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孕中分外嗜睡,靠着车窗,被摇晃着黑甜一路,都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的,被张嬷嬷叫醒的时候天已大黑了,点缀漫天星子,马车停在郊外那个庄园,身边哪还有男人的身影。
张嬷嬷和两个丫鬟扶着她下车,道:“陛下已回宫了,还有朝会。”
离开两个月,张嬷嬷犹如兵在其颈,日夜守在佛像前焚香祷告,说不定哪日女子不好的讯息传来,皇帝雷霆发落,她阖家十几口全归了阎罗殿。
现在毫发无伤回来,肚子大了许多,人也好似圆胖了些,不像在外头受苦的样子,这才长吁一口气,放下吊在嗓子眼的心。
第二天,皇帝没来。
第三天,皇帝也没来。
一连五天不曾露面,以前都会捎信来,说忙着,如今只遣人送补品和安胎药。
册封的的翟衣和凤冠也不曾送来。
张嬷嬷想,这意思很明显,陛下对这个女人没耐心了,只在意腹中的皇嗣,等诞生下来,女子要被抛弃了。
女子好似也不担忧,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一天六顿,食欲好的可怕,还不挑食,很快又圆了一圈,白日仰坐院中湘妃椅晒着太阳,夜晚一挨枕头就入眠了,除了偶尔翻翻身,一夜不醒,整个活脱一那啥。
第六天孩子爹终于露面了,彼时正是下晌,女子方进了下午茶,横卧在窗下的小榻,盖着薄毯,沐浴着玻璃折射的阳光,睡得正香,呼吸声此起彼伏,嘴角流下一点口水。
孩子爹坐在屋中傻愣愣瞧着,一等不醒,二等不醒,一个时辰后起身来回踱步,故意走出声响,榻上的孩子娘睡梦中吧唧着嘴,好像梦到了可口的吃食。
孩子爹气得吹胡子......不,胡子已经剃光了,干瞪眼,两个时辰后,伸出两根指头猛戳了孩子娘后背一下,赶紧站回了原地,一脸若无其事,冷漠高深。
没想到,孩子娘只是梦呓地“哼哼”了两下,又没动静了。
孩子爹气得掐腰跺脚,骂了句:“家豚!”而后,败兴而去。
等孩子娘醒了已是月上树梢,第一句话便是:“怎么睡了这么久,饿的心慌,快拿饭来。”
饭菜摆了一桌子,张嬷嬷盯着女子狼吞虎咽,一张嘴不够用似的,委婉地劝了句:“还是得控制饮食,不能把胎儿养的太大了,生产时受罪,到时候你的腰身恢复不过来。”
女子咀嚼着菜两腮鼓鼓,浑不在意的模样:“我都两个孩儿了,还要什么身形,不吃饿的难受,管他呢,先把孩子养的壮实了再说。”
张嬷嬷一肚子话噎了下去。
做皇帝的女人,首要注重的就是颜色,这女子偏是个奇葩。
第七天,孩子爹又来了,怕又睡着,特意前晌腾出空,孩子娘扶着肚子在阶下来回漫步,走了三十个来回,满头汗。
孩子爹面色冷淡,坐到屋中的榻椅上,双臂支肘,低头摩挲指上的扳指,孩子娘擦着汗迈进门槛,望了一眼男人的神情,知道不受待见,不敢上前,下意识搬了个圆木墩,坐到了三丈外的角落。
整整两个时辰,谁也不开口,连呼吸也微不可闻。
男人手里的扳指快磨穿了,最后无趣而归。
女子直接误会了,第八天在男人来之前将一个同样的扳指放在榻椅上,等男人来了,一眼看到,好不容易捂白了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冷冷剜视了女子一眼,临走踹翻了一个香几。
第九天,女子嫌屋里闷,到外头农田走了走,沿着阡陌小路摘了一捧小雏菊,回来坐着肩辇,哼着小曲嗅着花香,羽林卫前簇后拥跟着,一大帮小伙子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这位主子又翻.墙或者上了树,跑了。
回到内院,孩子爹不知何时来了。
占座了孩子娘的象牙小榻,一双目光如冷电,直勾勾盯着,像在审视一个怪物。
这厢玩的累了,正困的厉害,打了数个呵欠,找了个花瓶将野花安置了,转身回卧室,背后响起一声:“过来!”
孩子娘以为听错了,回头看去,孩子爹面上带着阴沉的笑,身上不由打了个寒颤,孩子爹伸出指头勾一勾,孩子娘只好端着肚子慢悠悠地走上前,停在三步远的地方,垂首肃目,一副负荆待罪的模样。
孩子爹长腿一伸,靴尖勾住了向前一倾,圆滚滚的孩子娘倒进了怀里,坐在腿上,男人的指尖抬起美人颔儿,色眯眯地赞:“美,身怀六甲也这般楚楚动人,我身为君主,理应享受这极品,岂是旁人受用的起的。”
言下之意,陆绍翌被折了阳寿,活该。
一只手臂放在腰际,一手抬起女子纤柔容软的小手,低头嗅着手背的香,一脸犯贱的表情:“我大哥永王上奏本索要一千粉黛,说他的封地僻壤狭窄,没有美人,哼,还不是怕我猜忌他,要做个酒肉声色的样子。他还不够资格,他也配跟我斗,他那样的草包左右全是庸脂俗粉,那晓得什么是尤物,是绝色,是极品啊。”
解开一处衣带,手伸进了孩子娘衣襟:“这天下最美的已被我占有了,完完整整占有了,这就是做君主的权利,享受万民跪拜,享受最美的女人。”
说罢,一阵更犯贱的笑。
怀中的孩子娘气得小脸红一阵白一阵,感觉受了莫大的羞辱,胸腔大起大伏,然后猛然打开孩子爹的手,站起到面前,眼珠直欲喷出火来。
张嬷嬷侍立在门外听着,女子竟直呼皇帝名讳,指着大骂道:“你不用阴阳怪气羞辱人,我成了这样我活该!慕容茜就是个贱人!不守妇道的贱人!活该被钉在耻辱柱上,这孩子我给你生下来,你的骨肉你想怎么样怎么样!我本也就不是你什么人,一无媒妁,二无婚约,你玩够了,放我走便是,我若纠缠一分,就不是我娘生的!”
张嬷嬷悄悄探头窥了窥,皇帝好像傻眼了。
女子白眼珠成了红的,泪水珠子滚滚急掉,转身进了里间,重重关上雕花隔扇门,下一刻传来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隔墙响亮的回音,清脆凄楚,女子哭的像个伤心极了的孩子,皇帝慌神了,呆呆望着紧闭的门扇,一时手足无措,坐了一会儿,听那哭声丝毫未减弱,便心揪着疼了起来,越疼越难耐,像个闯了祸的,不知该如何收场,挠着头来回踱步。
张嬷嬷去敲门,里头摔了一个茶盏,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走开!都滚!”
皇帝打了个激灵。
过了一会儿,听见哭的直抽噎,心下立刻软了,凭是坚冰也化成了水,抬手去敲门:“宝贝,就算我错了行不行,开门,这么哭对身子不好,咱们孩儿也跟着难过呢。”
里头没回应。
皇帝不停敲,想踹门,又怕惊到了她。
半时辰后,哭声由微弱渐止,女子嗓音明显哑了,皇帝敲门敲得指头生疼。
夜幕渐渐笼罩,外间掌了灯,张嬷嬷和一丛丫鬟挽着食盒,摆开碗碟,皇帝躲在门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嬷嬷心意神会,去敲门:“娘娘,该进膳了。”
女子厉声道:“我不饿!”
张嬷嬷继续敲:“不吃东西可不成,孩子禁不住,听奴婢一句劝罢,皇上走了。”
片刻后,木闩起开的的声音,门扇张开,女子一双眼红肿的像桃子,皇帝身影一闪,冲进去关上了门。
张嬷嬷一边盛汤,听着里间的动静。
女子不停说着难听的话,皇帝嬉皮笑脸,完全是个市井无赖,任凭女子发落。
缠磨了快一个时辰,饭菜皆凉,女子才软了下来,嗔道:“别动我。”语声软糯糯,有气无力,已没了怒火。
皇帝不依不饶,大亲了几下,央求说:“别跑了,谁家的娘子动不动就跑的,叫别人以为你汉子欺负你了。”
女子冷哼:“你没欺负我吗?”
皇帝:“你摸着良心说,谁欺负谁来着,你想好就好,不想好就踹我。”
女子“扑哧”笑了。
“这些日子可想死我了,你就半点没想我?”
“你胡子呢?”
“刮了,我怕你嫌弃我,又打岔,说啊,到底想我了没有......”
“哎呀我饿了......”
张嬷嬷咽了口唾沫,原来陛下是个顶顶惧内的。
三天后,皇帝前晌突然来了,让张嬷嬷吩咐下头收拾箱笼行礼,换去瑞山行宫。
羽林长队迤逦在大道上。
马车内,定柔依偎在宽广的怀抱,听着那一声声的心跳,皇帝手臂紧紧地,吻着莹腻的额头:“你的身份藏不住了......”
傍晚,张嬷嬷搀着在园中漫步,近八个月的身孕,肚子明显又大了一圈,每日腰酸如坠,负累的很。
皋门外襄王来了,在布防,这次回来比从前多了一倍守卫,今天又加了,想来宫中有了异动。
襄王穿着便服,一袭月白回字纹襕袍,远远走过来。
定柔恍神了一下,忙费力地弯膝福一福。
襄王到了近前,定柔看清了面容,只觉兄弟俩长得五六分肖似,尤其眉眼,只是气韵不同,一个是温润的玉壶,一个是清雅的砚玉,不熟悉的肯定会认错。
襄王鞠身拱手,唤道:“嫂子。”
定柔霎时惶恐不已,又行了礼:“不敢。”
襄王垂颔道:“当得,在我哥心中,你是唯一的,这些日子你音讯全无,他日日夜夜心急如焚,都似老了好几岁。”
定柔羞愧地低下了头。
襄王依旧保持拱手的姿势,望着女子的足尖:“赵祈恳求你,待我哥好一些吧,他对你之心,独一无二,你嫁到陆家那一年,他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那回在我府上,看到你和别人走了,他吐了血,后来有一次像个傻子一般追着陆家的马车,就为了能看你一眼,感情上完全还是个毛头小子。赵祈可以用性命保证,我哥自小心怀担当,嫁给他,你定会幸福。”
定柔心中翻江倒海。
夜半的行宫,翟服挂在紫檀衣架上,凤冠和霞帔放在呈盘里,搁在螺钿嵌的黄花梨妆台上。
依偎着男人火热的胸膛,从前冰冷的脚心,也温暖融融,屋中的灯不是太亮,他久久不语,心满满的心事,宽大的手抚摸着腹中的骨肉,感受着胎动,久久无困意。
她有些渴,扯过外衣披身上,男人已经快一步趿鞋下床,到圆桌边倾了一盏茶,回来递给她。
茶水热热地暖着脏腑。
他终于开口了,平静如常的声音问:“要不要吃些宵夜,张嬷嬷说孩儿正是长得快的时候,给你留着鱼汤,做面线。”
她咬着嘴唇,泪水簌簌急掉。
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是个不值得的女人。
“哭什么呀?方才弄疼你了?”
她一阵摇头。
“哭对孩儿不好。”
她猛然抹了一把泪,哽咽说:“襄王爷今天求我说,让我好好待你。”
他皱眉:“四弟真是多事的。”
她鼻音酸酸:“你们兄弟,是我见过的,感情最好的,书上说兄弟阋于墙,同室操戈也,古有煮豆燃萁的典故,自来莫不是,同袍断义,自相残杀,血染史书,我家的几个哥哥,也是面和心不和的,生在帝皇之家,你们怎么做到的?”
他叹了声气,灯光映着刚毅的眉峰,神态诚挚,道:“我和他很小的时候,便约定过,要一生一世守望相助,永不相负。”
女子眸光闪烁着滢滢,还是不敢置信,就这么两句哄小孩子的话,就能让权利漩涡中的两人,毫无保留的,信赖对方?埙篪相和。
男人解惑道:“四弟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我以赤城之心待他,他自然也以赤城回报我,我父皇当年做皇储的时候,被亲兄弟屡屡迫害,太宗的子嗣因为一个储位几乎折损殆尽,我幼时便告诉我自己,别人还罢了,我这个唯一的亲兄弟,绝不能自相戕害,便是有一天他拿起了屠刀对着我,我也认了,甘心赴死,只要他说一句想要这个皇位,我绝不与他争。”
女子羞愧的想自刎,我……简直是个滚蛋!你这般赤诚地对待所在乎之人,我却一而再伤你,弃你。
男人为她拭泪,女子抬手抚摸他的面颊:“真的好像老了几岁,这两个多月,你过得很煎熬吧。”
他手上的动作滞住,眼眶漫上了热意,顿了顿,心口似有刀在割,语声带着颤意:“何止煎熬,简直暗无天日,白天等消息,夜里不敢睡,实在困得耐不住了,一闭上眼,全是你受苦的样子,一会儿梦见你在哭,一会儿又梦见你在流血,怕极了,怕你遇到歹人,怕孩儿出了事,甚至害怕,你躲到了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生下了孩儿,独自抚养,然后遇到对你好的人,我的孩儿便唤别人叫爹,我告诉自己,你敢那么对我,我便亲手了结了你。”
她含着泪笑了两声,这个傻瓜!
他的眼角也滑下清澈:“这次你走了,我想了很多很多,也反省了自己,我们之间一直是我在强求,毁了你的贞洁,把你强留在身边,我想着,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把孩儿给我生下来,你,我不再强求。可是再见到你,我才知道,还是割舍不下,我半生杀伐决断,却偏偏对你,做不到放下,你能不能等孩儿大了一些,懂了人情世故,再选择去留?我怕他长大了,问他生母,我无法交代。”
她猛然举手立誓:“我慕容定柔,此生若再离开你一步,就叫我横尸荒野,不得超生!”
他骇的伸掌堵住了她的嘴,生气道:“你发这么毒的誓作甚,便是你不喜欢我,也不绝许你死!”
她扑进男人的怀抱,哭了一会儿,忽想起什么来,起身到几案上,翻来一个荷包袋子,倒在圆桌上一堆碎纸,他过去看,是剪纸人像,眉目依稀是自己的模样,有好多好多。
她高兴地说:“在外头,我一想孩儿的爹了,便剪一个来,睡前放在枕边,当他陪着我。”
男人霎时明白了什么。
双手开始颤。“你……是真的吗?我……我……”
她踮起脚尖,贴住了炽热的唇,他心跳快的无法平息,用力地回应,唇舌间呼吸交织,只恨不得将彼此烧铸,成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耳边呢喃:“嫁给我吧。”
她尖角小小的颔儿抵着阳刚的肩头,没有回应。
他满心期待,不由急了:“难道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她松开那个怀,流着泪低下了头:“不是我不愿意,你不懂,你不懂......我早就愿意,从你对我说你贽雁到我家下聘,你要明媒正娶我,心里只把我当成妻子,一辈子珍惜爱护,我的心就悄悄告诉我,她愿意,她愿意。我就知道了,你是我来这世上找的那个人,我那样拼命拒绝,其实是在跟我的心抗拒,我告诉自己天地日月昭昭,我是陆家的未亡人,我不能做那无耻丧节的事情,可你就是不肯罢休,偏要逼得我喜欢上你,我想走也是为了躲开你,你不放我,让我们违背了人伦道德,我原想把自己给你,然后一刀两断,等将来可儿长大了,我任她发落,慢慢的你也就将我忘了,所有的羞耻随着我带走罢了。可是你却替我去死了那一遭,我从小被所有人背弃,只有你,那时候我便想,那怕做你一个卑贱的通房,做你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妇,我每天等着你,听着那马蹄的声音我已经知足了,那天你突然说要我跟你回宫,还要我做什么贵妃,我怕极了,我从未那样怕过,我不敢,我们的感情放到民间百姓家都不容,你是皇帝啊,上有国法如铁,下有民规泱泱,你也不是随心所欲,冒天下大不为,唾涕成海,我们会被骂的体无完肤,我一个贱人女子无惧,脸皮厚些受了便是,可还有我的可儿啊,你是君主,头上顶着寰宇天地,我不能成为你的污点,我更怕,进了那个皇宫,面对你那些女人,天底下那样多的好女人都巴望着你,有一天你变心了,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我走了。”
他的眼中亦是滚滚男儿泪,猛然用尽力气箍住她,只恨不得此刻与她同死共生了。
“原来,你早就......原来你心如我心,你是吾毕生所爱!我怎舍得只让你做我的情妇,便是妾室在我心中也是屈就了的,我真心想娶的女子只你一个。我有多恨我自己身不由己,在遇见你之前牺牲了自己。”
“我说过,绝不负你,让我用一生来证明,好不好,我发誓,必待可儿如己出。”
定柔不停点头:“我听你的,以后我全听你的。”
“这次我要把路都趟平了,我一定要赢了这一仗!”
翌日,康宁殿。
皇帝站在下方,坦诚了一切。
太后坐在上首座榻,掐着菩提珠,指甲几乎嵌进去,双手开始急剧颤:“你......你竟临幸了个寡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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葑同疯,人与疯子又有何区别。
入夜,一身朱锦红纱的时葑看着跪在地上,眉间一点朱砂的男子,只觉得讽刺异常。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林家公子吗,怎的落魄到了我这疯子的府邸当那等伺候人的下等人。”
“可惜啊,本王爷对你这种行同狗彘之人不感兴趣。”她说完起身往门外走去,可她人还未走出,便被跪在地上之人给死死桎梏在地,并掐着她脖子不放。
男人一双猩红的眼眸似要将她给咬下一口肉来才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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