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十点多。
会议厅内头顶一排排的灯光全亮,墙壁上挂的几盏黄灯直直照过来,有些扎眼。座位层层排开,顾飒明端坐在最中间靠右手边的位置,边听其他人发言,边捏着手里的钢笔,将笔帽一开一合。
他听到某处时在文件上写划两笔,指关节抵在会议桌上,抬眼,恰好和主持本次股东大会的祁董事长撞上视线。
顾飒明面色从容地与祁文至对视两秒,态度还行,不像前几次那么无法无天了,但更像是稳操胜券下的淡定,一点谦逊,或者说是一种体贴的关怀。
祁文至得了亲生儿子这样的关怀,心情自然称不上好,却又无可奈何。
若说养虎为患,那也是他存着侥幸心理默许的。
前面一连串的议案一个个过了,谈及公司治理管理中的某些问题时,因为涉及股东们的切身利益,声音众多,最后都抛去了顾总经理那儿。
顾飒明全程淡淡的,不疾不徐地回答解释,言简意赅,结尾时表示欢迎大家多交流,合理质疑和监督。
作为场上第二大股东,祁董事长放权栽培的少东家,两年前众人还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如今局面不知不觉扭转,顾飒明已经成为祁氏集团不可或缺的存在。
最后还剩一个关于滨海度假村开发项目的议案。
刚开头,祁文至摘下眼镜,顿了顿,似乎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单刀直入地表明,因为度假村项目风险评估过高,建议中止。
场上一片哗然。
除了有参与过几天前那场简短会议的董事,其余人对此事也早有耳闻,加上顾飒明又突然休假,惹人猜测纷纷。
而原本今天、就在此刻之前,众人见两位前后脚进来,大会上默契融洽,都以为那茬儿早已过去。
顾飒明在滨海度假村项目上做出的成果有目共睹,大刀阔斧进行挽救的能力和重组的魄力令人不得不服。然而即便如此,祁文至所言也属于事实。
可这太不像祁董的作风了。
高风险有时候在有些人手里,会在一下秒转变为高回报。有些险是无论如何都值得去冒的。
而左右权衡可以,犹豫不决可以,唯独不能丧失勇气。
惧怕失败的人,无论最终有没有去冒险,多数都会以失败告终。
理应父子二人都属于前者,可眼下似乎因为一些隐晦的原因,分歧严重。
“我不同意。”顾飒明不轻不重地放下手里的钢笔,同样直截了当。
偌大的会议厅变得鸦雀无声。
“滨海度假村项目现在正有条不紊地运行中,之前撤资的两位老合作方确实给我们造成了一点麻烦,但也很快解决。其余详细内容的报告本来应该是这次审议过程中的重点,但——”顾飒明低头笑了笑,转身正对祁文至,“董事长提早就这么得出结论,好像有些草率了。”
他说:“如果您是对我的个人能力存疑,鉴于目前项目确实多多少少还有些问题,我愿意承担相应责任。”
先中止的是股东大会。
因为顾飒明持有的股份已经足以撼动场上维持了多年不变的格局。
中场休息时,董事长办公室内,祁文至倒是没什么危机感。
他一言不发地泡着茶,滚烫的水倒入茶壶,茶叶逐渐在水中舒展开来,壶里的汤色由淡变浓。
坐了一会儿,他才看向前方插兜站着的顾飒明,说:“把祁念也带来了?”
顾飒明说:“他今天休息,等结束了带他回去。”
琥珀色的茶水咕噜咕噜,与瓷白的杯壁映衬,清香缭绕。
祁文至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缓缓开口:“这六年,接受你所不愿意接受的这一切,等到今天,难道都是为了祁念?”
半晌,他听见了回答,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
明明是早知道的答案,却还是令他这个当了十几年薄情父亲的心重重下坠,“咚”地,最终宣判的铁锤终于砸下来,没留一分力气。
“那么滨海度假村的项目继不继续做下去,公司究竟变成什么样,对你来说重要么,飒明,既然你可以无条件放弃,总经理的位置可以拱手让人,不亏吗?还是因为根本不在乎。”祁文至冷冷问他。
“我没有放弃,”顾飒明表情松弛,“工作不会放弃,祁念也不会。但我会有无数份可以任意挑选的工作,却只有一个亲弟弟。”
有无数条通往强大的路让顾飒明选择,而有人天生就适合成为强者。
祁文至闻言,神色里迸发出些许怒意。
他放弃了,与这个报应互相折磨到今天,他先放弃了,但“亲弟弟”这样的词汇依旧能挑起他遏不住的恼怒。
“那我在图什么,”祁文至闭了闭眼,站起身,沉声道,“你父亲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一个第二天就可以成为竞争对手的儿子,你告诉我值不值得?”
静止许久,顾飒明深吐了口气,说:“祁氏集团从前对我来说毫无兴趣,但现在它很重要,它可以不是我的,但我可以支配的全部始终都会是祁念的。”
“祁念什么都知道,他从小到大,至今,还是叫您爸爸。您得到了太多了。这个家原本不必如此冰冷。”
祁文至额角跳动,眉间沟壑拧得很深。祁文至定定看着他,平视,是男人之间的较量与承诺,锋芒犹在。
但总有妥协。
他们之间不谈父子感情,然而也有牢不可破的信任,基于“利益交换是相互的”这一原则,包括拿一点温情换温情。
就算是为了祁念,这个家不必如此冰冷的。
会议最终在有惊无险中落幕。
祁念等在顾飒明的办公室里,不乱走动,他从书架上挑了本手工装订的书籍,安静地在沙发上看。
好像没过多久,门就被推开了,又合上了一点,顾飒明的声音出现在门外,还有好几个人也在说话,谈的工作上的事。
祁念寻声抬起头,一直望着门口。不一会儿,顾飒明才一个人进来,和祁念相对时目光变得柔和,他径直走向祁念,问他等得无不无聊。
祁念摇头。
“饿不饿,”顾飒明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书,说,“书带回去看,中午想吃什么?”
祁念认真想了一会儿:“都好。”
他确实是如此,都好。
但他更关心的事并不在此。
顾飒明笑了笑,说:“那我们换点别的东西吃,晚上去爸爸那儿吃饭再吃中餐。”
祁念一瞬间愣住,然后极慢地轻轻点头,问道:“他有没有为难你啊?那份转让书有用吗?”
“差一点就为难了,”顾飒明捧着他的脸一挤,很近地凑上去,笑着逗他,“全靠祁念,谁让冷面无情的祁董事长唯独疼他的小儿子多一点。”
好坏,祁念腹诽,嘴唇被迫嘟着,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滑稽模样顾飒明才一直笑他。
一点也不庄重了。
但他好高兴,无论怎么样,无论怎么样。
在陈勋安排好女儿的转学手续,被调往省外后,顾飒明抽空独自去了一趟疗养院。
何瑜自从意图挑起集团内部斗争,使用不光彩手段却输给祁文至,连顾飒明帮的都不是她,最终输了个一干二净、七零八落,结局就几乎尘埃落定。她耗上全部青春和人生,押进去了所有放过自己一次的筹码,成为一个刽子手,在最后一场豪赌的桌上,依旧没有赢。
何瑜强撑出来的身体早已虚空,易怒的情绪加重消耗,转变为经常精神恍惚,状态时好时坏,总体很差。
但依然执着,蛮横,绝不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最恨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那荒唐的关系,而她依旧总是梦见祁念,是发冷的噩梦。
很少有人来看她。
曾经有一时投机取巧的陈勋,告诉她“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呢”;现在没有人了。
见到顾飒明的那个下午,何瑜躺在房间里,远远看着就开始泪流满面。
走近后,她疯了一般扑过去,死死抱住了她的儿子,好像极度害怕,手却越攥越紧。
顾飒明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推开,直到有两位护士过来把何瑜强行拉开,让何瑜稳定情绪,并去叫医生。
私人疗养院内的各方面工作都十分完善、周全。
等何瑜平静下来,顾飒明削了一个苹果,切好,把盘子放在何瑜手边,坐了几分钟,什么也没说,然后离开。
在门外,顾飒明和医生还有负责人聊了片刻,对对方提出有利于何瑜心情稳定的转到临市去的提议没有否决,具体则视情况而定。
他说:“如果有需要,比如多来看望几次,都可以。”
顾飒明走前回头看了看,四周风景宜人,安保措施也同样到位,而这幢白色的建筑坐落于此,像是一尘不染,却不知能否将人心染净。
天气一天一天回温,六月初,立了夏的云城阵雨频繁,洗刷着整个城市,却又很快变干。故而云雨收歇时,初夏的颜色浓郁,枝繁叶茂,阳光耀眼。
到夜晚暮色也纯粹。祁念下车后站在人行道上,等顾飒明停好车,他们随着稀稀散散的人群拐弯,往热闹的巷子里走。
这天不是周末,酒吧里人也不多,他们坐在了那次顾飒明和施泽一起喝酒坐着的地方。
刚落座,祁念就抿起嘴,试探着伸手去摸顾飒明的手,顾飒明坐在他旁边,不着痕迹地一躲,接过迎面服务生递来的酒水单。
随便点了两杯冷饮,顾飒明转而又把其中一杯换成常温。
祁念闷闷不乐,见服务生终于走了,侧着头,再次偷偷蹭过去。
“在外面呢,干什么?”顾飒明说话的语气倒是温柔。
“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啊?”祁念怯怯地不动了,坐在那儿可怜地问。
顾飒明哼笑一声,不说话。
祁念的那位加拿大教授在几个月后终于来了中国,因为学术交流的行程原因她并不经过云城,但教授在昨天开心地告知祁念,有一位随行的“惊喜”会来见他。
祁念和顾飒明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了。
恰好是晚上,接通电话的全程他哥哥都在旁边,还是开的免提。
祁念挂断后还捏着手机想了一会儿“惊喜”是谁,奈何顾飒明几乎是一瞬就清楚——
那位次次写着蹩脚的中文表达爱意,句子还越写越长,开头是扎眼的“dear念”、落款为“joey”的祁念的学弟,现在是不远万里地要追求到他面前来了。
想起来后,祁念眼睛一瞥,瞥到他哥哥的脸色,顿时觉得危机四伏,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抓着拷问起来。
顾飒明念在他从未回复过,忍了几个月没说。
终于不用忍了,借着由头,顾飒明把祁念带去浴室,后来是床上,为难人地边问边弄,角度刁钻,生怕祁念不知道他吃醋了,很受伤,所以需要更多补偿。
“哥,你怎么还这样,邮件之前我就和他说过的,而且今天打电话给教授都说清楚了,又明确告诉了他,说我是有......有男朋友了。”
joey似乎钟情于发邮件这一仪式感,和祁念通话后,隔了许久,发来了最后一封邮件。他对一直以来的打扰感到抱歉,并决定不要见面再打扰了,他说祁念很可爱,会努力学习,一直把他当成榜样,并希望他和他的男友幸福。
祁念第一次回复了joey,说谢谢,“也同样祝福你”。
祁念这会儿坐在这清吧的藤椅上,腿还有点酸,他割地赔款,小声说:“今晚再罚一晚,理理我好不好?”
怎么没理你。”祁念短袖下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细白,顾飒明牵牵他的手。
两人正纠葛着理没理,远处门口突然咋呼传来熟悉的打招呼声,祁念下意识抽手,转头去看,是施泽,还有稍后一步的徐砾。
时间不过才八点多,四个熟人坐在一桌。
徐砾今天休息,熟稔叫了人直接上喝的和小吃,笑嘻嘻打量祁念,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他那位朋友什么时候来。
祁念瞪眼:“不会来了。”
徐砾说:“怎么听着挺遗憾的,啧啧。”
“......”
顾飒明笑了,心情非常不错,不言不语地继续听两人聊天。
只有施泽,终于又放了次假、重新去找徐砾也顺利,此时却一副不自在。跟顾飒明喝着喝着,他不是偷看徐砾,就是一脸紧张兮兮地盯着祁念,意图不明。
几次三番过去,顾飒明皱皱眉,在桌下踢了施泽一脚。
施泽一怔,叹口气,别扭地偏头。
闷了一大口酒,终于找着合适的空档,他突兀地就开口:“祁念,对不起。”
实在突然,连顾飒明也没想到。
祁念闻言错愕,只能用询问地目光问徐砾,徐砾装着哑巴,挪开视线。
“以前很多事情都是,高中最后你还愿意帮我,虽然我跟你哥是朋友,但一直都含糊过去了,现在跟你道个歉。”开了个头,后面的都好说了。
祁念与哥哥对视了一下,又看向施泽,仍然有些发愣,他缓慢地说:“没关系了,我接受你的道歉。”
氛围一时间被弄得略微奇奇怪怪。漏进窗子的夜色变得浓重,台上有人在调音,徐砾抽身起来,笑了笑,往台上走。
他先去跟前台的小姑娘说了什么,又跟舞台上的人说了几句,那人把吉他递给他便下去了。
零零碎碎的调音声传来时,酒吧内就逐渐安静下来。
徐砾低着头,前奏响起,周围灯光幽暗,几束浅浅的光斑在人们脸上流动,只有砖墙上映着不断变换的一行行的字幕。
“不要着灯,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如果我露出了真身,可会被抱紧。”
祁念望着台上,白色的字映在眼里,手指却去触碰顾飒明的手臂。
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沿着血管脉络,摸到顾飒明手腕处的脉搏,在顾飒明反手拍他又捏着他的手不放时,笑了一下。
徐砾唱粤语歌也是在一次次为了赚钱谋生中练出来的,但今天他不是卖唱,也没什么原因,就是与这几个人坐在这里,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便突然很想。
低缓的歌声如抚过耳廓的轻风,寥寥几句,将深情吹进心里,将情绪带出来。台下注视着徐砾的人很多,施泽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徐砾有时候会垂眸,而眼睛看出去时,看的都是他们那边,他看到施泽。
“情人如若很好奇,要有被我吓怕的准备,试问谁可,洁白无比。”
临近尾声,徐砾弹完想弹的最后一个音,微抬头,那束投在他身上却从来只增添阴影更多的光,把他照得雪亮。
安静了一秒,他轻声地开口,像哼唱,像喃语,也像询问:“如何承受这好奇,你有没有爱我的准备。”
台下有人在一刻,连呼吸和心跳都是停止的。
然后是心脏疯狂地跳动。
祁念一直在听,听不懂还可以看,徐砾唱完下来时,他才从砖墙上移开视线,最后停留得最久的一句歌词随之消失。
随后今晚酒吧上班唱歌的人重新回来,而他们这桌本就显眼,这会儿成了更多人窥探的焦点。
紧接着,与徐砾相熟的那个服务生笑意盈盈过来给他们送酒水。
服务生瞧了眼坐在徐砾旁边的施泽,不嫌事大地问,意味深长:“徐哥,这不就是之前那个迷彩服么,谁啊?”
徐砾也笑,扬手打了他一下,说:“朋友而已。”
施泽一滞,摆出的宣示主权表情的脸黯淡了些,心里却愈发躁动。
而对方显然不信徐砾,却配合地点头:“朋友?我就说嘛——”然后便溜了。
晚上回去的时候,因为不顺路,走到巷子当头,祁念站在顾飒明身边,微微靠着,和他们告别。
“施泽真的只能是徐砾的朋友吗?”祁念看着反方向的人行道上,那两个隔得时远时近的身影逐渐变小。
“不会更差就是了,”顾飒明拉着他转身,又说,“现在不是施泽说了算,让他吃点苦做做朋友也不错。”
祁念歪歪头,一知半解。
车停在不远处的地方,顾飒明叫了司机,但司机一时半刻还没有到。因为连祁念也在酒吧里抿了两口鸡尾酒,便决定随便走走,散散酒气。
街道上人很少,只有车流不断经过,浓密的梧桐树下有悬挂的路灯。
祁念时不时仰头,错过层叠交织的大片的梧桐叶,偶尔看见几颗亮点,在眼前一闪而过。
顾飒明抬手扣着他的后脑勺,帮他看路,问他:“看见什么了?”
“星星。”祁念眨了眨眼。
“星星在哪里?”
仗着没什么人,祁念脑袋后仰,在他的手掌里蹭,步子拖沓,口齿含糊了一下,说:“看不见了。”
顾飒明看着他澄澈的眼睛,指腹碰到他的耳垂,笑了笑。
他们走到更空旷的地方,天空是如洗的深蓝,星星并不多,但很明亮,每一颗都被祁念看见,它们都装进了祁念的眼睛里。
“哥哥,”祁念恢复好站姿,仍旧和顾飒明挨得近,说着认真的话,“它们好漂亮。”
天气变幻无穷,云层那么厚,席卷而来的风那么大,总是把它们遮住,它们好渺小,发微弱的光。但在宇宙之间,祁念看见它们了。
而其中那些不会自己发光的行星,原本只能面对万年空寂,孤独地永远飘荡在黑暗里。但它转动着,跋涉,不陨落,太阳看见它了。
每一个人看见的,是它反射的太阳的光。
人们总在寻找光,总说找不到。
而无论是什么,是歌唱永恒的闪烁粉红光芒的星河,是朝生暮死的一只蜉蝣,还是最普通的一颗尘埃,都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瞬间,那就是光啊。
顾飒明“嗯”了一声,摸了摸他微热的脸,问他冷不冷,带他往回走。
夏风扑了满怀,尘土气味清新,空气也温暖,醉醺醺的,祁念脸上绽开笑容,嘟囔了几句。
“什么?”顾飒明凑过去,问他。
他附在顾飒明耳边,说悄悄话:“哥哥,我好爱你啊。”
再然后,祁念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了,只是要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夜晚,和他的哥哥一起回家。
等日出时,他可能还在睡,但他看得见。
全文完
2020/01/011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