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书屋 > > 六宫粉黛无颜色 > 197、第七十一 耿耿星河欲曙天

197、第七十一 耿耿星河欲曙天(1 / 1)

慕容三兄弟被带到了大理寺诏狱,囹圄森森,墙上挂满了豁亮的刑具,当夜便上了一遍杖刑和鞭刑,也不拷问,上来就打,不多时兄弟三遍体鳞伤,雪白中衣纵横交错的血痕,五花大绑在木架上,双手被铁链吊起,康是铮铮铁骨的汉子,只默默忍受着,口中出了血,贤和瑞都是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又不知所为何事,哀天叫地哭着冤枉,骂典狱司囚囊王八羔子,敢欺国舅,我妹子是宠妃,当心小命如何如何。

灯影幢幢,忽见木槛外的典狱们屈膝向地,倾山倒海般伏地,一路蜿蜒成长蛇,齐叩念圣躬安,正是皇帝来了。

贤和瑞放声大哭。

终于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慕容康抬眸望去,一道伟状的身影踏步进来,着影青釉色羽缎泼墨山水襕袍,袖摆宽松如凌波,束发玉簪,白玉龙纹革带,面上无表情,眸光如寒刃闪烁着锋利。

贤和瑞如见到救命神仙,哭的涕泪四流:“陛下,救救我们......”

皇帝挥挥袖对下说:“将他们带走。”

几个典狱一拥而上,慕容贤和慕容瑞被解下来,拖着脚链带到别处牢房。

慕容康脸上血痕斑斑,阶下囚的狼狈,眼神毫无畏惧地直视着,第一次这样近地面对着杀妻害子的仇人,心中五味杂陈,却是隔了至亲的性命,分不清谁欠了谁的命,是谁之过,天还是人?

命运当真是一盘纷纭杂沓的棋局。

皇帝屏退了四下,身影如闪电急迅,手臂狠狠地扼住了慕容康的颈,目眦欲裂,切齿道:“醯醢了你都难解朕的心头之恨,你告诉朕,那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你怎么下得去手!”

那天出了府宅,暗探尾随至城外,慕容康在南郊有一处农庄,暗探悄然窜上了树,见人进了牧马的草厩,因视野空旷无法再监视,只在原地守着,竟是半日不曾出来,后来只穿着中衣,隐约似有血迹。

皇帝无法相信,那血是小丫头的,慕容康会身染至亲的血。

原猜想,小丫头或许只是被挟持了出去,被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终生不让他见,为的是让他痛苦。

慕容康被勒的脸色铁青,漠然垂眸向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枕黄粱,今生亏欠深重之人有三,思绾,四喜,十一妹。

皇帝恨到了极处,挥起拳头,招招凌厉生风,很快嘴角溢出了一大口咸腥。

打完了,目光逼视着他,“说,我的女人去了何处?你将她怎样了?若有一字不实,朕即刻将你慕容氏满门俱五刑!”

慕容康咳了一阵,吐出咽中残余的血,神情麻木,终于开口,答非所问地:“皇上,没了十一妹,你该明白暗无天日是什么心境了罢?看事物都变成了灰白的对不对?

你知道吗,慕容康这些年就是这般过来的。

槁木死灰,浑浑噩噩。

当年我的妻子和未出世的骨肉躺在血泊中,我亲眼所见,你还未尝过那摧心剖肝,恨不得身化齑粉的痛,唯一支撑我活着的,就是报仇雪恨,我对着妻儿的遗骨起誓要手刃你至亲至爱,祭奠他们在天之灵。

可是,偏偏命运捉弄,与你两情相悦的是我的亲妹妹。”

皇帝攥着他的衣角,恨道:“男人之间的恩怨,为何要牵扯旁人,慕容康,你骨子里就是个卑鄙小人,没有能耐杀了朕,就动那无辜弱小,四弟也是你害的对不对,尽作这阴毒下作的手段!”

康扯着带血的嘴角一个苦笑,两两直视,鄙夷道:“我卑鄙下作,你不卑鄙,不下作么?借邢家的刀屠我满门,渔翁得利,踩着老弱妇孺的血平定叛乱,那么多条人命,淮扬城上空的血腥味可散尽?你坐在那金龙宝座上,可曾有过片刻的愧疚,梦回午夜,可曾见过冤魂索命的。”

皇帝眼球涨出了血丝:“朕是非功过与否,自有后世评说,做了什么也不是来向你解释的,你只说,我的女人你将她怎样了?那松林的血,你竟手刃了亲妹!”

慕容康沉痛无比地阖目,好一会儿才答:“妹妹,是自尽的。”

那天......

四下静谧无声,灯台里的油烧了一半,线捻被角窗外的一股风吹动,火苗曳曳摆动,皇帝背身扶着木槛,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淌下。

那一刀,那么多血......

娘子,很疼对不对,我何德何能得妻如此!

你答应了他就是了,我便是受遍了剑树刀山,也是罪有应得,不该是你替我受了!我宁身化齑粉,也不要你这样!

他问:“她离开的时候是什么状况?”

慕容康坦然答:“我送她们到官道上,妙清师太说,脉息越来越弱,血一直止不住,不容乐观。”

皇帝紧紧攥着一边的木槛,心下如万刀钝锉,血肉淋漓碎裂分崩,模糊的一团,眼前变成了阵阵虚影,高墙囹圄极快地飞旋起来......

这么多日子销声匿迹,你果真去了吗?

慕容康微声叹息。

那声音忽远忽近:“.......我是慕容氏千世百世的罪人,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还有两分良知,看在我祖父为国捐躯,看在淮南兵变那一千多条无辜的人命,看在妹妹也姓慕容,不要赶尽杀绝,为我家族留下火种,凌迟、车裂、绞首,吾尽可受。”

皇帝缓步向外,走到门边转过侧脸:“陆绍翌的毒是你解的吧?我四弟可还有救?”

慕容康淡淡吐出八个字:“行将就木,无药可救。”

皇帝眼底闪过冷光,哀惋的语气:“四哥,你一路走好。”

太后这两日内外煎熬犯了头疾,卧在榻上头晕目眩,服了药丸到晚间才耳目清宁了些,听闻銮驾从诏狱回来,皇帝将自己关在寝殿,四门紧闭已是好几个时辰,不由担忧浮上心头,忙叫宫女梳洗更衣,匆匆坐舆至昌明殿。

金丝梨木浮雕龙纹门扇吱呀一声推开,帘幕绰绰,空荡荡的殿阁墨黑如漆,脚步声踏在地砖上,四壁广阔,幽深不知距,一个小呼吸都有回音,铜铸鎏金大柱巍巍立地,朦胧倒影着外殿的烛光,映见墙角帐幔下一个蜷缩的身影。

若不是身上的革带和玉璜,太后简直以为看错了人。“禝儿......”

他何时变得这样颓唐脆弱?难道情之一字,竟地将一个人的锐气都挫磨完了吗!

拄着鸾龙拐上前。

皇帝目光呆滞,嘶哑的声音问:“母亲,你知道碎剐凌迟是什么滋味吗?儿此刻,身心犹如万刀凌迟。”

太后趔趄一步,险些站不稳,握着拐的指尖开始颤,语声带了哭腔:“儿啊,忘了她罢,忘了罢,你是擎天立地的君主,国家的地维天柱,不能为了她这样颓废下去了。”

皇帝唇角展开一个凄怆的笑意:“母亲,我扛不动了。”

太后“哐啷”一声丢了拐,俯身触到他的肩:“扛不动也得扛!”

皇帝含笑垂泪,连喘息都痛不可遏:“那年在一起的时候,我起誓,一生爱她如珠如宝,哪怕国家倾覆也不叫人动她毫发,如今却让她因为皇帝的一个错误,死了,我最终将她也赔了进去!这个所谓的皇位,这一生我付出的代价太重了。”

为了这个皇位,握瑜杀了父皇,母后杀了握瑜的孩子,如今四弟性命垂危,她生死不明。

罢了,还是让晔儿做个羲皇上人,烟波垂钓,闲云野鹤,那金龙宝座是一座刀火山,勿叫他来这刀火山挣扎苟且了。

太后濒临崩溃的边缘,哭问:“你要禅位吗?你要去何处?当真为了一个女人要置你赵家的基业于不顾,置这锦绣江山于不顾吗?”

皇帝一张脸被泪湿透,气弱无力的声线:“我想带着孩子出去找她,在路上,也许离得她近一些。”

太后怔怔望着栉风沐雨栽培出来的儿子,扬手一记掌掴,响亮的巴掌,打的皇帝别脸向侧边。

太后扶着胸口只觉心胆皆碎,靠在廊柱下,努力让心绪安定下来。指着皇帝,厉声质问:“赵禝,你在先帝弥留之际发的誓言可还记得?”

皇帝没有作声。

太后痛心疾首地:“春蚕剿丝,蜡炬成灰,势必燃尽自己为己任,哀家可有一个字说错,如今,春蚕吐尽丝了吗?蜡炬烧成灰了吗?”

皇帝垂下了头,泪水打湿地砖。

“你虽是嫡子却非长子,太宗皇帝为什么选了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他亲赐你扳指的时候是将这皇舆大业寄托在你身上,他赐你名“禝”一字,百谷之长,社稷重器,寓意深刻啊,你为了一个粉黛之物要弃万世基业于不顾,对得起太宗皇帝和先皇的期望吗!”

皇帝亦无力争辩,只道:“没有我,还有别人,一样治理国家,四弟病重,皇子们年少,为基业安稳,不如禅位给五弟,他也是德才兼备的亲王。”

太后嘴唇凛凛地颤,牙咬的格格响。

皇后来的时候宫人们皆侍立在外殿,小柱子他们神情悲痛,内殿传出太后高亢激越的声调:“......我躺在尸山血海里,身子底下漫着血,浸透了衣裳,那些匪兵还在不停的杀人,倒下的全是老弱病残,我被尸骸压着,只留个缝隙吸气,眼睁睁瞧着一个抱稚子的妇女被□□至死,她的孩儿被马蹄生生踏了过去,血肉模糊......

天上下起了雨,混着血水流进我的耳朵鼻子,那血腥的味道我几世都忘不了,有尸体腐败了,虫子爬过来咬着我的肉。

一直到四下安静了好久,再也没有马蹄经过,我才出来,四肢都僵了,人也发着高烧,瞧天都是模糊的......

跌了爬起来,摔得浑身伤,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破庙,一头栽了进去,又不知昏迷了多久,再醒来时天是黑的,身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我才知道是染了瘟疫,看到蜘蛛就把它抓住放嘴里,囫囵个吞下,蚂蚁,蜈蚣......什么来吃什么。

我心里对天说,只要让我这条命能活下来,定立下血誓,凭已身之力改变这天地。果然,我活下来了,烧退了,我咬破手指在那墙上写下我的誓言,我白韫之,奋斗终生,披沥肝胆,也要叫这人间换个样子。

可惜我生作了女儿身,不足与苍穹之力与浊世抗衡,我对天祈祷说,我要嫁给当权者,生下一个孩子,将他栽培成明君,将这吃人的世道变成昌明隆世......

长着皱纹的手捧起皇帝的下巴:“儿,你是娘的梦想啊!”

皇帝低眸默了良久,只觉疲极累极,半分无力再砥砺,从幼年到少年,隐忍韬晦,学着做皇帝,从韶华之年到今天,皇位上厉精为治,毕生的光阴都用来做这一件事,他真的,累了,倦了。

失去定柔,他已形同槁木死灰,万念俱寂,没有力气再做一个宵旰忧勤的皇帝,祇承宝祚,身膺天下安危。

“若不然,母亲可择一皇子登极,您顺应天命,垂帘听政。”

太后听罢,血气汹汹上涌,眼前陡生眩晕,扬手又是一巴掌。

母子俩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一个不饮不食,日渐消沉,一个悲郁成疾,一夜白了发。

整整七天,皇帝抱膝而坐,纹丝不动,身上的衣袍和肉皮长在了一起,下巴的胡须挂了老长,太后跟着绝食,蓬头垢面,眼窝深深凹了下去,坐在一把太师椅中,静盯着儿子。

不过几日,母子二人像是老了几十岁。

昌明殿外一众官员跪地长叩,奏章摆了一地。“淮河连日暴雨,大水泗流,楚州光州等二十个郡县均成汪洋,请陛下......”

皇后半倚殿门跪着,发髻塌了下来,一双泪湿的眸子布着血丝,望着内殿的方向,也是憔悴支离,只恨此身无用。

阳光透过帘栊细碎地洒在每个角落,殿中静的只闻铜漏滴滴。

皇帝忽然看到一团七彩流华的光晕,就在那光晕之中,她来了。

婷婷玉立触手可及的地方,云鬓峨峨,衣袂翩翩,绰约多姿,柔桡嬛嬛,看着他摇摇头,眼中尽是失望的神色,轻轻道:“夫君,不要这样,我说了和你相依相守啊,和生死有什么关系呢?定柔会一直守着你。”

他问:“真的吗?”

她点点头,笑靥绝美:“你是顶天立地,载负乾坤的圣主明君,从来不曾教我失望,也不许叫我失望。”

他泪眼婆娑:“我都听你的,娘子。”

她摘下一只紫花耳珰:“惟将旧物表深情。”

醒来,手心一只紫晶玉瑛的耳珰,正是那年他赠与她的。

颤巍巍站起来,眼睛噙着最后的泪,咬牙对小柱子道:“传户部尚书,户部侍郎,半个时辰后御书房朝议。”

太后已饿的两眼昏暗,乍听到此言,猛然喜极而泣,被锦叶和锦纹扶着站起:“儿啊,你终于悟了!这情再大也没国大,爱再重也不及万民苍生重。”

皇帝眼眶中的泪花盈盈流转,噼啪打在掌心,微微一笑,似在缥缈的地方,道:“我终于知道了,她没有完全陨灭,这天地间还有她的存在,她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在那儿等着我。”

太后呆呆望着他的神情,心如刀攒,一声悲呼:“儿啊,你怎就这样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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