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土楼里的时候,木慈几乎脱力了。
这次来发粮食的不是那个老管家,而是另一个人,他似乎并不在意有人死在路上,只是清点人头后,把所有食物平均地分给每个人。
这就意味着……同伴死得越多,得到的食物也就越多。
木慈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着沉甸甸的布袋子,看向站在远处的左弦,心里突地一跳,已经明白过来了。
这是第二次发“薪水”了,上次去拿食物的人是左弦,他一定早就知道这条规则了,可是他没有表现出来……
这次陆晓意干脆把宋婕带过来,木慈的手受伤了有所不便,两个女生就开始忙活着烧火做饭,三个人的食物分量放在一起看起来很壮观,特别是他们只吃一顿的情况下,分量甚至显得有点多。
三个人这会儿都又累又饿,之前吃的那些东西早就消化光了,锅里的水才刚烧开,陆晓意就气喘吁吁地坐在板凳上,连手都抬不起来,她的眼睛被烟熏得通红,一边擦脸一边生火,不知道是火燎的,还是心里难过,眼泪很快就簌簌落下,忍不住哭起来。
那种哭声听得人很难过,是强忍着的,微微带着点哽咽,要不是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几乎只能听见她吸鼻子的动静。
这让木慈吓了一跳,经过槐树林的时候,除了左弦,就数宋婕跟陆晓意两个相对镇定一点,也是她们俩拉上丁远志跟那个中年男人。
因此他完全没想到铁娘子一样的陆晓意会崩溃。
宋婕看着她这样,也顾不得自己在揉面,立刻把人抱在怀里,很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似乎说了什么,可木慈没听太清楚。
好在很快陆晓意就平静下来了,她用水洗了把脸,就继续忙活起来。
宋婕教陆晓意注意搅动锅里的食物之后,就到柴火堆里翻找一阵,找出两块勉强算是扁平干燥的木板,用之前遮脸的布条给木慈搞了个三角形悬吊固定,粗声粗气道:“现在只能先这样处理一下,等上车就没事了,你自己别随便乱动,要是运气不好,习惯性脱臼可不是开玩笑的。”
“麻烦你了。”木慈很领这情,感激地对宋婕点了点头。
人不是机器,胳膊脱臼之后不是接上就能立马重新使用了,短时间内不能特别用力,危险关头顾不上,这会儿能休息一会儿算是一会儿。
最开始三个人都以为自己会吃不下,毕竟才刚刚看过那么血腥残忍的一幕,那些人皮像是一件件被丢弃的衣裳,挂在树梢上,想起来都让人作呕。
可实际上饥饿的力量远比他们想得更恐怖,恐惧的确暂时让饥饿感消失,可回到安全的住所之后,立刻翻江倒海般涌上来,几乎把他们吞没。
之前吃下去的那些食物早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消化殆尽,锅里飘出香气的瞬间,三个人的肚子都叫了起来。
宋婕做了一大盆面疙瘩汤,不过没有任何佐料和小菜,只是和好的面粉跟水混在一起煮,她还放进了个地瓜进去,整个糊在一起,像一大碗地瓜粥,吃起来有点淀粉的甜味。
三人狼吞虎咽了两三碗后,木慈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他吃东西一向很有数,更别说上次画廊就有过暴食的经验了,于是赶紧用袖子擦擦嘴,对着两人沉声道:“别吃了,我们太饿了,这次食物这么多,敞开了吃起来根本没节制,再吃下去就要撑死了。”
陆晓意勉强控制住自己,还把宋婕的手抓住了,宋婕恋恋不舍地捧着碗,看看他们俩,最后含着泪放下了。
“我去其他人那儿说一声。”木慈站起身来,“你们休息一下吧。”
两人也不跟他客气,一屁股坐在床上休息起来。
九个房间,现在已经空了大半,苦艾酒用不着人提醒,吃了个肚饱后就躺下睡觉了,倒是很警觉,木慈才一进门,就立刻转过身看他,很不正经的,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你可别偷吃我的东西。”
木慈一看桌上的食物心里就有数了,知道苦艾酒没有吃多,心里顿时轻松起来,于是对他翻个白眼就走了。
跟苦艾酒讲话有个好处,就是没什么紧张感。
中年男人吃得虽然多,但大概是因为本身就能吃的缘故,没看出什么问题来,木慈叮嘱了他一句,他也懒洋洋地应付了,就倒在床上休息了。
轮到丁远志时,情况就已经明显有点不对劲了,这种食物最容易做的就是面汤,添了水的好处是容易下口,坏处是吃了就跟没吃一样,吃起来没什么克制,加上人饿极了丧失判断能力,几乎是不要命的进食。
等木慈进来的时候,丁远志已经躺在地上疼得满头都是冷汗,不停打滚着,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木慈没见过这场面,想帮忙又不知道打哪儿下手,下意识去把左弦拉过来,左弦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着丁远志的情况,脸色也严肃起来,把手放在了他鼓起的肚子上。
丁远志一下子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跟左弦要剖了他一样。
左弦于是把他提起来,这时候丁远志浑身上下都是冷汗,靠在床边的时候嘴唇都发紫了,出气多,入气少。
“拿个盆来。”左弦头也没抬,声音仍然很轻快,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得把东西吐出来。”
木慈赶紧找个盆出来,有点慌张:“他不会有事吧?”
“难说。”左弦把丁远志的衣服松开来,露出个半突的肚子,手轻轻地在他肚皮上揉,手法有点像是检查孕妇的孕肚,漫不经心道,“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等会出门磕着一石头,咔吧一摔,就把自己摔死了,有没有事得问阎王爷,问我有什么用。”
木慈心急火燎:“谁跟你说那么长远的事了!我是说他这会儿不会撑死吧。”
“别急,急也没用。”左弦还是不紧不慢的,很有点天塌下来就让个高的苦艾酒去撑那种袖手旁观的镇定感,“我又不是神仙,更不是老中医,折腾不来能掐会算那一套,我怎么知道,看他运气吧。”
他这种地方特别气人,木慈急得大脑都有点上火,青筋突突地跳。
丁远志还有意识,听着他们俩的对话,说不出话来,很虚弱地竖起了一根中指。
左弦倒是很开心,一下子笑起来:“还挺有力气的嘛。”
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丁远志的脑袋一歪,差点把木慈的心凉透了,哪知道他并没有闭过气去,而是哇哇大吐起来,很快就把盆吐了个半满。
这次左弦再揉,丁远志就没怎么反抗了,他跟条晒过头的咸鱼一样靠在床板上,散发出酸臭的气味,神智明显有点涣散了,眼珠子转都转不动,好半晌才呆滞地说道:“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吃这些东西丢人,还是吃成这样更丢人。”
“你吃这些东西吃成这样,最丢人。”左弦不动声色地补了他一刀。
本来这时候该给丁远志补充点盐水,可惜条件有限,左弦等他缓过来一些,就把手收回来了。
两个人能使唤动的只有三条胳膊,木慈就托着丁远志的脖子,两人一块儿合力把人放在床上,又把那个盆推远了点,免得人才刚抢救回来就被再度熏死。
丁远志很快就睡着了,两人一块儿走出去,左弦的肩膀似乎有些问题,他一直无意识地在活动,木慈看了两眼,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它睡醒了。”左弦指了下自己的肩膀,然后微微笑了下,模样很柔软,没有之前那么可恶了,“我还以为画廊那遭能让它就这么老实下去的。”
木慈想起那个血淋淋的眼睛纹身,这才反应过来,自从进入这个世界后,左弦一直没有戴眼镜,下意识道:“那……会怎么样?”
“没怎么样。”左弦很平静地就把自己的弱点说出来了,“我的视力会开始弱化而已,其他的感官则会增强。”
木慈沉默了会儿,叹着气,像个沧桑的小老头,左弦看着他这样又有点乐:“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看到尸体的时候能自动打上马赛克,再说它还算救过我的命,画廊那回,要不是它,你大概也看不见我了。”
出事的明明是左弦,无精打采的却是木慈,过了会儿,木慈才后知后觉道:“这些话,你还是不要随便跟人说,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左弦笑着看他,应了一声。
木慈看着他,又觉得有点自讨没趣,想来这种事恐怕左弦心里早就有数了,实在用不着自己在这里废话。
又过了会儿,木慈还是有些在意之前那个眼神,他想左弦大概并不是真的很看重自己的,可说这些话,又好像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忍不住:“你干嘛要告诉我呢?”
木慈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一下子被冷落,一下子又被重视,仿佛一个盲人在悬崖边上行走,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是不是就会滚落深渊,让人提心吊胆的。
“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让你多了解我一些的。”左弦笑起来的模样柔情似水,“我既然答应了,总不能食言。更何况我的事只有我自己清楚,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就只好自己去找答案,那听到的也只是别人的转述,算是二次加工,怎么能算是真正了解我,那我岂不是在故意钓着你。”
木慈“哦”了一声,他本来想说自己没有说这句话,可仔细想想,他的确想知道左弦的事,那么谁说的都一样,于是又不反驳了。
左弦说话做事总是很有道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项本事,他能很轻易地调动别人的情绪。
木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靠在栏杆上,低垂着头,想起了刚刚看过的房间。
那槐树林杀人只是孤魂野鬼为了听戏找身漂亮的皮囊,就跟去地摊上买衣服差不多,人命廉价得近乎可悲。
然而毕竟戏散场了,新衣服也就用不着了,因此他们回去的时候平安无事。
跑出去的艾巧应当也是平安无事,可是她却并没有回来。
除了艾巧,板寸男也不知所踪,只不过房间里很齐整,没有任何挣扎反抗的痕迹,应该是他主动离开的。
木慈也说不好自己心里是担忧多一些,还是松了一口气多一些,正当巨大的茫然与惆怅将他吞噬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喜庆乐声,尤其是领头唢呐那响亮的尖啸格外出众。
两人立刻循声望去,发现不知道何时,远处居然走来一支极盛大的迎亲队伍,只是整座土楼都被笼罩在一种阴惨惨的青光之下,将这本该喜庆无比的红色都衬得非常黯淡,让人看了忍不住起一身的白毛汗。
不多时,所有人都被这喜乐吵醒了,齐齐走出来,就连丁远志都找了个板凳,像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慢慢撑着自己来到栏杆边。
喜轿颠簸,由八个大汉担着,垂下来的红穗子晃晃悠悠。
木慈看见一只涂着红指甲的手,慢慢撩开轿窗的小帘,搭在了边上,一抹红盖头微微一侧,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透过缝隙,正在注视着他们。
所有人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麻花辫的指甲……分明留在了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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