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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倾离开后的那年冬天,凌霄裹着白色织锦斗篷,独自一人蹲在庭院的空地上,玩雪。
她空着手,拢一捧雪在手心里,慢慢捏成一个球状。
她冻得手心通红,却怎么也捏不好。
手心一合,雪是个球状,手心一分,那颗雪球就散了架。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捏不成雪球的时候,云倾蹲在她身旁,把她冻得通红的手掌拢在手心里,给她哈热气。
那一会儿,凌霄觉得很不适想抽回手,云倾就哄她。
“小阿梨,你这样是捏不成雪球的,哥哥给你吹几口仙气,你再捏。”
凌霄的手就顿住了,没收回来。
她想,他吹得那是神气,不是仙气。
云倾把她的手暖好后,并不松开,反而握着她的手就去捏雪球。
他也不过是个孩童,可和她小小的手比起来,云倾的手掌就显得很宽大。
云倾的手心包裹着她的手背,教着她,一点一点地将雪拢成团。
凌霄也不知为什么,云倾带着她捏的雪球,等他们手松开后,那雪球就不会散架。
雪和云倾,是更契合的。
凌霄将掌心里的散雪往地上一抛,仰头吸了口冷气,站起了身。
近日也不知为何,她总会时不时的走神,会想起云倾还在府中的时候。
大概是这几年,她和云倾日日相见,骤然一分别,便不太习惯吧。
凌霄这么宽慰自己,起身正要往屋里走去,云夫人来到了她的小院里。
“阿梨。”
凌霄回头,朝着院门的方向望去。
凌霄的身量比一般姑娘家瘦高,她裹着雪白的斗篷站在白雪覆盖的庭院里,一张瓷白的脸清冷冷的,回过眸来望人一眼,犹如一只冷傲清贵的小白狐。
又冷又艳。
纵然日日相处在一处,每每骤然见到,云夫人总难免还是被她的美貌惊艳到。
还是个未长开的,未到七岁的小丫头呀。
若是长大了...还得了。
而这世道...
云夫人眼里蕴着浓浓的担忧,但她走到凌霄面前,弯腰拍打她斗篷下摆沾的雪水,语气轻快。
“阿梨,等过完冬,我们就该去驷桦山了。”
云倾刚走没多久,云夫人便同她说过,往后要搬到皇城外三百公里远的地方生活。
云夫人说,驷桦山比皇城清静,山中气候宜人,她们搬过去后可以在山中种一院子的梨花。
那里的气候土壤,应当能把梨花树养得很好。
凌霄此前几乎未出过云府,她对外界没有多少好奇心,有一方小院就能长久生存,待在哪里都没有什么不同。
但驷桦山能养活梨花树,凌霄心里,就也生出了点点的期待。
她朝云夫人点点头,弯了弯唇角,以示自己的了解和期盼。
云夫人就温柔地摸着她的头,感叹地说:“阿梨真乖。”
阿梨是真的很乖。
云夫人就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小孩。
她看不见又说不了话,但她不哭不闹,虽总沉着张脸,可她对遭遇的一切从无怨言,也不曾发过脾气。
她会独自走路后,就时常一个人慢悠悠地晃荡在府中各处,有次府里有个丫环端着盆热水正跑的匆忙,一时不防在拐角处撞到了她。
去势来不及收,一盆热水就兜头浇下,落在了阿梨的脖子和半个身子上。
稚嫩的肌肤霎时被烫伤烫红,伤痕触目惊心,吓得丫环当场就哭了。
云夫人和云倾两人惊慌赶到时,阿梨的侧脸一块连着脖子处,早已红得一塌糊涂,恐怖得让人不忍直视。
云夫人和云倾纷纷红了眼,云倾抱着她去看大夫的时候,他们一路上都在安抚她,哄她。
可阿梨全程都懵懵懂懂,一副呆呆的模样。
大夫看到了伤口,甚至无从下手,口中直呼“造孽”。
阿梨没哭,云夫人却哭了。
那伤势重的,不说阿梨尚还年幼,阿梨还是个姑娘家啊,姑娘家受这样的伤,往后该如何自处。
何况,那一盆热水浇下,该有多痛。
云夫人哽咽着轻靠在阿梨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地和她说别怕,一只小手就抚上了她的脸。
云夫人当时愕然,抬眸看到的,是一双近在咫尺,清澈见底的茶色的瞳孔。
阿梨用小手抚掉她的眼泪,面上微有困惑,对着她,糯糯的,“咿”了一声。
云夫人不知她说的是不怕,还是别哭。
就愣是,再也流不出眼泪。
但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不怪云倾想在乱世里造一个桃源给她,这样的阿梨,云府的每个人,都想造一个桃源给她。
阿梨人小小一个,可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心宁静下来的能力。
心里所有的纷乱恐慌在靠近阿梨的那一刻,也并非他们有意隐瞒,是真的,就会自然而然地隐了下去。
阿梨是开在满目疮痍的兵荒马乱里,遗世圣洁的那一株,干干净净的白梨花。
他们都想守住的,那一株梨花。
云夫人以为,阿梨的到来是上天的一个意外的恩赐,而上天都不忍她落入这遍地烽火里被弄得肮脏。
否则,阿梨那么重的烫伤,如何不过月余就恢复如初了?
云夫人收回思绪,动作轻柔地牵起凌霄的手,“阿梨,该用午膳了。”
那一年,云夫人牵着她的手,过完了一整个冬季。
在天气将将暖和,冬雪融化但还未真正开春的时候,云府就已在筹备着,往驷桦山搬去的一应事宜了。
云夫人连同云府仅剩的几个下人,那几天很有些忙碌,凌霄帮不上别的忙,只是收拾着自己的小行李。
衣物等日常用品,云夫人他们都替她备好了,凌霄收拾的,是她这么些年,最最珍惜的物品。
有她还从未见过的云大将军,随着书信从西荒给她寄来的,一枚银的长命锁,一块玛瑙宝石,一支还戴不上的红银簪和碧玉步摇。
有云夫人送她的首饰玩具、锦囊荷包等,大多是云夫人亲手做的正好合适她用的小物品。
最后还有的,自然都是云倾送的。
云倾送她的东西是最多的,几乎她用的所有物品,都有云倾的影子。
她最初独立走路时用的木拐,是云倾送的。
“喏,这是哥哥送你的。”
她日常习字用的笔墨纸砚,是云倾送的。
“小阿梨,哥哥的名字怎么写?”
云倾那会儿非要她写他的名字,凌霄不肯,他就抓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写,写完了,他把纸拿走,笑得开心。
“小阿梨会写哥哥的名字了,真聪明。”
就连她歇息躺的枕头,也是有一日云倾忽然给她换上的,医馆里标榜的利眠的枕。
“小阿梨,用着哥哥送的枕头,夜里要多梦着点哥哥。”
实际上是,凌霄十万年来,从未做过梦。
她是魔,是做不成梦的。
凌霄仔仔细细地将云倾送的那些物品,都放在小箱子的最上层,一件一件地拿起又放下。
她行走不慎被丫环烫伤以后,云倾送了她一条红绳银铃脚链。
“小阿梨,戴上这个,以后远远的,哥哥就能听见你来的声音了。”
还有她这么些年,云倾每年都会送她的生辰礼。
有稀奇古怪的,带机括会发出声音的小鸟玩具;也有小巧精致,精工制作纹着梨花纹的银手镯。
凌霄每拿起一件物品,脑海里总不由自主,会想起云倾送她这些东西时的场景。
她拿起放下,指尖终于触上了最后一件物品。
一枚镂空雕刻梨花纹的,羊脂玉佩。
是她周岁的时候,云倾送她的,周岁礼。
云倾说,这是他自小就带在身边的随身玉佩,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一样物品,送给她,要她当他的命一般,好生珍惜着。
抚上玉佩上的梨花纹时,凌霄就觉得,云倾这话是为了让她好生收着这枚玉佩,哄她的。
她来之前,云府从未有什么关于梨花的东西,云倾的其他随身物品上也不见梨花的踪影,独独那枚玉佩上面却雕着梨花,就像专门等着要送到她手上似的。
凌霄手指正细细抚着玉佩上的梨花纹,陷入往日回忆中,一阵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忽然自院外响起。
未及入屋,就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呼唤。
“小姐...阿梨小姐...”
听出是管家的声音,凌霄诧异回头,望向屋门的方向。
她喜静,她的小院地处云府最僻静的一隅,前院的动静还来不及传到这里。
管家跑得很快很快,她才回头,管家人已跑到了门口,见到她在屋内,似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提起了另一口更沉重的气。
“小姐,您别怕,张伯带您去个安全的地方。”
不给凌霄反应的时间,管家已冲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抱起,往屋外跑去。
那一箱她刚刚收拾好,她最珍惜的所有物品,被她来不及抽出的手猛然一勾。
哐的一声,散落满地。
凌霄的手心里,只来得及拽住那一枚,云倾送的梨花玉佩。
“阿梨小姐,皇城中有人勾结敌国谋朝篡位,如今上门来试图挟持夫人让大将军不战而降...”
管家的气喘吁吁声,伴着他的哽咽声,混着他快跑起来带起的阵阵风声,朦朦胧胧传进凌霄的耳朵。
“夫人让我传话给阿梨小姐,她让您活下去,还跟您说...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护好你。
凌霄的肩头湿了一块,是管家张伯的眼泪。
“夫人她...恐怕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