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一种情绪。
在人们面临某种危险的情境时,意识到自己无力反抗所产生的一种负面状态,它无时无刻不在产生,当人们被卷入车流当中,看到残缺的肢体,不得不面对闪烁的针头,听见牙医启动机器的声音,不慎将沾水的手触碰到插座的瞬间,走上飞机的那一刻……
而现在——
一场车祸“砰”地爆发了,他们三人最早赶到,看见车祸残留的惨状,扭曲变形的车辆,满地鲜血,还有燃烧起来的火焰。
三人在这一瞬间尝到了恐惧的滋味,可对此无计可施,他们不了解真相,不知道车祸为什么发生,也不清楚车辆会不会因为火焰随时爆炸,不明白为什么该负责的“警察”还没来,只能寄托在自己虚无的幻想跟猜测里,用自己的恐惧来勾描整件事的起因结果。
考虑到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也许他们就是负责这项车祸的“警察”。
木慈洗了一把脸,他的视线晃动得像喝醉了,头还在隐隐作痛,他不太想回忆那些斑斑血迹,放任自己沉溺到另外一些更美好的部分当中去。
无数的欢笑声,呢喃的爱语,落在肌肤上的亲吻,如同睡梦时醒来发现床脚站着一个暗影,你永远不知道那是圣诞老人在给你偷偷放礼物,还是从床底爬出来的怪物在捕食。
于是你只能闭上眼睛,期望它能自觉离开,或是友好体贴地关上门,放任你继续享受美梦,而不是轻轻在你耳边说一句:“我知道你醒了。”
左弦就是这只怪物,在他之前,木慈从来没有想过面对面的距离感仍然会这么巨大,他完全看不透对方,浓烈的爱意在冰冷的目光下缩成一团,他感觉到紧张、惶恐、愤怒在胃里搅成一团,紧紧捏住心脏。
运动有时候会让身体先形成条件反射,大脑反而会慢上一拍,在神经下达命令之前,也许肌肉已经通过记忆做出反应。
这次也不例外。
在思考之前,木慈的本能已经做出反应,他戒备又警惕地排斥任何人,等回到酒店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痛苦起来。
他不喜欢我。
而我又全搞砸了!
木慈将脸没入冰冷的水中,他的脸颊上只有腮帮,而不是鱼儿柔软启合的红色鳃片,肺部因为压力而开始发出疼痛感,直到憋不住气才从水里抬起来头来,水珠子湿漉漉地顺着他的鼻梁滑下去,镜子里出现重影。
两张呆滞的脸微妙的重叠,又分离,棕色夹克的男人站在镜子前洗脸,双手撑在洗脸盆上。
“滚开!”木慈低吼着。
棕色夹克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木慈瞪了他很长一会儿,才恼火地放弃,用手把打湿的头发一同捋上去,焦虑地在房间里踱步,然后回到那张大沙发上。
“我本来没有过这种期待的!”木慈对空荡荡的房间讲话,他不喜欢社交,更准确一点来讲,讨厌一切虚与委蛇的场合,对他来讲最适合的关系就是简单干脆,互不干扰,而不是这种黏黏糊糊,让人绝望的爱,“我也从来不想爱上什么人!”
这并不是他大发脾气的原因,起码不止是。
“如果真的要发生什么世界末日有关的事,也他妈跟我无关!”木慈不知道在告诫谁,他只是非常非常恼怒,“如果要找超级英雄,你走错地了,这儿没有人类版本的超级英雄,发源地跟我们隔着一个太平洋呢!几公里外倒是有家土地庙!”
为什么只有我在意!为什么只有我受到了影响!
木慈发了一通无名火,任由怒意将水流都蒸干,最终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块指南针怀表,颓丧地跌在沙发里,想起大学室友曾经跟自己谈论过有关天上掉馅饼的事,对方言之凿凿地肯定,从足够高的地方掉下来的东西,考虑到速度、重力等等,不管是馅饼还是硬币,都足够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当时木慈还很不屑地回了他一句:“那雨呢?”
对方气得整整一星期没帮忙打饭,现在木慈突然意识到,其实他说得不无道理。
从天而降的东西,总是会砸得人头晕目眩。
木慈茫然地放下手,怀表被掌心捂得温热,颠倒错乱的同时,冷静下来的大脑忽然又萌生出一点小小的希望,他凝视着表盘,心虚又胆怯,轻声对它道:“不过他也不讨厌我,对吧?否则不会把你送给我。”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双冷静而淡漠的黑色眼睛,全然不为外物所动,这让木慈奇异地又平静下来,窗外升起的月亮让他重新想到那片广阔的平原。
搂在木慈腰上的那只手足够坚定,依靠的肩膀也相当平稳。
……
凌晨三点,数字跳转到五,巴别。
木慈从睡梦之中猛然惊醒过来,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汗水在床单上洇出一个人形,还没有自惊慌里回过神来,只是一味地喘息着,靠在床头上,任由枕头支撑着腰背。
巨大的惊恐掠夺走木慈对身体一部分的掌控,让他涌起呕吐的欲望,于是他在吐在床单上前滚到地上去,冲进近在咫尺的卫生间,对准马桶吐了出来。
翻滚的碎肉,零散的血块,无数颗头颅,窥探的眼睛,尖利凄然的惨叫声……
木慈把酸水都呕出来,食道火烧火燎地疼痛着,他的头还在痛,无助地趴在马桶上等待着一双手把自己搀扶起来。
“我做噩梦了。”他喃喃着,在空荡荡的酒店房间里,孤独而无助地祈求着垂怜。
过了大概有三分钟,神智逐渐回笼,木慈盯着马桶里的呕吐物,嘴里还泛着苦涩的酸苦味,闻起来像是夏天发酵的垃圾桶,他盖上马桶盖,冲了水,然后坐上去,沉思自己刚刚是在跟谁说话,又是在向谁求援。
如果罗丹创作的沉思者也坐在马桶上,跟木慈很可能会在某个瞬间重叠在一起,他们都有着庄严肃穆的神情,跟深沉的目光,还有极度痛苦的情感。
当人恢复理性的时候,沉重与苦难就随之而来。
木慈决定先漱个口,再洗个澡,水龙头没有流出任何血水,外头的双人大床底下也爬不出任何怪物,考虑到床是实心的,除非那只怪物是纸片人。
他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松了口气。
当木慈围着浴巾出来的时候,晨曦被悄然放出山与海的囚笼,孕育着一轮还有六十亿年寿命的太阳。
他站在床边按下开关,纱帘跟遮光帘随着程序指令缓缓分离,发出令人不快的摩擦声,天空的尽头,浓烈燃烧着的黄矮星缓缓升起。
它在每个黑夜死去,又在每个清晨再度诞生。
每个人都被太阳所笼罩,可没有人接近过它,木慈着迷又困惑地看着那轮日光,不知道浑身而来的激动跟战栗是从何诞生,这无数个平淡的日夜,他都曾看过相同的风景,早就习以为常,可心脏却不合常理地激动万分,无序跳动。
一种贪婪的渴望在木慈的胸膛里酝酿着,可他搞不清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意识到可能世界末日,他突然就觉得人生美好起来?
木慈站在窗边看了半个小时的日出,风景没有山上那么好,不过也很难得,特别是当太阳从两边的高楼大厦里缓缓拥挤着升起来的时候,让他想到了《指环王》(又名《魔戒》)三部曲里的最终大反派索伦。
于是他摇摇头,走到桌子前坐下,然后打开自己的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巴别”两个字。
跳出来的最首要信息是:巴别(《创世纪》中的城市名)。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木慈挪动鼠标,跳转到“巴别塔”之中去。
巴别塔的故事很简短,不多会儿就能看完,总结只有两条,巴别塔创作出来,是创作者为了解释为何人们的语言不通,还有一个说法,则是人类的狂妄自大,挑战神的领域,将会混乱跟失败的收场。
【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
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
木慈抿起嘴唇,忽然感觉到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仿佛冥冥之中抓住了一个奇妙而诡异的尾巴,就像是他的脑海里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体验过这样类似的情况。
他们已然分散在全地上,互相不认识,互相不了解,每个人都只有些许截然不同的片段。
(我们已经是罪人,拥有着让人堕落的七宗罪。)
每个人需得齐心协力,一同建造巴别塔。
(我们是亚当,女主人是夏娃,还需要蛇。)
奇怪……
木慈使劲儿摇摇头,他的脑海里又涌现出一些零散的记忆,并不清晰,蒙着层薄薄的雾气,痛苦不堪,他竭尽所能集中注意力,把目光放在发光的屏幕上。
如果心里的情感不是假的,如果我们真的互相认识,如果……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么神为了阻碍他们建造巴别塔,也抹去了他们的“语言”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2218:02:03~2021-09-2319:3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6688256、敬止、44519510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佚名、4451951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洋芋丝丝超好吃、4451951020瓶;29657780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