯出一个苦笑:“怎么哭了?”
“见你醒了,高兴的,你什么时候醒的?”她哽咽地问。
“醒来,换了身衣裳,就过来了,”陆珩说话的声音很轻,虚无缥缈似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你推我过去吧。”
凤青梧“嗯”了声,走到他的身后帮他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让人拿了薄毯来,给陆珩盖在腿上,这才推着陆珩往前走。
今日送葬的人多,好些朝中大臣见陆珩现身,当即就要上前与他搭话,凤青梧早知道那些人的尿性,见有人想过来,立刻吩咐人拦住。
想上前与陆珩搭话的朝臣被突然出现的影卫拦了回去。
凤青梧道:“丞相身体虚弱,今日只来送二老,请大家不要打扰。”
被影卫拦住,朝臣们自然不敢勉强,又退回队伍里去,走在前头的定王府的各位主子们该行礼的行礼,该打招呼的打招呼,大家都很庆幸。
陆珩只很轻地点了下头。
陆荣想跟陆珩说话,被凤青梧拦了:“爹,他现身没力气说话,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陆荣应了声“好。”
陆珩握住凤青梧的手微微用了点力,凤青梧忍着心中的难受,她知道陆珩想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可是他没力气。
风雪太大了,凤青梧担心陆珩受不住,却没有阻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照顾得更仔细些,尽可能地减轻他的痛苦。
有人不断地朝他们望来,大约都觉得奇怪,为何是凤青梧去推陆珩,而不是别的谁。
送葬的队伍每人神色各异,却没有谁有那个胆子明目张胆地提出疑问,风声哀戚,哭声震天,雪花不断地落在身上,转眼就化去了。
凤青梧低头看着已经醒来的陆珩。
白令令说过,陆珩短时间内不会醒的,他身体这般虚弱,坐在轮椅上都没有多少力气,这样的状态,也不像是自然醒来的。
她怀疑陆珩是被痛醒的。
穆耀成虽然并非宗师高手,但却是九阶巅峰实力,在修为上要高于陆珩,当日他在陆珩的身上留了两道巨大的伤口,一刀穿过陆珩的左肩,是穿透性刀伤,一刀划在陆珩的胸腹上,从右胸到左腹,伤口既深且长,那一刀,险些直接要了他的命。
除此之外,还有很重的她根本看不见的内伤。
用白令令的话说,陆珩没有当场死去,已经奇迹了,然而,凤青梧没有告诉白令令,她其实,当时已经以为,陆珩已经和定王、定王妃一起,永远离开她了。
那蓦然垂下的手,让她的心也跟着一起坠落,落到望不见光的黑暗里。
她以为,她此生已经无望。
幸而,幸而。
陆珩和凤青梧虽然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此刻都没有什么心情,一路上凤青梧问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身体,其余的话,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多说。
陆宏光和王景华下葬后,黄杞和黄藤扶着陆珩磕头。
这对于陆珩而言,实在太难,他弯腰躬身势必要扯到身上的伤口,孝衣是白色,他身上的伤口被撕裂开,渗出殷红的鲜血,很快就将衣服染得血红。
许多人劝他不要磕头,他全然不听,谁说都没用,凤青梧了解他,劝也未劝,只站在旁边默默流泪,直到陆珩咬牙磕完了头,她上前帮着黄藤和黄杞将他扶起来。
坐回轮椅上的时候,陆珩浑身上下都出了一层冷汗。
凤青梧拿着帕子给他擦汗,牙齿都在打颤,红着眼睛问:“伤口裂开了,我们回去。”
陆珩的视线很模糊,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轻轻抚上她的脸上,却摸到了一手的水渍,他苦笑了下,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道:“别哭。”
他声音轻得凤青梧根本没有听见,她正疑惑准备再问的时候,却见陆珩已经闭上了眼睛,他脸色越发苍白,透明得丝毫不见血色,好似下一刻就要死去。
他的手再度不受控制地垂落下去。
好似已经,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