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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闾左称雄日(五)(1 / 1)

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

——《雀劳利歌辞》

——

被抓来的“土豪劣绅”站成一团,康朱皮望着他们,气得腮帮子不断地抽动。

这是土豪劣绅么?有人来得匆忙,下身就穿着一条犊鼻裤,光着脚踩在干燥的泥地上。

有人面黄肌瘦,头发枯干,满口的牙齿磨损极其严重。

更有人两只手都是老茧,腰部都驼得不成样子。

唯有站在最中间的老人拄着拐杖,看上去虽然满脸皱纹,但气色稍好,但他也就一身的粗麻布衣,还打满了补丁,浆洗得完全看不出原来有什么颜色。

至于这些“土豪劣绅”的身后,是几头瘦牛大骆驼,破板车拉着装在口袋里的粟麦,羊羔在咩咩乱叫,猪仔在人怀里乱嚷,几匹马具破烂的鲜卑马不停地打着响鼻......

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妇人,垂头丧气,形容枯槁,一条绳索在她们每个人身上都绕了一圈,像栓牲畜一样锢在一起,另一头系在压着重物的板车下,提防她们逃跑。

“这是豪右?这他妈是豪右?这他妈的也叫豪右?”

康朱皮指着那些俘虏,气得上下牙齿直碰,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大驼军不抢穷人,我记得驼豹将军说过吧?王将军也说听我差遣,不抢穷人吧?”

见到康朱皮动怒,一众亲兵下意识地去摸兵刃,康矛和康武立刻围拢上来,随时准备为保护康朱皮大打出手,李始之也皱起了眉头,气氛霎时间便紧张起来。

王波手下二十多人被二百人拢住,一时间都有些慌乱,他倒一点没乱,只是用很奇怪的语气询问道:“神仙,你生气个什么?这几位郎君,在雁门都不算穷人了啊!不信我替你问问!”

说着,王波大摇大摆地走向俘虏,背后已有康朱皮的亲兵张弓搭箭,提防变故,但他依旧不以为怪,自顾自地一把揪住为首老者的脖颈,喝问道:“喂,我家将军问你,你真是里正?”

“是,是!”那老人不认识王波,只顾着点头如捣蒜,陪着笑,指了指那些“贡品”:“将军是嫌少了?哎呀,将军来得匆忙,小人只备下这些货,如嫌不够,可否宽限几天,待小人去各村社再收?”

“没什么,我家将军看你们穿的破,穷的很,怕富户把好东西藏匿了,却把事情推予你们做!”

王波摆手,故意大声说,让保持一段距离的康朱皮能听见:“若这真是你们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我家将军为讨贼而来,也不是不近人情,就这些吧,诶,我听说你们这有什么范氏?还有乌桓莫氏?他们是豪奢,为何不见他们派人来?”

“将军啊!”老头一把老骨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响头,腰都直不起来地嚷:“将军体恤我等,小人是暖在心里,眼泪都要落了啊!我等真是穷的没法了,将军若要去见小人的郎主,小人一定替将军禀告,多备酒肉招待将军啊!”

老头一口一个“将军”,王波站在原地,很是受用的样子。老头低着脑袋,只看到王波露着脚趾的胡靴,却并未感到什么奇怪,反正边军不富裕,时常为兵匪,他活了这几十年素有所知,这些一看就不是本地的官军,能不把村社抢掠一空,真是天神祖宗显灵了啊!

想到这,老头愈发焦急地催促道:“儿啊,你是痴傻了么,还不问将军宿营何处,把东西送去!狗儿,快骑马去禀告郎主,说有官军来访,请他速速预备宴席啊!”

王波还想戏弄这老儿,就听见康朱皮喊他,便摇摇头,重新一摇三晃地走到李始之和康朱皮面前,对着李始之拱了个手,脑袋却朝向康朱皮:“神仙得罪!咱雁门这地穷,不是住坞的豪右,也就如这般了。”

“是我的问题,没来得及做社会调查,不应该下判断。”

康朱皮长吁一口气,他算是明白了,王波眼里的雁门这儿,一村的村长,乡里的乡老、里正、大姓,都算“土豪”,就如上党同村的杂胡小帅,比如他自己,或者康勒的老爹,有牛,有田,甚至可以出郡县做生意,在市场上买得起女奴婢,再利用政治身份搞些外快,比起王钧那样脚下无田,头上无屋,名下无牛马的大多数部曲、佃农、雇工还是好太多了。

不然也供不出牛酒粮妇嘛!

至于更大的豪强?都在郡县城墙后呆着,坞壁大堡里住着,与乡里居民有巨大差别。

边地的穷困贫瘠,只会让这种社会分化更为强烈,小型豪强面临天灾、官府的劳役赋税、山贼马匪恶少的劫掠、边军的危险,很难积攒下财富,从而与那些土地更多——应对天灾更有余力,人口更多——有更多部曲应付劫掠,财力更强——在当地更有地位能应付差役的大豪著族拉开差距。

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康朱皮回想起上谷去年的地震水灾应该也摧毁了大量自耕农或者小豪强,这才让他没有对边郡的社会阶层问题有更深的了解机

会。

“你嫌他们穷了?”王波摇头摆手:“神仙你太好心了,他们只不过把好东西藏起来罢了,让我来刮,就你刚才那法子,把布往脸上一盖,再浇水!保证都供出来,我给你讲,他们地窖里有粟,厕里有猪,稻草堆里有马驹,缸里肯定藏着没出嫁的女郎,这些献出来的东西,肯定不是最好的!”

“太穷了,都放了吧。”康朱皮淡淡地说。

“啊,放了?”王波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康朱皮,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将军,上马。”康朱皮招呼李始之上马,接着对王波笑道:“王将军说的没错,这些人献出来的东西肯定不是最好的,但好东西怎么会藏在他们的地窖草垛里?肯定是藏在范氏的大坞中!去那取便可!”

接着,康朱皮一指村里的“土豪”俘虏们:“一会都放了,就说将军不想劳民了,只愿找人带路,去范氏坞会会郎主,问下贼情便可!”

“要砸窑了?”王波平淡地回应着,同时迅速检查了下刀刃与刀绳的状况。

护卫在一旁的康武当即请命:“部大......”旋即被康朱皮瞪了一眼,立刻对着李始之的方向改口:“将军,我去把人放了,然后就去打坞堡!”

然后康武还挑衅问王波:“听你这话,怕了?怕了可以不去!”

“我倒不怕,还以为你们怕了,要这么些村寨杂货就够了,不料还真有胆,不像是说大话。”王波反唇相讥。

“别闹了!阿矛阿武你们几个退到队伍里面去,动了刀枪再上!就你们那几个眼窝鼻梁,去年和我在雁门混了那么久,不怕被认出来?”

“部大,我试过好几次,在夏人眼里,咱们这种胡儿都长一个样,分不出谁是谁。”康矛冷不丁地插了句嘴,讲得康朱皮不由得嘴角抽动几下:

“啧,以防万一。”

喝退了几个亲兵,康朱皮紧了紧遮住口鼻的防沙面衣,语气和缓地问道:“王将军既然不怕,肯定有内应在坞内,到时候还劳烦你的踏线、压石开个门,断个索。”

“难,踏线干不了这些,得神仙咱们自己抢。”王波直摇头。

“能放火么?”

“坞内的放不了,门口的倒可以,牛挑子里装些干柴干草,往窑子口一横,保管里面的人出不来!”

这回轮到康朱皮摇头了:“门口放火,我们怎么进去?”

“本来这也不是为了砸窑,放火堵门,抢外边来不及回窑的崽儿。”王波很喜欢笑这个表情,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我看,神仙你那些契石做得着实不错,若没法砸窑,拿契石勒些金银,再用那几个挖丘的崽儿换些牛马,不就行了!”

“不够,不够!按原计划,去试试,行则夺坞,不行便算了,放人了!”康朱皮跳上马,李始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康朱皮眼神示意他,立刻下令:“出发!”

见这些官军居然破天荒的不要财物女眷供奉,还将这些被掳来的百姓放还,头前为“官军”领路的里正骑着驴子,心中既欢喜又忐忑。

欢喜得是居然有如此好的军队,原本他还心疼缴的财货,官军本如匪,一贯如此,反正穷鬼就是一条烂命,大不了被抓去做挑夫,有积蓄的人就惨咯,可能过境一次,一二年的积蓄就化为乌有,还要赔上女儿媳妇之类,今日居然没拿,真是稀奇!

更何况,这些官军旗号和口音都不像雁门本地边军,客军有这般军纪更是难得了!他们一般不害怕本地士绅豪姓,更不做“回头客”,行事便更为野蛮无序,今天碰到不乱搞的客军,真是祖上流了大功,本地神明庇护啊!

忐忑在于,瘟鬼好送,山神难缠。里正心想,若官军向范郎主索取过度,郎主会不会迁怒于他们这些隶属范氏庇护的人?什么县吏,里正,若没有更硬的关系,在豪右那儿便不值一提,承受不了什么怒火,到时候官军拍拍屁股走了,估计范郎主转手就是一大笔高利贷,让下面的人替他垫付。

唉,唉,两头都是难咯!老里正只能暗暗祷神,他听说范郎主与本地的官军有旧,相熟不少,也有亲戚在本地或别处从军,希望到时候能少交些犒军费吧!这样他们这些下人负担亦少些。

老里正忐忑不安地前行,后面跟得“官军”也是悠然自得,拉成一个宽阔的弧形,两翼都有几骑稀稀拉拉,四处张望风景,与大队人马保持距离,好不快活。

过不多时,里正便领着康朱皮一行来到了附近范氏聚居的大坞壁,只对着那坞堡远眺一眼,康朱皮阴沉着脸,便暗自嘟哝:“有些恶心啊。”

那坞堡十分雄伟高大,建在一处地势陡峭的高坡上,除了高墙、环壕、飞楼、角楼、鹿角、门楼这些标准的防御体系外,还有一条小溪绕过大半个坞堡,在附近汇聚成一个池塘,在溪边更筑起一圈羊马墙,构成了外围防御网。

游牧骑手要么绕道,穿过没有溪流阻隔

的干燥地带,冲上陡峭的斜坡,直接冒着被两侧角楼与门楼上弓弩手箭雨夹射的风险,用贫乏可陈的攻城武器强攻大门;要么就更麻烦,先涉水渡溪,再爬过矮墙,那儿攻坞的坡度更缓,但马匹过墙十分困难,在这缓慢的过程中,更会被高处的射手当成活靶子。

若无内应,亦无投石机、连弩车之类的攻城武器,一般的游牧劫匪便只能望而兴叹,再有毅力的围攻者也只有堆土掘壕,与坞堡主隔溪对峙比拼意志力与后勤这一条路可走,这显然不适合康朱皮。

打道回府,还是强攻?

“鸣镝箭预备。”康朱皮盯着范氏坞堡好一会,冷冷地吩咐亲兵:“传令下去,箭一响,甲队马不停,跟我直接抢大门,乙队跟三郎,杀散堡外的游骑,记得富贵人得抓活口。”

康朱皮不是没有机会。若对面严防死守,他也只能忍着丢面子的风险后退,但范氏仍旧派出了一百多骑,在几位重要家亲的率领下,准备牵着许多牛羊牲畜,命仆役捧出美酒佳粟来劳军,而坞壁为了防守稳固,只开了一门,鱼贯而出的犒军队伍缓缓而行,竟一时堵在门口,局面有些混乱。

前来迎接“幽州官军”的人便是范广的小孙子范琮,身为雁门大儒豪族子弟的他年纪轻轻便为郡县征辟,为了显露名声而推辞不去,可谓是前途远大。

按理说,他这样的豪强子弟,本不必见“老革”。边军在晋朝社会地位不高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士家子弟与百工商贾医巫同类,非封侯拜将不得改其贱,一般的过路客军索取粮秣劳军,找些忠心的奴材打发就行,再不济,世家豪右大可在壁内飞楼大屋设宴款待几个负责指挥的军官,绝没有出坞堡迎接的道理。

小民小豪怕兵,他们倒不怕,边地文人好武斗狠不在少数,边军胡虏常见得很,心态与气势上便不会坠下风,你有刀,我家没有刀么?

我家还有书,你等有么?我家可以做官做吏,你们成么?

但今天情况大有不同,先行送到的“官方文书”字迹工整,行文规范,又盖了宁朔将军长史的印,又听派出去接洽的斥候部曲说,来者更是一水的边军精锐铁铠甲,而且最奇怪的是,这些客军居然不要小民的供奉,也没胡作非为,证明不仅训练有素,而且平常粮饷也不会匮乏。

范氏家中几个老人商量一下,最后觉得来者身份不会低,宁朔将军,护乌桓校尉,那是朝廷的封疆大吏,有可能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那雁门范氏还是应该出坞相见,不可有所怠慢。

范琮耐不住性子,先带骑从出坞,迎面便遇见了伪装成晋廷将军的李始之,两人对答寒暄几句,见梳妆打扮,扫尽老革之风的李三郎言论谈吐颇有文采,人又长得俊俏,与什么山贼游侠简直是云泥之别,甚至不像是一般的部曲将,或者什么武勇散将之属,不禁起了结交之心,便又问李始之现居何职,是主簿?长史?功曹?

可别真是什么老革兵家子吧,那样身份就太低了,万一家尊、世伯父什么的突发奇想,要嫁个女儿什么的,可就委屈自家姐妹侄女了!

他一边满脑子奇思妙想,一边与李始之攀谈甚欢,连家中老人之前唯一的疑问都抛诸脑后——老人们觉得,这些客军什么都正常,唯一奇怪的是他们在文书上自称来剿贼,什么贼?难道是东边的妖贼已经来到雁门了么,听说他们在幽州闹得很凶,的确最近又去了代郡,但是否到了咱雁门还未尝可知,不然应该有大股难民啊、土豪什么的到处跑才对啊!

两人正聊着天,范氏的队伍还在拥挤,正好几辆大车卡在坞门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补鞋匠,偏偏今天来坞堡里补皮靴,在门口跌了一跤,一堆杂货东西摔了挡路不说,他更是胆大包天说是范家的驼车撞得,在那乱嚷,丢人现眼,真是晦气!范氏的私兵部曲一时恼怒,拔刀过去驱逐,顺带清扫障碍,在这短暂的时间内造成了更大的拥堵。

大概没事吧,范家幼子望着李始之,看他神情自然,谈吐悠闲,有士人之风,丝毫没被这小小混乱所影响,唉,也不知是谁家豪右大族的公子,跑来这远恶边疆做军将......等等。

他的余光扫到“李将军”的身侧,那儿有个不起眼的家伙,用布巾蒙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像是个胡人,还贯着一套好铠甲,马鞍左右挂着长刀利剑,手中提着一根铁连枷棒,眼神......眼神好像带着杀气?

不对,对于任何久在边地生活的豪强男丁来说,判断危险的直觉都是必备技能,范郎君敏锐地察觉到那家伙的气息明显不对劲,不,是自他开始,面前这些官军的气息都开始凝重肃杀起来!

电光火石间,那布巾蒙脸的家伙高举起胳膊,而随着他的这一动作,一枚鸣镝箭,带着清脆的响声划过长空,经久未散。

箭声刚响,就有大队官军拔刀抽剑,扑向面前的坞堡私兵部曲,转瞬之间就血肉横飞,范琮下意识去摸刀,就被不知何处钻出的一根长矛刺中坐骑,吃痛的马蹦跳之间,就把主人生生地摔了下去。

而那蒙面人急催战马,如离弦之箭,第一个冲了出去,还伴随着他的大吼:“甲队跟紧我,卒要过河了!”

——

南夷勾吴,北威戎狄,然乃得休牛放马,与天下共飨无为之福耳。今调诸士,家有二丁、三丁取一人,四丁取二人,一丁以上三人,限年十七以上,至五十以还。

——司马炎:《伐吴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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