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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小镇(1 / 1)

两个月后。

西北一个边陲小镇名唤桑木拓,位于天山脚下、北庭都护府与突厥搭界的地方,汉民藏民都有,甚至还随处可见一些金发碧眼的波斯大食国人。每逢初一十五是大集,届时万人空巷,人人齐聚在镇南一条主大街上,货币不通、语言不通,便采取最简单的以物易物,羊皮毯子、乳酪、肉干换盐换布换茶叶,物货两讫,倒也没起过什么争执。

大集东头最近新支了个摊子,跟这儿卖的有些许不同,这摊子上没有羊皮肉干,也没有盐和茶叶,摆着的都是一幅幅画。

有青山绿水,也有花鸟虫鱼,有簪花侍女,也有奇松怪石。这摊主不光卖画,还可以现场给你作画,只要你叫的出名号的,那一双巧手泼墨一挥,便能令世间百态跃然纸上。

今日摊位上就聚了不少的人,塞北的人没见过江南风光,瞧着那小桥流水煞是稀奇,那水上还有两只交颈而卧的鸳鸯,情意绵绵,颇具意境。

苏岑刚收笔,就听见有人啧了一声,“画是好画,就是……太素了点。”

苏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说话那人身披一件羊皮大氅,腰间鼓鼓的,像个关外来的买卖人。当即手不离笔,弃墨取朱,点了桃花三两支,又在树下画了两只锦鸡。

有人叹气离去,好好的一幅画,给毁了。

那着羊皮大氅的人却是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嘛,这画我买了!”

待墨色干了,苏岑给人把画卷起来,等人走了满意地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收摊子走人。

途径镇上唯一的客栈,又要了一壶马奶酒、半截烤羊腿。打包好了刚出店门,只见一路人马自东边而来,俱是官兵打扮,打马过市,带起了一路烟尘和一阵骂声。

苏岑躲在暗处渐渐凝眉,等人彻底没影了才慢慢探头出来。

当即不在镇上多做停留,拿上东西,向着与刚才那队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镇子边缘有一处小茅屋,坐落在天山山脚下,茅沿低垂,孤立又僻静。

柴门吱呀一声轻响,苏岑推门进来,只见院子里那两块新辟的薄田刚刚浇过水,而浇水的那人正蹲在湿漉漉的土地前对着满地黄土看的出神。

苏岑也凑过去,顺着李释的视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出声问道:“看什么呢?”

只见李释微蹙着眉头,一脸严肃,“它怎么还不发芽啊?”

苏岑:“……你昨天才刚种的啊。”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时间这么紧迫,这东西不该一天一个样吗?”李释伸出手去犹豫了片刻,“是我埋的太深了吗?”

“你就是把种子捧在手心里它这会儿也发不出芽来,”苏岑急忙拉住那只想作怪的手,又顺势把人拉了起来,“今日生意好,碰上了个冤大头,咱们今日开开荤,吃顿好的。”

李释由苏岑领着进了屋,替人把手里的东西接下来,“画什么了?”

“把一副还值几个小钱的画画的一文不值。”苏岑回过头来,冲李释晃了晃手里的酒囊,“镇上没有好酒,我给你打了一点当地的马奶酒,不知道你喝不喝的惯。”

“你不用操心我,我都习惯,就怕你不习惯。”

苏岑这才想起来,李释是在漠北待过的,自然比他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

李释伸手以一双温暖的大手将他那只手裹住,捏着他冻红的指尖,轻轻搓揉着。

这里不比内陆,比长安城里又冷了几分,尽管已经入春多日,横穿漠北的风却还是跟刀子似的,威力不减。

手指在李释的掌心里慢慢回温,带出一点点刺痛来。他在大集上站了半天,又握了半晌笔,这会儿才慢慢回过味来。在李释的动作之下,手指连带着身子都热络起来,趁着李释低头不察,凑上前去蜻蜓点水似的在人唇边亲了亲。

李释抬头看过去时,只见当事人已经恢复了一本正经,只是耳朵尖上那一点殷红,活像那画里的点点桃花。

李释不动声色地继续给人搓揉着,却使了一点暗劲引着人慢慢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抵在墙上。

苏岑对视上李释的眼睛,清楚明白地看清了里面未言明的深意,几分慌乱地移开视线,“干……干嘛?”

李释轻轻笑了笑,低沉醇厚的声音紧贴着苏岑耳边,“娘子赚钱养家辛苦了,为夫的喂你吃点好的。”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到了午后阳光还明媚着,却无端飘起小雪来。这雪像从天上来的,又像是从山上来的,穿庭过院,很快在地面上敷了一层白。

李释在炕上支了张桌,桌上小火煨着汩汩冒泡的酒,苏岑索性衣裳也懒得穿了,抱着床被不撒手,窝在墙角任由热气缭绕的马奶酒轻轻濡湿了睫羽。

难得浮生半日闲,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一时静下来了就只剩咕嘟嘟的冒泡声。

“我今日在镇上看见了一队官兵,”苏岑突然出声道,“看穿着打扮像是驿使。”

李释抿着唇沉默了片刻,最后道:“那这里也待不得了。”

苏岑捧着酒低着头,也沉默了。

当初他们确实是一路奔着关外去的。李晟雷厉风行,他们一路走,沿途便看见了四处张贴着的缉拿他们的告示。苏岑手里握着沈于归给他仿的那道手谕,确实去到关外才是最保险的办法。他们一直走到这里,距离关外只有一步之遥,却又停下了步子。

可能是边陲小镇,李晟的指令一时还下发不到这里,也可能是对这份故土还有感情,他们存着一丝侥幸,最后还是在这里停了下来。

一间茅屋,两块薄田,只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不及兴庆宫的万分之一,却承载了一份“家”的寓意。在这里李释不是亲王,他也不是什么大人,两个人难得放下森严的等级和众人成见,过些寻常百姓的日子,不曾想这么快就又要奔波了。

他忽然明白李释为什么那么着急要看种子发芽了,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能多安稳一天都是上天的施舍。

“要不……”苏岑试探道,话说了一半却又住了声,他们冒了天大的风险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不能因为最后一点心软而功亏一篑。

“明日去镇上看看吧,”李释道,“我跟你一起去,先不要自己吓自己,也不见得就是抓我们的海捕文书。”

苏岑抱着杯子点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次日一早,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一起出了门,苏岑怀里揣着那份仿的通关文书,镇子上张贴的若真是批捕他们的告示,两个人即刻出关,也就不用再折回来了。

两个人本就没有多少东西,苏岑带上心爱的几支湖笔、一方砚台、几件随身衣物,想了想又把一套白釉青花瓷茶具带上。临走看着还是没发芽的薄田,突然后悔当时一时冲动拿一块玉佩换了这些种子。

有了盼头就有了念想,就会舍不得。

回头看着李释就站在几步之外等着他,一双眼睛深沉且平静,这才锁了门,快走了几步追上去。

镇子上依旧热闹非常,他经常光顾的几家客栈、茶铺照常开着,

镇上的告示都是贴在县衙的外墙上,两个人挤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凑上前去,适才看清告示上的内容。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忧虑的神色。

那里贴着的不是海捕文书,而是讣告天下的丧报——

楚太后,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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