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寄兰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是宽宽的袖子里,刚刚长出来的指甲往掌心里又嵌了几分,浸出一丝血痕。
“自然是儿子……啊跟蒋侧妃一起的。来前便准备了好些礼物,要送给安平的。”
建王不知道为什么舌头打了个结,还是把她供了出来。
她心里烦躁得好像外头树上的蝉全钻了进去。可也只得强忍住,勉强笑道:“安平自小哪里受过这番委屈?这都快二十天了。难道七月半还叫她一个人住着?岂不要吓坏了。到时怕有人议论,这宫里到底还是父皇跟母后说了算,还是太子跟太子妃说了算?”
她话音刚落,就听贾后冷笑了两声:“你出去,在那日头底下,金砖地上跪着。”
“母后!”就听建王惊呼一声。
“怎么,你也想一处去跪着?”贾后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像宫里的钟声,不容动摇。
建王立刻不敢再出一言。
外头阳光猛烈,烤得天空上的蓝色都干涸了一样发着白,地上也一处处亮着,像点着的火苗。
明明院子四周有几棵高大的绿树。有楸树,有白皮松,还有老槐。不乏浓荫。
可女官押着她到了道路最中央,完全没遮没挡的地方。
双膝落地,一股灼热隔着薄薄的衣裤传来,像是跪在了烧红的铁板上。
她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明明重活一世,该事事尽在掌握之中的!
恨意像空气里翻滚着却看不见的热浪席卷而至,她有些眩晕。
明明安平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她可以借来杀掉乔盈儿。
可为什么,重活一世,杨陌这个狗男人对乔盈儿那贱人竟比上一世还要好上百倍。
安平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上一世,杨陌顾忌着贾后跟皇上,就算安平欺负了乔盈儿,杨陌也是忍着。
不然,她也不会想到利用安平来实施自己的计划。
可现在看来,如今,任何人在他眼里,便是安平,也是轻如芥粒。
安平不过是轻轻刺了乔盈儿两句,竟被他关上三个月,让她连接近怂恿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她就是看不清这个男人?
上一世,杨陌逼她把宫务交给林采之,她还自我安慰,说这是为了她好,好让她平平安安再生下一个嫡子来。
若是她早一点知道这狗男人不让乔盈儿生孩子的原因的话,也许她就不会死。
她会活得比杨陌那个狗东西更长久,看着自己的儿子接替他坐上那个天下至尊为所欲为的位置。
而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享尽人间尊荣。
想到这里,她浑身都轻轻颤抖起来。
就见地上有影子靠近,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道:“给她点儿水,别叫她中了暑,晕过去。”
她舔了舔嘴唇,确定干燥,她有些想说话,可嗓子里好像塞了一把棉絮,气息丝丝的喘出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清凉的水流进嘴里的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前世。
那时她趟在产房的床上,周围满满都是人影子在晃动。
而她已经没了力气,嗓子也是这样,像是被棉絮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孩子太大了!卡着生不出来!”
“娘娘你使劲呀,再多使把劲!”
声音实在太混乱了,她听不清楚是谁在叫。
心里是明白的。可是神智却像是倒时热锅的猪油,无法控制地化开。
“啊,夫人,我们无能!快着人去请柯嬷嬷来吧!”
柯嬷嬷是谁?她想不起来。
“谁?谁?不管是谁?去去去!快去呀!”这样乱了章法,嘶吼的人是她母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得人说柯嬷嬷来了。
就有手摸上来,在她的心窝处使劲地推压。
她痛得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你做什么?你是来害命的么?!”还是她母亲在问。
“害命?怕害命还生什么孩子?您老难道不知道么?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十个里头能有三个挺不过。”陌生的声音,大概是那个柯嬷嬷。
“可她是皇后!是皇后!”
“闭嘴!越是富贵,胎儿越大,越是容易出事!先文穆皇后便是如此!”
“你来,像我这般使劲推着。拿剪子来,我得赶紧把下面剪开!”
就听那柯嬷嬷嚷道。
就在那一刻,神智恍惚间,她竟然突然明白了那句她一直没想明白的话。
“别人也就能生个孩子。”
原来别人都只是来给杨陌生孩子的。
唯独乔盈儿不用。
因为这是一道鬼门关。
这一道关,别人都过得,唯独他心尖尖上的乔盈儿过不得。
她怎么忘记了,文穆皇后便是难产而死。
他为什么把杜嬷嬷叫回身边?
原来不是要给乔盈儿寻找怀孕的法子,而是要让乔盈儿别怀孕啊。
她恨自己没有早点看透。
几乎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消失,就像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旦戳破,里面空空如也。
这些怀孕的日子,每一次她见到乔盈儿,都会忍不住心里的恶意去刺痛她。
-孩子动了呢!
-肚子又长大了些呢。
-啊,圆圆的肚子形状,很可能会再生个小皇子呢。
看着乔盈儿每次都脸色白得像要摔碎的白瓷,或是半透明的即将融化的雪花,她就觉得无比痛快。
她那时想,杨陌对乔盈儿再好有什么用呢!她没儿子,将来老了只有一个惨字。而她就会坐在太后的宝座上,想一想要不要把乔盈儿做成人彘。
胸口的痛,下面的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她觉得自己浮在一片腥臭的血水之中,而乔盈儿却穿得像一只炫目的孔雀,站在一边微笑。
“皇上……皇上……”用尽最后的力量,她叫出声来。
杨陌没能进来。
他是皇上,产房这样血腥肮脏的地方自然不能踏足。可说到底,还是他不愿意。
若里面躺着的是乔盈儿……不会的,他就是怕里面躺着等死的人是乔盈儿,才一直不让她怀孕啊。
这样的苦,只有她们这些“别人”来承受。
乔盈儿……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她没能等到他进来。
却听到杜嬷嬷说:“不行了。”
再醒来却回到了十岁那年……。
她想老天爷也是可怜在她。
“不行了……”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一时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世,眼前一片看不见远方的黑。脖子上灼痛着,像有火在烤。
她晕倒在万春宫滚烫的金砖地上。
贾后没想到蒋寄兰竟是这般柔弱,不过是叫她跪上片刻,她里头还没教训上建王几句,外头就来传着蒋寄兰晕倒了。
只得命人将她抬到偏殿,又叫了太医来瞧。说是暑邪内侵,热郁气逆,又兼谋虑太过,阴郁不决,肝阴耗损,说是身子亏虚得厉害。
贾后听了更觉生气。待太医退出,便遣退左右,黑着脸坐下,责怪建王道:“谋虑太过?你就安安生生做个富贵闲人罢了。那个位置,你们别肖想了。”
建王因酒色过度,向来面孔浮肿。此时一张脸更像充血一样红胀着,怒道:“母后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现在父皇还在呢,他便已经一手遮天。他日若是他坐了那个位置,他心里能有母后!能有我跟安平的好?!瞧瞧安平如今,那就是日后儿臣的下场!母后……母后,你真的忍心?!”
这几句话倒好像几拳,重重捶在胸口,疼痛难忍。
贾后呼一呼气,顿了一顿,长叹一声:“若你有人家半点争气,母后便是拼了命不要,也要给你把这位置争到手。可是你……你瞧瞧……成天不跟钟王妃要好,反而对这个蒋侧妃言听计从。你难道不知道她跟太子有仇,只是想利用咱们复仇么?!”
建王听贾后语气松动,忙上前往地上一跪,老大的人像个孩子似的抱着贾后的腿,眼泪从浮肿的眼睛潺潺流下:“母后可怜可怜儿臣吧。就是儿臣不争气,日后若真坐上了那个位置不还有母后帮着么?正因蒋侧妃跟他有仇,儿臣才敢信她。不像钟王妃,他们钟家自己的算盘拨拉得比谁才响。她虽是嫁进了建王府,可心里想的却还是她们钟家的安危。钟国公那老狐狸早就跟那边有了勾连。母后若不忙儿臣,这世间还有谁能帮儿臣?”
贾后看他老大个人,哭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再硬的心也软了。皱眉道:“你先起来吧。说说那个……”说到这里,她抬了抬下巴,指向蒋寄兰躺着的那张床。
“有什么好计谋?”
建王这才胡乱拿袖子擦了擦脸,从怀中掏出一张雪浪纸来,双手呈给贾后。
贾后接过,细细看了一遍,指着上面一处道:“怎么林采之也在其中?”
建王眼珠左右楞了楞,道:“她还不死心,就想要进宫。林雍托了人,求了过来。母后,别的不说,若是林家肯帮我……”
贾后蹙眉,心中疑惑不已,暗想:“林雍这人虽说之前为了林采之的事,跟杨陌有了隔阂,可如今刚在河南立了个大功,升了吏部尚书。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林采之就算进了东宫,也不可能得宠。精心培养的女儿,岂不废了?莫不是这又跟那侯易游的事似的,表面上把证据全交出来给了我们,其实是引着我们踏入圈套呢。不可不防。这奉仪的事……还是该早点罢手。”
便抬眉瞪了建王一眼:“这奉仪的事,我已经答应了乔盈儿,拖上一拖,这事是不成了。”
建王一听,猛地站起来,像只青蛙一样,双脚一蹦离了地:“母后!这样的大事,您怎么也不跟儿臣商议一下!”
“商议你个头!你这糊涂脑子,还想争大位?你也不想想,太子只知道围着乔盈儿转,连陆家冯家陈家林家都一个个除掉了。这些人……”
她说着不屑地用指尖点着那雪浪纸,戳得一阵西索直响,“这什么沙五姑娘?家里不过是个驿丞,连品级都没有的官儿,进了东宫,也是浪费米粮,能做什么?你们老实说,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她越说越气,就手把那雪浪纸团成一团,朝建王脸上砸去。
建王唬了一跳,躲闪不及,正正砸在右眼睛上,顿时又流下一行泪来。
他正要辩驳,却听身后有人道:
“母后,这沙五姑娘是乔盈儿的表妹。求到这边来,我们看着乔家的脸面,也不好拒绝。”
幽幽的声音,大夏天的都让人觉得凉嗖嗖。
他一回头,就见蒋寄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扶着朱红的床栏杆,斜坐着,披头散发的,像一缕紫色的烟,看不真切。
贾后也向蒋寄兰看去,见她阴阴惨惨的,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
听这话头,明显这事建王府里都是蒋寄兰在操办。
她心中略一想,便是一跳。这奉仪的事,难道不是安平的主意,而是蒋寄兰的?!
便道:“你倒知道得仔细。我瞧那乔盈儿也是个善妒吃独食的,别说是沙夫人那边的表妹,便是乔家这头的堂妹,怕也进不了东宫。你好好养着吧,别再白操这些心。”
不想话音未毕,就见蒋寄兰浑身像是叫人狠狠抽了几鞭般,抖动不已,连床栏帐子都哗哗作响。
见她如此激动,贾后越发诧异怀疑起来。
若这奉仪的事是蒋寄兰的主意,那他们今天一来就想要见安平,岂不是也另有图谋?!
作者有话要说:杨陌:……别骂,我也知道自己前世太渣……今生全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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