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结束得很快,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左弦这么疯,三言两语就能确定自己要做什么。
左弦谦和地让出时间,供以木慈整理信息,理清思绪,如有必要,还可以找温如水谈谈相关的事情。
从这个世界的左弦投水那一刻开始,他回到火车上的命运已然注定,愤怒跟焦躁都无济于事,棋差一招,输得理所当然,于是所能做的只有欣然接受这个结局,好好度过接下来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
左弦到外面去逛了逛,公园里有不少植物都开花了,气味馥郁得过头,不过他站在外头,倒是觉得味道正宜人,阳光洒落下来,暖洋洋的,闻着随风而来的丝缕香气,洋溢着生的希望,他几乎要落泪,又觉得身边应该站着一个人。
他的手不该是空的。
可理智让左弦希望这只手能永远空下去。
太讽刺了,这个和平美丽的世界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没能教会他什么叫爱,却在火车这种地狱上得到了。
到晚上的时候,左弦已经焕然一新,他换了套新衣服,找到一家不错的餐厅,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他没有携带女伴,显然不是约会,因此有个别较为大胆的单身女性试图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扩展交际圈,他都一一婉拒了。
等到用完餐,左弦很愉快地起身结账,他重新走在星光之下,看着车水马龙,霓虹华彩,平静地没入到人海当中去。
左弦曾经很喜欢孤独,孤独听起来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它起码能让你清净,完全掌控自己的时间,安排自己的行动,而不是被另一个人支配着四处乱转,他喜欢命令别人,而不是被人命令,可对方要是完全顺着他的意思来,他还不如一个人待着。
他本不该觉得这么寂寞。
人群太嘈杂,每个人都在讲自己的人生,失恋、心动、家庭矛盾、学习难题、加班、相亲等等,左弦习惯收集各种各样的信息,他听见每个人的声音,将那些信息清晰地剥离出来,整合成毫无意义的情报,一层又一层,像是贴在奶茶杯上不同的标签,直到厚得开始起卷,再被一把撕下来丢出去。
左弦必须找点习惯做的事来排解自己的焦虑,他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任由人流从眼前流过,像奔腾不息的河水,他凝望每一张面孔,那些布满疲惫、憔悴、兴奋、喜悦、忧虑的面孔上没有任何恐惧。
于是那些人的面孔都变成了木慈的脸。
左弦胸膛的某个部分在无声的哀鸣着,他本该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会在某个日子里遇到木慈,像个三流的爱情电影,经历一见钟情、热恋、磨合等等恶俗老套的情节,最终永远在一起。
又也许,他们永远不会相遇。
左弦闭上眼睛,耳朵仍然在接受大量的无用信息,他身处于人类组成的海洋之中,却如一条搁浅的鲸,奄奄一息。
……
在木慈过往的几十年人生里,从来没有一次想过寻死。
倒不是说木慈无忧无虑地长到现在,他也曾经被社会狠狠毒打过几次,跟父母发生激烈的冲突,跟朋友产生过矛盾,被高压的训练折磨得生不如死,可是自杀这个选项,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在这个精神压力越来越大的社会环境下,木慈异常健康地茁壮成长,成功把神经训练地跟自己的肌肉一样粗。
因此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年岁,因为平行世界的自己很可能会把自己取而代之这么离谱的理由,思考自己该怎么自杀。
割腕显然不是个好主意,这不靠意识所转移,如果对方终于从濒死的范围醒过来,却跟着身体一起完蛋,那不叫双赢,叫同归于尽。
而且会给酒店带来很大麻烦,事后清理的时候,总不能说自己是流鼻血了。
溺水相对安全,不过考虑到木慈的老本行,他很怀疑这一点能不能成功,老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在这个狭窄的酒店卫生间里应该不能通用。
木慈憋气在洗手台里泡了几分钟,抬起头来宣布这个办法毫无作用,甚至还呛了几口水。
水放得太满,已经有不少溢出到地面上去,木慈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免得它们阻碍视线,眯着眼睛去找防滑垫吸掉地面上的水,结果冷不防踩在水里,脚心一滑,脑袋顿时磕在了洗手台上。
剧痛让木慈的意识瞬间恍惚起来,黑暗跟灯光开始互相重叠交错,混乱地在视线上摇曳,他跌跌撞撞地稳定着身体,意识却在游离,在被拖入黑暗之前,他拨通了左弦的号码。
接通的瞬间,木慈的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意识也在这一刻消散。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换了主人。
“发生了什么?”
木慈微微哀鸣着,下意识环顾四周,看到并不算陌生的摆设,狼狈不堪地任由自己倒在枕头里,大脑仍然不间断地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感,尚且可以忍受,左弦就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跟医院格格不入的时尚杂志。
“自杀。”左弦简洁道,看上去似笑非笑,又似乎有点恼怒,让他表情变得非常古怪又狰狞,“是你?”
“是我。”木慈叹了口气,他没办法乱动,太痛了,只能专注地看着身边的左弦,强调道,“我几乎没有打过你,不是偶尔。”
左弦看上去想笑,却最终没有笑出来,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他没有救你,木慈,他没有选择救你,明明都是你,为什么他不肯救你。”
“过来。”木慈说,勉强张开手臂。
左弦很温顺地凑过来,靠在他的胸口,像个委屈又无助的幼童。
“他只是原谅你了。”木慈轻声道,“所以才把我送回来了,不管是哪个你,他选择救你,他没有真的把我夺走,而是让事情重新回到正轨上,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倒也没有必要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左弦稍微被安抚住了,低声呢喃,“我差点被吓死,还以为他决定跟你同归于尽。”
木慈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那些记忆碎片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归:“这可能是个意外。”
医院的消毒水味不管什么时候闻起来都很不舒服,木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舌根泛起输液后特有的苦味,医生来查房后简单将情况说了一下,他的运气还不算坏,没什么大事,轻微脑震荡,还有点皮下血肿,不过很快就能自我吸收。
这多亏了左弦在路上就拨通急救电话,他跟救护车同时抵达,就医及时,医生也处理得当。
不过虽然没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失忆或是起一个大血块压迫神经,但卧床休养是必须的,最好是住院。
医生说的话,基本上木慈都没有听进去,倒是左弦听得格外认真,还把医生送到了门口,这才折回来重新坐在那张椅子上当看护。
“想喝水吗?”左弦问。
“不想。”木慈恹恹不快,“我嘴巴里糊糊的,很不舒服,暂时不想进食。”
左弦盯着他,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可从来没想过这种,我们居然会在医院度过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二十四个小时。”
“相信我。”木慈干巴巴地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不过我猜这个意外来得不是时候,他没请假,很可能会被辞退了。”
左弦又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睡吧。”
这句话仿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魔力,木慈的确感觉到眼皮开始沉重,他在入睡前抓住了左弦的手,眯着眼睛看过去,凝视自己的恋人,轻声安慰他道:“这样对我们也许更好,左弦,我们本来就更适合这些。”
这些伤痛,这些苦楚,这些绝望……这些迫在眉睫的死亡,而不是去享受那些美好的希望,跟生活的宁静。
那些太具有诱惑力。
在这方面,温如水就比木慈能干得多,她知道了意识变化的事情后,很快就解决了这个麻烦,等到中午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女人了。
温如水甚至还带了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来探望,只可惜探病的卡片是花店统一赠送的,只有签名是她自己的,毫无半点诚意。
“你就不能手写吗?”左弦强调道,“心意,心意啊。”
温如水冷哼一声:“我撇掉了工作跑来找你们,你觉得这还不够说明我的心意吗?”
“又不是你的工作。”左弦松了松肩膀,“你也没什么损失。”
温如水懒得跟他抬杠,而是看着病床上熟睡的木慈,眉宇间流露出些许忧心忡忡:“他的情况怎么样,还好吗?”
“没死。”左弦说。
温如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沉默片刻后说道:“他是,怎么回事?”
“意外。”左弦已经完全搞清楚之前的来龙去脉了,“出了点岔子,不过好歹结果是一致的。那你呢?你觉得怎么样,不可惜吗?”
“有什么关系呢。”温如水略带讽刺地看着他,“这个世界对我来讲有差别吗?”
左弦沉默了一会儿,他身上的活力随着木慈的回归再度涌现:“起码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夏涵?”
“他们都不是我的那个。”温如水说,“不是只有爱情才特殊,才不可替代,左弦,友情也一样,如果我漠视他们的死亡可以被取代,那就太可悲了,我不需要活着的人来顶替我心里的空缺,我……我也不能接受他们像零件一样被更换掉。”
左弦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的温如水这么排斥这些情感了,因为温如水根本不想留下,她只是不像木慈这样做,而是安静地蛰伏着,于是顿时来了兴趣:“方便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换过来的吗?”
“她找了个心理医生催眠自己。”
“噢——”
左弦忽然看向了木慈。
温如水也看了过去。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着,半晌后,左弦说:“不然我们聊聊其他的吧。”
温如水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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