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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第六十二章(上)(1 / 1)

经过舟车劳顿和简单的休息,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高级病房里,祁文至见到了郑亦婉。

这是祁文至十七年以来第一次见郑亦婉。

郑亦婉垂眸闭目,半躺半坐在床上,几缕碎发飘落在苍白的脸侧,看起来十分憔悴,对踏进房门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的陌生声音更没有反应。

此时病房里再没有别人,祁文至隔得很远,脸上看不出表情地看向躺在床上的女人。

走得更近一点,他才算看清她血色全无的容貌,比仅仅两个月前的照片里的样子就苍老了很多。

郑亦婉事先是已知晓谁会来的。她也许一直在等,等累了才会半梦半醒地睡着,也许又不是。

总之当下这样的场景,不至于让她显得过于卑微。

然而终究太难了,等祁文至来见她一面实在太难,十七年间就等来了这么一次。还是在郑亦婉奄奄一息,听天由命,再活几天都只能看造化和运气的垂危之际。

祁文至千里迢迢专程来看她,一身仆仆风尘,双眼都带着掩盖不住疲惫的红血丝,也依旧改变不了这只是对她的一分施舍而已。

作为祁念的生母,郑亦婉只给祁家留下了那么一个孩子,也留下了无尽的纠葛、麻烦、恩怨与痛苦。而她乍一看,却好像是最幸福的那个,一甩手便什么也不用管,到国外逍遥快活去了。

中间有护士进来过,是个会说中文的华裔女子,她给郑亦婉做检查时哀叹般吐了几个字,然后对祁文至简述情况,祁文至问她郑亦婉还要多久能醒,只得到模糊的“病人睡着了、不确定、应该还需要点时间”的答复。

祁文至便只能继续等着,时不时来回踱步,又伫立不动地凝视,口袋里的打火机却是没拿出来过。

窗边米色纱帘晕出浅黄的光,床头摆放着几束熟悉的白色洋桔梗,优雅剔透的花瓣映衬着病床上人的脸,很容易让他回溯与眼前悬殊过大的过往,脑海里浮现一些音容笑貌。

不知过了多久,祁文至靠坐在椅子上,听见郑亦婉的咳嗽声才知道人醒了。等郑亦婉喘着气停歇下来,用没什么光彩的双眼一瞬不瞬看着他,他都坐着没动。

郑亦婉看了他很长时间,但没有多余的情绪,良久,她声音低哑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想见见他。”

十七年再见,开口第一句还是儿子。

祁文至垂眼默了默,冷冷说:“既然从没见过,现在也没什么必要了。”

“是啊,所以我才想见见......”她拖着破碎而无力的嗓音,面带悲怆。

她开始自言自语般说:“那时候他才那么小,我只从......我只站在玻璃窗外远远看过一眼,可他是我的孩子,名字也是我取的,叫祁念......就是想告诉他,妈妈......妈妈会永远爱他,想他,不会忘记他。妈妈也没有办法......可他都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是吗......”

郑亦婉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平静地流下不绝的眼泪,淌过锦衣玉食和无依无靠的过往十七年。

祁文至拧着眉,从床头拿了纸递给她,终是说:“祁念现在跟他哥哥一起在上高中,以前的照片你也看过。”他停顿:“以后他都会知道的。”

郑亦婉将纸攥在手里,目光呆滞而缥缈。

刚刚说了太多话,她虚弱地喃喃:“这就是我的报应啊,做错事的报应......”

就算当年她生下祁念后没被祁家长辈知道,没到要为了保全她的孩子一世无忧而服从出国的安排,郑亦婉也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从陷入所谓的爱情、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第三者开始,她就注定惨淡收场。

只是这道理,她想明白得太晚了。

祁文至走出病房,站在门外的随行助理手中拿着一捧刚买的姗姗来迟的白色洋桔梗,祁文至脸色不太好地让他去扔了,却被照料郑亦婉的阿姨给拦住,说这是郑小姐最喜欢的花,为什么要扔掉呢。

可能是猜到眼前这位衣冠齐楚的先生就是之前被郑亦婉谈及过的男人,接着她便忧愁悲悯地喋喋不休起来。

郑小姐生病后辞掉了工作,住院也不太配合治疗,病情一天天恶化,但每天清醒的时候一看见这花便还能高兴一阵。

郑小姐总是拿着一张小孩的照片,没力气看的时候也要拿着。

郑小姐独居在国外,周围全是素昧平生的人,但郑小姐脾气很好,心地善良,之前总会去当地的孤儿院看望那些孩子们。

“祁董,咱们是......”助理手握方向盘,不确定地问。

“先回酒店,订明天回国的机票,”祁文至终于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沉沉吐了口气,又说,“......你多留一阵,把祁念的近照送过去,这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都可以尽力满足。”

而郑亦婉在病房内只求了祁文至一件事——即使这些年为了让自己心安的赎罪方式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没多久以后了,只能自私一点——她拿祁文至对她所有最后的情面、怜悯和亏欠,求祁文至照顾好祁念、他们的孩子。

郑亦婉闭上眼请他出去,似乎耗干了力气、不再说话时的样子挥之不去地缠绕在祁文至的脑海里。

当年送出去的洋桔梗前一刻还纯白胜雪,盛开得温婉漂亮,但须臾间却已是西风落叶,干涸枯萎。

祁文至风流薄情一世,曾经也许真的动过心,少见地对郑亦婉动过真心,想脱离被迫相结的婚姻,才有祁念的出生,才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守住这些秘密。

但更多的依旧是为了自己。

他多年前的那场动心建立在有妻有子之上,反而像个笑话。终究也是可有可无,不够值得,然后灰飞烟灭。

进入高三前的学业水平考试对市一中绝大多数学生来说只叫小菜一碟,去指定考点匆匆考完便继续回校上课,直到考完期末,他们高二年级才有半个月的暑假。

祁念开始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他和顾飒明能朝夕相对的天数太短,每一分一秒都很珍贵,也度过得很快。

其中还要匀出两天——顾飒明得回顾家去看那边的爸爸妈妈和弟弟。

不过祁念仔细想了想,顾飒明从过年开始一直到这学期结束,回去的次数是变少了的。每次打电话的时候他在旁边隐约能听出一些,貌似是因为什么留学、爷爷奶奶的事。

而且虽然顾飒明每次去的时候看起来没多高兴,但没去的时候不高兴得就有一点点明显。弄的祁念还得察言观色、身体力行地去解决他哥哥的某些低气压和坏心情。

这样一算,他就觉得还行,两天而已,甚至自我约束地默默提醒,他不能自私地把顾飒明据为己有、不让其他人靠近。

——虽然祁念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把他哥哥据为己有。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顾飒明不在的时候祁念百无聊赖,只能捏着笔写写作业。

他转去文科班第一个月的时候成绩稍有落后,为了赶上顾飒明,他平日里丧气归丧气,除了发呆,时间便都用来无休无止地做题。晚上回去了,祁念跟顾飒明坐一起还是写作业,也干不了别的,只是写起来更开心,更有盼头而已。

红榜上从前祁念和顾飒明排在一后一前的名字,开始变成了一左一右,最后这次期末考也是如此。

顾飒明那会儿嘴上说考第一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从顾家回来后,祁念故意拿着成绩单在他眼前晃的时候,照样十分善解人意地把人捉住了,问他想要什么。

支支吾吾半天,手里的成绩单都被捏皱了,祁念道:“......我不,不要什么。”

“不要?还是没想清楚?”顾飒明问。

“......没想清楚。”

“那说什么不要,”顾飒明好笑道,“以后多的是机会,这回随便想一个。”

祁念闻言咧了咧嘴:“真的吗?那我......”一时半会突然中了个自拟奖项,又从不知道还能这样要点什么,他认真地思索来思索去,也想不出个花来,犹豫道:“那我以后每天都想去荡秋千,行吗?”

顾飒明顿了顿,霎时满是无语和哭笑不得。

而他看着祁念一眨一眨的眼睛和等待答复的神情,只说“行啊”,还说“以后每天都去”,“哥哥跟你一起去”。

祁念鼓了鼓双颊,抿着嘴一副得逞了的小样儿——让你以前不陪我去,现在只能心甘情愿陪我去了吧!

他是真的跟浸在蜜糖里了般雀跃,主动仰起脸在他哥哥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轻轻亲了一口,像偷了颗松果在嘴里的小仓鼠,挣开手就打算溜走。

顾飒明这都能让人走了那就是真不行,他只一探手就将人拦腰捞了回来,脚上扣住一压,祁念不知被碰了哪块地方,觉得痒,又动弹不得,忍不住笑。

两人维持着不变的姿势渐渐静下来,顾飒明炙热的胸膛就那么靠着他,祁念乖乖地窝着,默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陪我睡一会。”顾飒明闭上眼,低声说。

祁念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想着这才下午啊,不过原本抵在顾飒明腰腹上的手卸了力气。

他过了几分钟才小心挪了挪去看,吃惊地发现顾飒明好像真的睡着了。

祁念挨着顾飒明衣服的手指抠了抠,便静止不动了,他空睁着眼,听狭窄空间里的一切声音。

当时间足够长足够久的时候,祁念恍惚觉得他们从呼吸、脉搏到心跳全都趋于一致,紧密相连。是与他们身上流淌着的由血液铸就的羁绊没什么关系的一种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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