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顾飒清犯了什么错,出来打圆场的反倒是大人,这次又因为顾母还躺在病床上,虽然祸是顾飒清闯的,但“受害者”都一个劲袒护,这个家里剩下的两个男人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除了顾飒明,剩下那个也是个心慈手软的。
顾飒清在顾母几番做着“和事佬”的鼓励劝导之下,磕磕巴巴总算鼓起勇气,主动跟他哥哥认了错,然而不见有回音,便越讲越委屈,反倒哭了起来。
这一哭惹得一旁的父亲乐呵呵笑着把他往顾飒明身上推:“我们再看看哥哥有没有生气,下次再这样那就真的是会没人要了,再去认个错,就没事了。”
顾飒明接住扶好,捏着顾飒清的胳膊:“是要跟妈妈道歉。”
这便是低气压已经过去了,顾飒清说完一句“妈妈对不起”就反身赖到哥哥身上,憋了好半天的劲儿终于一股脑发泄出来。
离开前顾母还有一个检查要做,医生带着一名小护士进来,小护士去拉床帘,在一旁做着准备工作,顾飒明便带顾飒清先出了病房。
顾飒明在走廊里看了一圈,喝止在他旁边一直哼哼唧唧的人:“顾飒清。”
顾飒明让顾飒清在椅子上坐好,表情严肃。
“这是在医院里,妈妈是因为你才住进的医院,我今天不跟你追究了不代表做错事就不需要付出代价,顾飒清,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如果是为了挑战所谓的底线,走歪门邪道以此博得关注,那只能说明上次那一晚上我全都白说了。你是知道哥哥的,别让我失望,听到了吗?”他放低了声音,听上去不温不火,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严厉。
顾飒清看起来又快哭了,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扁着嘴说:“听、听到了,我不是故意的......”
顾飒明给他擦了眼泪,让他好好待在原地坐着,然后看着病房走廊尽头的厕所绿标,匆匆走去。
也许今天早上答应祁念带他来这里,就是个错误的决定,顾飒明边走边想。
祁念这个厕所未免上得太久了。
晚上洗手间只有一盏长明的灯亮在进门的洗手台处,其余地方都是声控开关,靠里的区域稍显昏暗。
顾飒明看着像是没有人的洗手间,皱眉往里面迈了两步,头顶的灯便寻声而亮,灯丝“咔咔”地响了两声。
“祁念?”他喊了一声。
一个隔间处的门打开,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朝他看了两眼,洗完手就离开了。
顾飒明心里说不上着急,他知道祁念一向很听他的话,即使这个“一向”只有短短不到两周时间。
祁念身上聚集着非典型的早熟与单纯。而顾飒明曾经把祁念定义成“不可理喻又毫无闪光点”的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送出了一辆最终被祁念扔掉的赛车,持着他惯有的不在意对祁念难以融入集体选择了漠视。
顾飒明为此第一次向别人,向他的弟弟道歉,说了对不起。
即使他没有做错过什么,他一向一视同仁,对待无关紧要的人哪怕知道那是自己的亲弟弟,都不留余地。没有人本就该对谁好,面对冒犯,顾飒明怠慢冷漠以对,似乎是合理的。
但他也后悔。
于是这便是他犯下的低级错误。
顾飒明不着急地走到洗手间的窗户边,冷静清晰地看了看外面曲径幽深的花园小路,以及隔着几栋楼房跟一道围墙的车水马龙,神经却是紧张的。
城市的盛大喧嚣和它背光处的静谧影子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所谓的情绪都是由看见的人所赋予的。
祁念从17楼到18楼的过道窗口走下来,刚刚对着窗口看见了什么他全不记得,具体脑子里想了什么也不清楚。
他觉得自己回避了太久,这不该是他的作风。
祁念想立马见到顾飒明。
·
“哥,你干嘛去了,怎么这么久......”
洗手间门口,顾飒明看着找来的顾飒清说话细声细气,垂头丧气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你先回去再陪陪妈妈,等会要跟爸爸回家了,得把作业写完,知道吗?”
顾飒清脑瓜转得很快,听了不情不愿地点头,含糊却霸道地说:“那你要去哪儿?你别去找......我不喜欢他。”
除了偶尔在各间病房里进出的医护人员,整个楼层都很安静,顾飒明沉默了一阵,问:“为什么?”
顾飒清把头往旁边一扭:“我就是不喜欢他,他们家那么大的别墅,干嘛还来我们这儿,炫耀吗?哥哥你不也不喜欢他们家么。”
他不觉得自己想的有什么错,头头是道地讲完,一偏头,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噤声,往顾飒明那边缩。
祁念是从楼梯拐弯处出来的。
他一手捏着自己的书包肩带,另一手垂放着,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儿。他长得很白,皮肤裸露在空气和灯光里的部分都泛着瓷白的光泽,几乎要与身后的墙融为一体。
尤为像个木偶。
祁念格外黑白分明的漂亮的眼睛阖了阖,阴森地直视过去,如同木偶被诡异地附了身。
久违地做起恶意游戏,祁念看着跟他对视不过半秒就被吓得要躲的顾飒清,心里不忘短暂地感到畅快。
——这才是真正的小孩子,被宠爱浸泡着、还在长大却长不大似的孩子,刁蛮任性,恃宠而骄。
若要对付,应该不成多大问题,祁念不当回事地想。
但他也没有多少兴趣,所谓的嫉妒,只让他更想拥有顾飒明的重视而已。
或者说,是想要偏爱。
紧接着下一秒顾飒明就转过头,看到了他。
···
回别墅的路上,他们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公交座椅一个一个紧挨着,顾飒明的手臂便也和他的挨着,温度够了,可祁念却一身虚汗,心口发冷。
汽油燃烧的尾气气味顺着呼吸灌入祁念的五脏六腑,毫不留情地翻搅着他脆弱的神经,恶心感愈演愈烈,祁念的手抓在椅子侧边,把本就剪短的指甲抠得凹在坚硬的塑料板凳上。
前面的司机一个急转弯间,祁念因为惯性一倾一仰,犹如翻江倒海一般的感觉迫使他不得不往旁边抓住了顾飒明的手臂。
顾飒明转头,一眼看见他在车内昏黄灯光下惨白的脸色,飞快地探出另一只手扶住他:“祁念,你怎么了?难受吗?”
顾飒明不等祁念回答,就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带到后门站着。
说是站着,祁念后背几乎全靠在顾飒明身上,虚浮的双腿撑不起多少力,却在之后一站路的时间里没有踉跄过一下。
他跟顾飒明在就近的下一站直接下了车。
祁念坐在人行道绿化带的石板凳上,头顶的香樟树被夜风摇得窸窣作响,斑驳的树影落在祁念身上。
他下车后这段时间里觉得好了很多,只有头还有一点晕。
顾飒明过了片刻才从报刊亭匆忙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瓶水和一个小盒子。
顾飒明也坐下,把水递给祁念,手里拆着小盒子,从中倒出一颗东西,说:“张嘴。”
是颗薄荷糖,祁念张嘴后,被投喂到他嘴里,粘在舌尖上,释放出清凉微甜的因子,开始攀附着味蕾蔓延,凉入喉头。
“把水打开,喝一口。”顾飒明指挥道。
他看祁念比刚下车那会儿好了不少,就知道祁念是晕车。
祁念如同一颗棋子,拨一下动一下,祁念打开水瓶盖,喝了一口,干燥的唇沾上湿润,反着微光。
然后他们之间陷入了寂静无声的氛围里,好似相对无言一般。正前方的马路上不断有车呼啸而过,轮胎碾压过地面,车身划破空气,发出明显的嚣张气焰也被隔绝在他们之外。
顾飒明感到棘手,这样的祁念是他焦虑的源头,不哭也不闹,像是充满了疏离与防备,比最开始的针尖对麦芒都没有好上多少。
顾飒明知道,他要的不是一个单纯会听话的祁念。
他要的是和脑海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一样的祁念。
可好像祁念从始至终都是因为他这个哥哥而伤心难过。
“顾飒明。”祁念慢慢转过头,突然轻声叫他。
顾飒明久不出声,回应时嗓音有些哑:“嗯?”
祁念看着他,颈侧瘦削而流畅的线条影影绰绰没入衣领里,校服的肩线从肩膀上落出一截。
他的眼神依然执拗:“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顾飒明把水从他手里拿过来,扔进手边的书包里:“说。”
祁念含着嘴里的小圆片,微微吧唧了下嘴,说:“今天那个女生,找你说了什么?”
如果不是看祁念如此认真的神情,顾飒明会以为祁念在顾左右而言他,故意跟他闹着玩。
他抿了抿唇,简洁地说道:“她问我有没有收到昨天她给的东西,然后把情书里的内容又从简复述了一遍。”
祁念从顾飒明脸上看不到一丝变化与波澜,光线太暗的原因不知道起了几分作用,让他看起来薄情又给人一些遐想。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明知结局都是被拒绝,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前赴后继地来赌一赌。
“你不喜欢她们么,那你喜欢谁呢?”祁念问。
顾飒明不知道话题怎么就变成了这个,他其实完全没有义务回答祁念这种问题,顾飒明绷着下巴,缄口不言,像在思索如何回应,眼里变得与周围的暮色同样深沉复杂。
“你是不是谁也不喜欢,”祁念这一晚就披上“懂事”的外衣说了几句话,这会儿无所畏惧地通通倒了出来,“我觉得不是,你就只喜欢你以前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是不是?”
明明就是伤心了还说这种死犟的话,顾飒明看着他做出的勉强表情,才发觉他从来没见过祁念笑,忍不住有点心疼。
也难怪顾飒明一开始不能把祁念和那些碎片画面对上号,在他没有参与过的这些年里,祁念经历过些什么,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他倒很轻松似的弯了嘴角,低声说:“谁说的,你说的啊?”
祁念不上钩了,他们身后是低矮的灌木丛,再远一点是成片的万家灯火,祁念心无旁骛地只看着他,眼睛眨的频次很少,然后很慢地说:“没什么人喜欢我的,你知道,你身边的人,你的同学,朋友,弟弟,很多人,还有我妈妈,都不喜欢我。”
他没什么伤心的样子,讲得很平缓,因为这是多么普普通通的事,而且没什么大不了的。
重要的是——
祁念用轻启的嘴吸了口夜晚微凉的空气:“那你喜欢我吗?”
祁念似乎没想着等一个答案。
他从来不吝啬对顾飒明展露真实,无论敌视还是投诚。
祁念只说他自己:“我喜欢你。”
顾飒明从很多人嘴里听过这句话,通常带着各式各样的修饰语,也有像这样直白简单地把这四个字说出口的。以前一旦有人问顾飒清,顾飒清也总会说“喜欢哥哥”,而没有一个人像祁念这样,讲得不带任何旖旎甚至任何易于察觉的感情//色彩。
但他前所未有的在这样的话里听出一种毫无保留的给予。
这像是不拘泥于也不属于任何关系之间的一句“我喜欢你。”
顾飒明听他冷冷淡淡说完这一大段,无论是剖白还是表白,都令顾飒明眉头越拧越深,喉咙发紧。
他非常后悔。