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重物落地声,莱芙回头。
去收集物资的两只魔物回来了。
茗巴黛面前堆了许多奇形怪状的魔物骨骼，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魔植部分。
别琳则背着小丘一般高的、色彩缤纷的、让人一看就会丧失食欲的大块魔物肉。
两只大魔物冲着莱芙身后比比划划，然后将三团包裹样的物什丢了过去。
三只小魔物接到了东西,连忙逃跑，护着幸免于难的牙齿,一边跑一边哼哼唧唧地哭。
“嘤嘤……饲养魔龙的人类真的好可怕……”
“胡说,魔龙大人怎么可能被饲养？明明她才是被魔龙大人饲养的人类……”
“关键是……牙医啊！我听说,人类都知道，牙医是最可怕的人了，只比魔龙大人不可怕一点点……嘤嘤嘤嘤……”
“这些是什么？”莱芙把拔牙钳收了回去，没有打算解释什么。
“举行仪式需要的东西。”别琳将肉块放下,擦拭着胳膊上的红绿交织的黏液,见莱芙听到“仪式”后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正想借机嘲讽人类不堪的记忆力，话到嘴巴，想到刚才那一幕,又咽了下去，生硬地补充，“召唤先祖、请求赐予的仪式。”
“是为了‘食谱’。”莱芙想起来了。打量着茗巴黛和别琳的收获,粗略数了一数,里头至少有六十几种不同的魔物或魔植的部位。其中的几片魔蝇翅膀,尺寸统一，大且完整，其余的几十种也经过了精挑细选。
居然是真的。
为了一本饲养人类用的食谱,要在一个特殊的夜晚举行仪式,召唤先祖,这个设定怎么想怎么怪异。
果然不能用人类的逻辑去理解魔物。
别琳对于目光格外敏感,读懂了莱芙的想法般，突然瞪了她一眼，呛声道：“我们岂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抱歉，是我孤陋寡闻，”莱芙上前一步，准备帮忙收拾，“这些肉块是要劈开对吧？”她本想抽出砍刀，结果习惯性地拿出了拔牙钳，赶忙换了回来。
茗巴黛和别琳目光闪烁，同时感受到齿根发酸，对视一眼，接着纷纷后退。
“这种重活怎么能让你来做？小莱芙只要每天保持口感鲜爽就好了。”
“这……这是献祭的圣物，岂容异族染指！”
莱芙刚想着劈肉这活算不得重活，但一听别琳口中的“异族”，便生生止住了脚步。
骑士姑娘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了一丝低落情绪，略显呆滞的目光突然落向远处，仿佛在逃避什么一般。
见莱芙这样，别琳有些不自在，她甚至忍不住开始反思起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
今年之前，别琳几乎没有接触人类的机会，对人类这一奇怪的物种的印象，无非是“柔弱”而又“诡诈”。然而莱芙这个人类并不柔弱，而且或许是因为气息太美味了，和这个人类相处久了，实在很难保持厌恶感。
她对莱芙的食欲没有茗巴黛那么强烈，已经部分适应，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将这个区区十几岁的人类，当成一个勇敢、体面的成年狼人看待。
想起昨夜莱芙被娜提雅维达“驱赶”出帐篷，别琳猜想，或许“异族”一词扎中了这个小人类的痛处，因为这多少暗示了她和娜提雅维达大人之间的差距。
也许让这个小人类继续住在一个泡影里，相信她与娜提雅维达大人是普通恋人的关系，还没那么痛苦。
人类果然还是脆弱，无论是躯体还是精神。也罢，顺路逮了几条肥鱼，正好可以让这个人类讨魔龙欢心……别琳处理完魔物和魔植，才取出鱼，就见莱芙又把刚刚收回去的拔牙钳取了出来。
“好漂亮的牙。”莱芙眼睛一亮，朝着密林中的一颗树走去。
树干上扎了一根白色的东西，她刚刚看了一会儿，发现是一根长獠牙，大约是野猪之类的魔物留下来的，走进一看果然如此。
虽然那根獠牙扎在树上，而不是长在嘴里，但是接下来的一幕还是让两只魔物胆战心惊。
别琳本就不多的同情心完全消失了，她把鱼头怼到嘴边，双唇大张，几口一只地吞下肚去。
像莱芙这种人类，即便伤心难过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就算心情再不好，多拔几颗牙就能重新开心起来——该担心的应该是她周围长着牙的东西才对。
茗巴黛将手从腮帮上放下，说：“既然我们的牙迟早是保不住的，不如，用来交换一点血。”
“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娜提雅维达大人必定不会同意的。”别琳道，“我想莱芙自己，也不会同意的。
“她既然有了娜提雅维达大人，不会需要与你交换什么东西。
“何况，也许你提出交易，反倒是提醒了她，直接强拔了你的牙，我们又能怎么样？毕竟她是娜提雅维达大人饲养的人类。”
在获得了一根巨大、完整、漂亮的牙齿之后，莱芙平静多了。
拔牙归来，正听到两只魔物在讨论着她的血，莱芙突然动了念头，说：“我愿意给你们一点血，不过，你们得用我想要的东西来交换。”
茗巴黛愣了好一会儿，又咬着别琳的脖子吸了一口，才相信这是真的。
大喜过望，她勾起唇，露出甜美的小虎牙。
如果忽略差点溢出口腔的唾液的话，这只血族的语气显得矜持而克制：“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你的要求合理的话。”
“不过我很好奇。”莱芙道，“我的血和肉有什么特别吗？对于沿途遇见的人类，你们似乎并没有产生多少……食欲。”
茗巴黛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道：“美味是很难解读的。”
“人类烹饪时会用腌料。”别琳咂了一下嘴，“有些腌料单独看刺鼻涩口，但是用它腌过的肉却会更加美味。”
茗巴黛说：“不是说人类烹熟的肉块很危险不能吃吗，而且我也不吃肉……你是什么意思？”
莱芙同样不解。
别琳不屑地扫了她们一眼，仿佛在说“这都听不懂”。
“我知道了。”茗巴黛突然福至心灵，凑到莱芙身边嗅嗅，“仔细一闻……唔，不，乍一闻，就能闻出这是娜提亚维达大人饲养的人类。
“娜提雅维达大人闻起来，确实很不美味。
“然而，浑身被魔龙的气息浸透，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反而激发出了极致的美味。
“被娜提雅维达大人腌制入味，没有多一分，没有少一分，一切都恰到好处。”
奇怪的说法，莱芙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她灵活地闪避到了一侧，避开了茗巴黛即将滴到她脖子上的唾液，坐到一棵魔树之下。
许是娜提雅维达不在附近，茗巴黛没有像往日那般馋一会儿就收敛，在莱芙躲开之后，又不依不饶地凑了上来，展示一般地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有血族特征的牙齿，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从哪里开始？”
别琳抱胸，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说好了只用来做香氛的，不要上嘴。”
“我只是要献上我宝贵的牙齿，”茗巴黛拿出丝制手帕，优雅地拭去嘴角晶莹的唾液，“来换取美味的回报而已，又不是要强迫她。”
“不，不要你的牙。”莱芙了解血族的牙齿的生长周期，现在还没有长到最好的阶段，这时拔了实在可惜，连忙拒绝，“我有三个条件。其一，我只给三滴血。其次……”
“才三滴。”茗巴黛虽然挺满意的，但还是假装失落地垂下头，想要讨价还价，却见莱芙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怕三滴也得不到了，忙说，“我同意。”
麦德拉穿着莱芙给她织的红色小毛衣，正停在周围的树枝上捕虫，突然被莱芙一把捏住后颈子提起来。
“其次，由麦德拉来取血。”这样不会留下伤口，莱芙指指小人，“其三，我要交换的是……是……”
别琳问：“你想要什么？”
莱芙刚要继续说下去，没由来地有种背后发毛的感觉，似乎有一道无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说：“我有一些关于娜提雅维达的问题，想要知道答案。”
话未落地，茗巴黛睁大了眼睛，看向莱芙身后，脸色由喜转忧。
别琳警惕而敏捷地闪到了树后，只在枝杈间露出一双蓝灰色的眼睛。
淡淡的柠檬草清香如同温柔的浪潮一般涌入鼻腔，莱芙暗道一声“糟糕”。
背后的温热贴近，莱芙甚至能想象着娜提雅维达轻缓的鼻息吹动发丝的一幕，却想象不出娜提雅维达的表情。
眼前的景象变化，莱芙被风吹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地方，只剩下她和娜提雅维达。
娜提亚维达顺着莱芙的肩膀，沿着手臂，一路摸到肘关节，小臂，仿佛在感受一条砧板上的小鱼的肌理。
沉默仿佛被拉长了。
莱芙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还是强撑着挺直脊背。
“我刚才，确实是在私下打听，关于你的事。”莱芙不打算隐瞒，但后面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说她听了“异族”、“饲养”、“对暗黑龙族一无所知”，就神经敏感，东想西想？可她又不是才刚知道她和娜提雅维达是两个物种。
说她想到自己是一个小团子，还想到前一任魔龙说的话，开始担心娜提雅维达对她的喜欢，是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个喜欢？
产生了怀疑，又不敢当面问。想要知道答案，但又怕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只敢在背后旁敲侧击地两只魔物。
她自己都觉得忸怩得不像话。
“吓到您了吗？”娜提雅维达噗嗤一笑，弯下腰，脸颊轻轻地蹭着莱芙的脖颈，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每次听到我的名字出现在您口中，就会有些兴奋。”
莱芙浑身一僵，和娜提雅维达相贴的皮肤发起烫来。
她将娜提雅维达想象成一只有香气的大团子，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一想到骑士小姐偷偷地好奇我，实在很愉悦。”娜提雅维达轻声道，“不过，您明明可以在深夜、塌上、单独相处、执行屠龙式的时候，问我的。”
“我能理解。”莱芙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努力驱逐杂念，不让自己想歪，“之前我养过一条鱼，它在水里吐出的泡泡，组成了我的名字，我看了也很兴奋、愉悦。但，其实没有那条鱼，我编的。”
她听出自己话里，有股子淡淡的怨念。
“唔，原来骑士小姐喜欢这种风格的‘礼物’吗？”娜提雅维达用一种仿佛重新认识莱芙一般的目光看着她，“我可以把龙革切割成您的名字，然后送给您。”
“你，为什么……”莱芙的意思被理解歪了，她有一些气。是那种满腹委屈，好不容易透露出一点点——即便是好没有道理的委屈——却被当成玩笑或者撒娇的气。
她气着，但看着娜提雅维达认真的样子，又想笑。
“骑士小姐不肯穿我送给您的生辰礼物，”娜提雅维达问，“是因为上面没有您的名字吗？”
在生气的中途，笑出声来，是很难继续生气下去的。她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
那些胡糟糟的担忧，像雨过天晴后的阴云一样散开了，没有原因，就是散开了。
“不需要。不是。”莱芙道，“为什么总是想要送龙革给我？”
“因为很喜欢骑士小姐，所以总想找机会送您礼物。”娜提雅维达道。
“我也，很喜欢娜提雅维达。”这话接得太快，语气也像是随口接茬，有种礼尚往来式的敷衍，可莱芙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认真的。
她似乎，是在对魔龙所知甚少的时候，就对魔龙产生了喜欢。
“喜欢”，人类意义上的“喜欢”，大约于魔龙而言是陌生、奇怪的东西。就像魔龙用来表达魔龙意义上的“喜欢”的时候，于她而言也显得陌生、奇怪。
陌生、奇怪，而并不讨厌。
就算两种喜欢的意义相差很多，她也喜欢，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她才说出的这句话。
娜提雅维达耳朵微红：“因为骑士小姐是独一无二的，想要送您别人没有的东西。”
莱芙点点头。
就算她只是一个小团子，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团子。
娜提雅维达对她的喜欢是对一朵永恒之花状态的小团子的喜欢，永恒之花是接近于精神体的存在；她也不能太肤浅，只停留在感官层面。
大不了，以后也努力把娜提雅维达想象成团子。友爱、平静、和谐地相处，她一定可以做到。
娜提雅维达依旧在考虑着龙革：“是觉得不够新鲜吗？攒了太久，是有些陈旧的，不适合贴身。”
莱芙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一段动听的话表达自己对娜提雅维达毫无邪念的感情，想了一会儿没有思路，就在之前背的骑士语录里找灵感，挑到了几句不错的，虽然有些肉麻，好歹应景……听了娜提雅维达的话，适合说这些话的气氛完全消失，只剩下了对现实的担忧。
“我真的不需要，切割成我名字的龙革，新的旧的，都不需要。如果一定要送，我要旧的。”莱芙一词一顿，用强调的语气说。
她生怕这一回之后，就打开了娜提雅维达的思路，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连忙堵死了这条思路上的另一种发展：“也不需要，在尾巴上，或者你身上的其余部位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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